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掩體紀元11年,掩體世界

37813號,您的這一階段冬眠已經終止,您已經冬眠62年8個月21天13小時,您的剩餘冬眠時間權限為238年3個月9天。

亞洲一號冬眠中心,掩體紀元11年5月9日14點17分。

這個小小的信息窗口在剛剛蘇醒的程心麵前顯示了不到一分鍾,然後就消失了。程心看到了光潔的金屬天花板。她習慣性地盯著天花板上的一個點看,在她最後一次進入冬眠的那個時代,如果這麽做的話天花板就會感應到她的注視,然後彈出信息窗口,但這個天花板沒有反應。雖然還沒有力氣轉動頭部,但她還是可以看到房間的一部分,觸目所及全是空****的金屬牆壁,沒有信息窗口,空氣中也是空****的,沒有任何全息顯示。牆壁的金屬看上去很熟悉,像是不鏽鋼片或鋁合金,看不到任何裝飾。

一個護士出現在程心的視野中,她很年輕,沒有正眼看程心,而是在她的床周圍忙碌了一會兒,可能是在拆除與她連接的醫學設備。程心的身體還感覺不出她做了些什麽,但卻從這個護士身上看到某些熟悉的東西。程心很快知道,是護士的衣服。在程心最後所處的那個時代,人們的服裝都是用自清潔衣料製作,極其潔淨,任何時候都如全新的一般,但這個護士身上的白色護士裝卻能看出些舊的樣子,雖然也還整潔,但能看出穿用的痕跡,時間的痕跡。

天花板在移動,程心看到自己的床被推出這間蘇醒室,她吃驚地發現,是那個護士在推著她走,活動床居然需要人推。

走廊中看到的也是空****的金屬牆壁,除了頂板上的燈,沒有任何裝飾,那些燈看上去都很普通,程心看到一盞頂燈的燈框脫落了一半,在燈框與頂板之間她竟然看到了——電線。

程心努力回想意識恢複之初看到的信息窗口,卻不敢肯定她真的看到過那東西,仿佛是個幻覺。

走廊裏人很多,沒人注意程心。程心首先仍是注意到人們的衣著,除了不多的穿白衣的醫務人員外,人們的衣服也都很簡便平實,色彩單一,像工作服。程心首先感覺這裏似乎有許多公元人,但她立刻否定了這個想法,現在距公元世紀已經很遠了,人類紀年都改變了四次,不可能再有這麽多的公元人。之所以產生這種感覺,是因為她看到了男人,外形是男人的男人。

在威懾紀元消失的男人又回來了,這是一個能產生男人的時代。

人們行色匆匆,看上去都有事在身,這似乎又是一個輪回,上一個時代那種閑適和愜意已經消失,忙碌的社會再次出現。在這個時代裏,大部分人不再是有閑階級,要為生活奔忙了。

程心被推進了一個小房間。“37813號蘇醒正常,進28號恢複室!”護士不知對誰喊道,然後走了,她出去的時候關上了門,程心注意到房間的門是手動的。

房間裏隻剩程心一人躺在**,很長時間沒人來打擾她,與前兩次蘇醒她受到的大量關注和照顧完全不同。她現在能確定的有兩點:首先,在這個時代,冬眠和蘇醒是一件極平常的事;另外,她的蘇醒可能沒有多少人知道,就像當年羅輯在危機紀元末的蘇醒一樣。

程心的身體漸漸恢複知覺,她的頭能夠轉動了,隨即看到了房間的窗戶。她仍然記得冬眠前看到的世界,那時的冬眠中心是城市邊緣的一棵巨樹建築,她當時在最頂端的葉子裏,從落地窗可以看到宏偉的城市森林。現在從這扇窗看出去,隻看到幾幢普通的樓房,建在地麵上的樓房,外形整齊劃一,從反射陽光的表麵看,像是金屬結構的。這些建築讓程心再一次感覺回到了公元世紀。

她突然有一種幻覺:自己是不是剛從一場大夢中醒來?威懾紀元、廣播紀元的一切都是夢,那些記憶雖然清晰,但太超現實,太像夢了。也許,自己根本沒有三次跨越時間,仍身在公元世紀?

