第9章 欲言又止和心領神會
病房裏的燈漸漸暗了,三人間的病房裏,隻有餘有量的床頭燈還在開著。
小小的一盞淺黃色的燈管。
餘有量還不習慣這麽早就入睡。
已經晚上九點半,走廊上又出現一個人。
來人也是平常身量,但穿著淺灰色的襯衫還有西裝褲,沒什麽褶皺和灰塵,身板挺直步伐沉穩,乍一看已經完全看不出出身農村。
他徑直走到了導醫台。
“請問你找哪號床的病人?”
值班的護士很有耐心,這麽晚來探望病人的情況也偶有發生,說不定是剛從外地趕過來的。
“餘有量,是我親哥,多少床我忘了……”
餘有度其實忘記有沒有問床位號,他這幾天太忙了,工地上各種進程他需要跟進,國慶別人有七天假,他作為建築監理沒有,工作電話幾乎沒斷過。
“就你身後這間,32號,最裏麵的就是。”
原來離得這麽近,他剛剛還看到最裏麵那張床頭還亮著燈。
“謝謝。”
餘有度對小護士道了一聲謝,正了正口罩走了進去,臨來之前妻子囑托過,到醫院一定把口罩戴好,說醫院裏細菌最多。
“俺哥。”
餘有度衝還沒有睡下的餘有量打了招呼,餘有量本就清醒的眼睛更加清明。
餘有量笑了笑,微微抬起下巴示意他坐在自己床邊。
一旁陪護折疊**的梅秀琳翻了個身卻沒有醒。她最近太累了,從上周末到現在幾乎沒睡一個整覺,今天躺下就睡著了。
“我明天還得出差,來看看你一會就得走。還有我最近查出來血壓又高了,可能暫時……”
餘有度欲言又止。
餘有量心領神會。
兄弟三十多年,即使現在人到中年各有家庭孩子,還是彼此了解。
“你先忙你的吧。”
病房裏睡得早,兩人說話都壓著嗓子,餘有量的這一句話更帶著點秋夜的沉和涼。
當看到弟弟的第一眼,他還沒開口,餘有量已經心裏有了底。
血壓可能真的突然又高了,這麽著急出差卻可能是幌子。
弟弟為難,他知道。
“俺哥,這有2000塊錢,你先拿著,後麵醫藥費有需要和我說。”
餘有度臉上有點火燒感,對於一個在社會上闖**快二十年的中年人來說,他已經很少有羞愧的情緒了。
帶著點逃意,餘有度把錢放到床頭沒做停留就轉身走了。
妻子電話裏說了最多給個五百八百意思一下就行了,餘有度嘴上答應著,出門就悄悄取了兩千元。
這錢該給的,剛來南京的那幾年,多虧二哥幫襯,來到南京人生第一輛電動車也是二哥給買的。
餘有度腳步很快,他的方向感很好,即使第一次來沒怎麽看路也直接走到了醫院的大門口。
鼓樓醫院,半新不老,不算南京最繁華地帶,但也挨著市中心。
醫院門口馬路上的九點半和身後14樓住院部的九點半,卻像兩個世界。
馬路上車來車往,霓虹璀璨,和病房裏的氣氛截然不同。
餘有度深深吸了幾口氣,才去找自己的車。
他把車停到了醫院附近的一條小支路上,慢慢繞過去的五分鍾裏他抽了兩根煙,一根抽完又點了一根,狠狠吸完。
他不敢保證,即使沒有妻子的阻擾,他本人願不願意去捐獻骨髓。
下午的時候他也查了很多,隻要想查,總能查到自己想看到的——捐獻骨髓對捐獻者的損害,身體抵抗力會變差,人也容易老的快,有人說周星馳頭發白得這麽快這麽多就是因為以前捐獻過。
骨髓移植後病人自身也會麵臨各種排異,人財兩空的情況屢見不鮮。
餘有度是初中學曆,太過專業的東西他不懂。越百度也越心驚。
白血病或者骨髓移植這些詞匯,也離一個農村出身的中年人來說太遠太遠。
當聽到二哥確診白血病的第一秒,他是毫不猶豫的,畢竟是同胞兄弟骨肉至親。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勇氣越來越少……
他怕了,他承認。
第二天,正式開始第一次化療。
邵醫生提前科普過化療的原因和過程,說化療並不是字麵意思那樣可怕,其實主要用各種藥物。
“餘有量,你家兄弟姐妹是不是今天都到啊?感情真好啊。”
一大早,兩個護士來查房的時候就給餘有量打氣。
餘有量一家都很和善,護士們也同情兩個還在上學的少年,無形中對這一家格外關照一些。
“說是今天到。”
餘有量笑著應答。
可餘有量還不知道兩姊妹買的幾點的車票。昨天家族微信群裏也沒說,而且一整天都沒什麽人說話。
餘有量握著手機,即使不握著手機也把手機放在一眼就看到抬手就能拿到的地方。
希冀一點點放大,到早飯後達到一個頂峰,八點了,該出發的也該在群裏報備一下了吧……
餘有量感覺到妻子梅秀琳也時不時的去看手機。
她不識字,微信交流全是靠語音。
如果群裏有人發文字,她會趁餘有量精神狀態好的時候問他別人發的是啥意思。
“我要不要問問啥時候到?”
梅秀琳有些坐立難安,躊躇之後她問向病**已經掛水的丈夫。
“等等吧。”
餘有量小幅度的變換了下姿勢,其實就是把沒插針的右手枕在腦後,一直待在病**時間過得太慢。
餘有量也急,但同時也有更多的憂慮。
那憂慮如同一張密密麻麻的網,一點點展開,又一點點收縮,在餘有量的周圍,一點點掠奪身邊自由的空氣。
其實憂慮不是今天才有的,準確的說是從昨天,從他那一向爽利幹脆的侄子餘立明的眼神裏,餘有量覺得他似乎有話沒說,然後是自己的弟弟餘有度潛台詞裏的拒絕。
午飯之後的時間是一點點磨的,九點,然後十點,微信群裏還是沒有消息。
“有量,你少看會手機會頭暈,累了可以先睡一會。人來了我再喊你。”
梅秀琳先撐不住,等待是煎熬的。
要來的是能救命的人,但是何時來卻不給一點消息,眼看就要到中午了。
“嗯。”
餘有量最終還是把手機放下了,他的眼皮有些幹澀。
閉目養神如果能睡著那就更好了,裹在周圍的那張網可能就沒那麽密不透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