一個全息信息窗口在床邊出現了,讓程心打消了這個幻覺。信息窗口中隻有幾個簡單的按鈕,可以用來呼叫醫生和護士。這裏似乎對蘇醒者的身體恢複過程十分了解,程心剛剛能夠抬起手來,窗口就出現了;但也僅僅是這一個小小的窗口,那個信息窗口鋪天蓋地的超信息社會消失了。

與前兩次蘇醒不同,這次程心恢複得很快,當外麵天色暗下來的時候,她已經能夠下床走動了。她發現這裏隻提供最簡單的服務,其間隻有一個醫生進來簡單地察看了一下就走了,一切都靠自理,在仍然渾身無力的情況下,第一次沐浴得全靠自己。再比如用餐,如果不在那個小小的信息窗口中要求,她蘇醒後的第一餐可能永遠也不會送來。對這些程心沒有感到不快,她從來就沒有完全融入那種對每個人都照顧得無微不至的人性化時代,她習慣的仍是公元世紀的生活,現在有一種回歸感。

第二天上午,有人來看程心。她一眼就認出來人是曹彬,這位物理學家曾經是最年輕的執劍人候選人,現在看上去老了許多,頭上出現了少許白發,但歲月並未在他身上留下六十二年的痕跡。

“托馬斯·維德先生讓我來接你。”曹彬說。

“出什麽事了?”想到自己被喚醒的條件,程心的心沉了下來。

“到那裏後再說吧。”曹彬略微停頓後說,“這之前,我先帶你看看這個新世界,以便你能對情況做出正確的判斷。”

程心看看窗外那幾幢外表平常的建築,並沒感覺到這個世界是新的。

“那你呢,這六十多年你不會一直醒著吧?”程心收回目光說。

“我差不多是與你一起冬眠的,十七年後環日加速器投入運行,我就醒來搞基礎理論,搞了十五年。再後來,研究開始進入技術方向,我就沒用了,又冬眠,兩年前才醒來。”

“曲率驅動飛船項目怎麽樣了?”

“有些進展……以後再說吧。”這方麵的事顯然是曹彬不願意很快提及的。

程心又看看外麵,一陣微風吹過,窗前的一棵小樹發出了沙沙聲,好像有雲遮住了太陽,那幾幢建築的金屬表麵的反光暗了下來。這個平凡的世界,能與光速飛船有關係嗎?

曹彬也隨著程心的目光看看窗外,然後笑了起來,“你肯定和我剛醒來時一樣,對這個時代很失望……如果你現在感覺恢複得差不多了,我們出去看看吧。”

半個小時後,程心穿著一身與這個時代相稱的白色套裝,與曹彬一起來到冬眠中心的一個陽台上。城市在她麵前展開,唯一令程心感慨的仍然是這種時光倒流的平凡感。在威懾紀元第一次蘇醒後,當她看到城市的巨樹森林時,那種震撼難以言表,她本來以為永遠也看不到這樣平凡的城市景觀了。城市規劃得很整齊,好像是一次性建成的,建築的外形單調劃一,似乎隻考慮實用性,沒有任何建築美學方麵的設計,都是長方體形狀,外表沒有任何裝飾,甚至表麵的色彩都是一樣的金屬銀灰色,很奇怪,竟讓她想起小時候見過的鋁飯盒。這些整齊的建築密集地排列著,直到目力所及的遠方,在那裏,是向上升起的山坡,城市延伸到坡上。

“這是哪裏?”程心問。

“見鬼,怎麽又是陰天?看不到對麵了。”曹彬沒有回答程心的問題,而是看著天空失望地搖搖頭,好像陰天對程心認識這個新世界有很大影響似的,但程心很快發現了天空的異常。

太陽在雲層前麵。

這時,雲層開始消散,出現一道迅速擴大的雲隙。透過雲隙,程心並沒有看到藍天,她看到的天空仍是大地,空中的大地上是與周圍相似的城市,隻是她在遠遠地仰望或俯瞰,這就是曹彬剛才說的“對麵”。程心發現,遠處那升起的地麵並不是山坡,而是一直上升與“對麵”連在一起的。她回頭看,發現相反的方向地麵也在遠方上升,也是一直升到“對麵”——這個世界是在一個大圓筒中。

“這是亞洲一號太空城,在木星的背麵。”曹彬這才回答程心剛才的問題。

新世界就這樣展現在程心麵前,所有的平凡瞬間變為震撼,她感到自己這時才真正蘇醒過來。

下午,曹彬帶程心去北邊的城市出入端。按慣例,太空城的長軸為南北方向。他們在冬眠中心的外麵上了一輛公共汽車,這是真正的公共汽車,在地麵行駛,可能是電力驅動,但從外形上看,即使放到古代,也不會被誤認為是別的東西。車上人很多,程心和曹彬找到了最後的兩個座位,後麵上來的人隻能站著。程心回想她最後一次乘公交車是什麽時候,即使在公元世紀,她也很早就不再坐這樣擁擠的車了。

車速不快,可以從容地觀賞外麵的城市風景,現在,這一切在程心眼中都有了全新的含義。她看到大片的樓群從車窗外掠過,其間有小片的綠地和水塘。她還看到兩所學校,校園裏有藍色的操場。她看到公路之外的地上覆蓋著褐色的土壤,看上去與地球的土地沒有太大區別,路邊種著一種很像梧桐的闊葉樹,還不時出現廣告牌,上麵的商品程心大多認不出是什麽,但廣告的風格卻不陌生。

與公元世紀城市的唯一區別是,這個世界幾乎全部是用金屬建成的,建築物都是金屬構造,看看車內,除金屬外也很少見到其他的材料,沒有合成板,也沒有塑料。

程心更多注意的還是車裏的人。在另一側的座位上坐著兩個男人,其中一個夾著黑色的公文包在打瞌睡,另一個穿著一身帶有黑色油汙的黃色工作服,腳旁放著一個工具袋,一件程心不認識的器具從袋中露出一半,像是古代的衝擊鑽,不過是半透明的,這個男人的臉上露出體力勞動者的疲憊和漠然。前排坐著一對情侶,男孩伏在女孩的耳邊不停地說著什麽,女孩不時地傻笑一陣,並用一個小片兒從紙杯中刮出粉紅色的東西吃,顯然是冰激淩,程心甚至聞到了奶油的甜香味,與她記憶中三個世紀前的味道沒有什麽不同。旁邊站著兩個沒有座位的中年婦女,是那種程心曾經十分熟悉的女人,被生活磨去了風韻,變得市井且不修邊幅。這樣的女人在威懾紀元和廣播紀元是不存在的,那個時代的女人皮膚永遠細膩白嫩,在各個年齡段都有著相應的精致和美麗。程心聽到了這兩個女人的對話。

……

“你沒弄對,早市菜價和晚市差不多的,不要嫌麻煩,到西頭批發市場去。”

“那裏量不夠也不按批發價賣。”

“你得等到晚一些,七點以後吧,那些菜販子走了,多少都能按批發價。”

……

車內其他人的對話也斷斷續續地傳來:

“市政部門與大氣係統不同的,比較複雜,你才需要多長心眼,開始和誰都別太近,也別太遠。”

“收供暖費就不合理,應該已經包含在電費裏了。”

“早點把那個傻瓜換下來也不會輸那麽慘。”

“知足吧,我還是城建時期的老人呢,我一年才掙多少?”

“那魚都不新鮮了,怎麽能清蒸呢?”

“前天位置維持,四號公園的水又溢出來了,淹了一大片。”

“人家看不上他就算了,何必呢?你說他累不累呀……”

“不是正品,高仿的都不是,那個價錢……”

……

程心的心中漾起一種溫暖的感覺,自從威懾紀元第一次蘇醒後她就在尋找這種感覺,曾以為永遠也找不到了。她幾乎是貪婪地傾聽著這些話音,對曹彬介紹太空城的話倒是沒有太注意。

亞洲一號是掩體工程最早建設的太空城之一,呈規則的圓筒形,旋轉產生的離心力模擬重力,長四十五千米,直徑八千米,內部麵積三百五十九平方千米,大約相當於過去地球上北京市市區麵積的一半。這裏最多時曾生活過兩千多萬人,現在由於新城不斷建成,人口已經降至九百萬,不再那麽擁擠了……

這時,程心發現前方的天空中又出現了一個太陽,他們位於兩個太陽之間。曹彬告訴她,太空城中共有三個人造太陽,都懸浮在太空城失重的中軸線上,相互間隔十千米左右,都是由核聚變產生能量,按二十四小時一晝夜調節明暗。

程心突然感到一陣震動,這時車正好停站,震動似乎來自大地深處。她感到背部有微微的推力,但車這時並沒有開動。車窗外,可以看到樹和建築的影子突然移動了一個角度,這是天空中的人造太陽在突然移位,但很快,太陽在空中又慢慢移回了原位。程心看到周圍的人對此都毫不在意。

“這是太空城的位置維持。”曹彬說。

公交車行駛了約三十分鍾後到達終點。程心下車後,讓她陶醉其中的平凡景致結束了,眼前赫然出現一麵頂天立地的高牆。它的高大廣闊讓她倒吸一口冷氣,仿佛到了世界的盡頭。事實上這確實是這個世界的盡頭,這是太空城的最“北”端,是一個直徑八千米的大圓盤,在地麵看不出圓形來,隻能看到大地從兩側升起。圓盤頂端的高度與珠峰差不多,連接著太空城的另一麵。有許多輻條從環繞圓盤的地麵匯聚到四千米高的圓心,每根輻條都是一條電梯軌道,圓心就是太空城的出入口。

程心在進入電梯前,戀戀不舍地回頭看了一眼她似乎已經熟悉的城市。在這個位置上三個太陽都能看到,它們排成一排伸向太空城的另一端。這時正值黃昏時間,太陽正在暗下去,由耀眼的黃白色變成了柔和的橘紅,給城市鍍上一層溫馨的金光。程心看到,在不遠處的草地上有幾個少女,穿著白色的校服,坐在草坪上快樂地說笑著,她們被風吹起的長發浸透了天頂上夕陽的金色光芒。

電梯內部很寬敞,像一間大廳,朝向城市的一麵是全透明的,成為一個寬闊的觀景台。每個座位上都有固定帶,隨著電梯的上升,重力很快減小。向外看,地麵漸漸降低,而作為“天空”的另一個地麵則漸漸清晰。當電梯到達圓心時,重力完全消失,向外看去,上和下的感覺也完全沒有了。因為這裏處於圓筒太空城的軸心,大地在四周環繞一圈,在這個位置,太空城展現出最為壯觀的景象。這時,三個太陽的光度已經降到月光的程度,它們的色彩也變成了銀色。從這個位置上看,三個太陽(月亮)幾乎是重合的,它們的周圍又出現了雲,雲都集中在零重力區,在圓筒的軸線上形成一道白色的雲軸,一直通到太空城的另一端。從這裏可以清楚地看到四十五千米遠處的“南”端,曹彬告訴程心,那是城市推進器所在地。城市華燈初上,在程心的視野中,這燈海三百六十度環繞著自己,並向遠方延伸,她仿佛在從一口環壁覆蓋著璀璨光毯的巨井頂部向下看。

程心隨意把目光鎖定在城市的某處,發現那裏樓房的布局很像公元世紀自己家所在的小區,她想象著那裏某幢普通的樓房二層的某個窗口,藍色的窗簾透出柔和的燈光,窗簾的後麵,爸爸媽媽在等著自己……程心一時抑製不住自己的眼淚。

在威懾紀元第一次蘇醒後,程心一直無法融入新時代,感覺自己是另一個時間的外來者。她萬萬沒有想到,半個世紀後,在這距地球八億千米的木星背麵竟找到了回家的感覺。似乎三個多世紀前那熟悉的一切被一雙無形的巨手卷起來,像畫幅一樣卷成圓筒狀安放到這裏,成為這在她眼前環繞一圈的世界。

程心和曹彬進入了一條失重走廊,這是一條圓形斷麵的大管道,人在裏麵抓著失重牽引索上的把手前行。各個方向上來的電梯中的乘客都集中到這裏出城,走廊中人流密集。在走廊的圓壁上顯示著一排信息窗口,窗口中的活動畫麵大多是新聞和廣告,但窗口的數量有限,排列有序,不像上一個時代信息窗口層層疊疊鋪天蓋地的樣子。

在此之前程心就注意到,讓人眼花繚亂的超信息時代似乎消失了,這個世界中湧現的信息量變得節製而有序,不知是不是掩體世界政治經濟體製的變化所致。

一出走廊,程心首先看到頭頂旋轉的星空。星空轉得很快,初看讓人有些頭暈。周圍的視野豁然開闊,他們正站在太空城頂部直徑八千米的圓形廣場上。這裏是城市的太空港,停泊著大批的太空飛行器,其中大部分是太空艇,外形與程心六十多年前看到的沒有太大區別,但體積普遍縮小了,有許多大小與古代的小汽車差不多。程心注意到,太空艇起飛時發動機噴口的光焰比半個世紀前她看到的要暗許多,不再刺眼,呈幽藍色,這也許意味著小型聚變發動機的效率提高了。

程心看到出口周圍劃出了一個醒目的發光紅圈,半徑約百米。她很快明白了這紅圈的含意:太空城在旋轉中,圈外的離心力能產生明顯作用,且再向外會急劇增大,所以圈外停泊的太空艇需要錨固,人在那裏行走時也需穿黏性鞋,否則會被甩出去。

這裏很冷,隻有附近的太空艇啟動時發動機噴出的熱量才帶來短暫的暖意。程心打了個哆嗦,並非僅僅因為冷,而是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竟完全暴露在太空中!但周圍的空氣和大氣壓是實實在在的,還能感到陣陣寒風。看來,程心曾看到的在非封閉的太空環境中保持大氣壓的技術進一步發展,已經能夠在全開放的太空生成大氣層了!

曹彬看到了她的震驚,說:“哦,目前隻能在距‘地麵’十米左右形成正常氣壓的空氣層,再厚就做不到了。”雖然來到這個世界的時間也不是太長,但他已經對這種在程心眼中神話般的技術不在意了,他隻是想讓程心看那些更震撼的東西。

在旋轉的星海的背景上,程心看到了掩體世界。

從這個位置可以看到木星太空城群落的大部分,能看到二十二座太空城,還有四座城市在下麵被擋住的方向。這二十六座太空城(比計劃多建了六座)都處於木星的陰影之中,它們排成不太整齊的四列縱隊,讓程心想到了六十多年前躲在那塊太空巨石後麵的太空艇。亞洲一號的一側是北美一號和大洋洲一號,另一側是亞洲三號,亞洲一號與兩側太空城之間的距離僅五十千米左右,能感覺到它們的巨大,像兩顆星球一般。但另一排的四座太空城距這裏一百五十千米,已經很難從視覺上把握它們的大小;最遠處的太空城距這裏一千千米左右,看上去如玩具般小巧玲瓏。

程心感到,太空城群落像是河水中一隊靜靜地懸浮在岩石後麵避開激流的魚群。

最靠近亞洲一號的北美一號是一個純球體,它與亞洲一號的圓柱體代表了太空城形狀的兩個極端;大部分太空城都是介於兩者之間的橢球體,隻是長短軸的比例不同;也有一些特異形狀的太空城,如輪輻形、紡錘形等,但數量很少。

在另外三顆巨行星背麵,還有三個太空城群落,共三十八座太空城,其中,土星背麵二十六座,海王星背麵八座,天王星背麵四座,那些太空城群落所處的位置更加安全,但也更為邊遠冷寂。

這時,前排一座太空城突然發出藍光,像是太空中出現了一個藍色小太陽,把人和太空艇的影子深深地印在地麵上。曹彬告訴程心,這是太空城推進器啟動了,在進行位置維持。太空城群落並非是木星的衛星,而是在木星軌道外側與木星平行繞太陽運行,這樣才能使城市群落長期隱藏於木星的背陽陰影中。木星的引力不斷拉近太空城與行星的距離,這就要靠城市推進器來不斷維持太空城的位置,這是一項耗能巨大的操作。曾有一個設想,讓所有太空城成為木星的衛星,當打擊警報出現時,再改變軌道成為木星陰影中的隨木星一起圍繞太陽運行的太陽衛星,但在太陽係預警係統進一步完善並證明其可靠性之前,沒有一座太空城敢冒這個險。

“你運氣不錯,遇到了三天一次的奇觀,看!”曹彬指著一側的太空說。程心在那個方向遠遠地看到了一個小白點,白點漸漸擴大,很快變成一個乒乓球大小的白色球體。

“木衛二?”程心問。

“是,木衛二,我們現在離它的軌道很近,你站穩了別害怕。”

程心想著他最後一句話的意思,同一般人一樣,在她的印象裏,天體在肉眼的視野中顯示的運行速度都是很慢的,大部分在短時間觀察中無法覺察到其運動。但她立刻意識到一個事實:太空城並不是木星的衛星,它們與木星是相對靜止的,木衛二是運行速度很快的一顆衛星,她記得達到每秒十四千米,這樣木衛二與太空城的相對速度也是這麽高,如果太空城與它的軌道很接近的話……

沒容程心細想,那個白色球體迅速增大,其膨脹速度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木衛二很快占據了大半個太空,由一個白色小球轉瞬間變成一個巨大的星球,空間的上下感也瞬間改變,程心感到亞洲一號正在向那白色的世界墜落下去。接著,這個直徑三千多千米的世界從他們頭頂快速移過,那一刻全部太空都被它占據。這時,太空城實際上是在木衛二的冰凍海洋上空飛行,可以清晰地看到冰麵上縱橫交錯的條紋,像白色巨掌上的掌紋。被木衛二引力擾動的空氣層中刮起了疾風,程心感到一股無形的力量從左向右拉扯著自己,如果不是穿著磁性鞋,她肯定會被拉離地麵。旁邊沒有固定的小物體都飛了起來,幾根與太空艇連接的管纜也飛舞著飄起,一陣讓人心悸的隆隆聲從腳下響起,是太空城巨大的結構框架在木衛二急劇變化的引力中產生的應力引起的。木衛二掠過太空城僅用了三分鍾左右的時間,然後在另一側把它的另一麵顯現出來,同時急劇變小。這時,前兩排的八座太空城都啟動了推進器,調整被木衛二引力改變的位置和姿態,太空頓時亮起八個光團。

“天啊,剛才它有多近?!”程心驚魂未定地問。

“最近的時候距這裏一百五十千米,幾乎是擦邊而過。沒辦法,木星有十三顆衛星,太空城群落不可能完全避開它們。木衛二的軌道與赤道傾角很小,所以與這一排城市距離很近。它是木星城市群落的主要水源,上麵還有很多工業,但一旦打擊到來,都是要犧牲掉的。太陽爆發後,木星所有衛星的軌道都要發生大變化,到時候太空城要避開它們,那可是一個複雜的操作。”

曹彬找到了自己來時乘坐的太空艇,是最小的那種,外形和大小都像古代的小汽車,隻能乘坐兩個人。乘這麽小的一架飛行器進入太空讓程心本能地不安,雖然她知道這種擔心是多餘的。在艇內不用穿太空服,曹彬隻是對A.I.說了聲去北美一號,太空艇就啟動推進器起飛了。

程心看到地麵飛快地退去,太空艇沿城市旋轉的切線飛出,很快,直徑八千米的城市頂端進入視野,然後是亞洲一號太空城的整體。在這個圓柱體後麵,是一片廣闊的暗黃色,直到這片暗黃的邊界在遠方出現,程心才意識到這就是剛才看不到的木星。這是這顆巨大行星的背陽麵,一切都處於晦暗寒冷的陰影中,太陽似乎根本不存在,隻有木星氫氦的液態表麵發出的磷光,透過深厚的大氣層形成片片朦朧的光暈,像睡夢中眼皮下滾動的眼球。木星的巨大使程心很震驚,從這個位置隻能看到它的一部分邊緣,而那邊緣隻能看出很小的弧度。木星像一堵遮蔽一切的暗壁,使程心又有了站在世界盡頭的巨牆前的感覺。

在隨後的三天時間裏,曹彬帶著程心又遊覽了四座太空城。

他們首先去的是距亞洲一號最近的北美一號,那是一座純球體形狀的太空城。這種設計的最大優勢在於,隻需在球心有一個人造太陽即可使所有地區得到相同的光照。但球體構型的缺陷也很明顯,主要是不同緯度地區的重力差異較大,赤道地區重力最大,隨著緯度升高重力減小,兩極地區處於失重狀態。這樣,在不同地區居住的人必須適應不同重力下的生活。

與亞洲一號不同,小型太空飛行器可以直接從北極的入口進入太空城。太空艇進入後,程心發現整個世界都在圍繞著自己旋轉,太空艇必須自轉以與城市的旋轉同步,然後才能降落。

程心和曹彬乘坐高速軌道列車前往低緯度地區,速度比亞洲一號中的公路車要快許多。程心發現這裏的城市建築更密集,也更高,顯示出宏偉的大都市氣派。特別是在高緯度的低重力地區,建築的高度隻受球體空間的限製,在靠近兩極的地區都出現了高達十千米的大廈,是球體半徑的一半,其頂端距人造太陽也隻有十千米,像從地麵伸向太陽的幾根細長的尖刺。

北美一號建成較早,球半徑二十千米,是人口最多的太空城,有兩千萬人居住於其中,是木星城市群落中繁華的商業中心。

在這座太空城中,程心看到了一個亞洲一號所沒有的壯麗景觀:赤道環海。其實,大多數太空城中都有寬度不等的環海,亞洲一號在這方麵倒是一個特例。在球形或橢球形城市構型中,在重力方向上赤道是最低處,城市的水體自然集中於此,形成一個環繞城市中部的水環,成為城市的一條波光粼粼的腰帶。站在海邊,可以看到環海自兩側升起,從太陽後麵橫跨“天空”。程心和曹彬乘快艇在環海航行一周,航程六十多千米,海水來自木衛二,清澈冷冽,粼粼的波光投映到兩岸的摩天樓群上。環海向木星的一側堤壩較高,是為了防止位置維持時產生的加速使海水溢出,盡管這樣,城市在進行非常規推進時還是可能導致小規模水災。

曹彬帶程心去的第三座太空城是歐洲四號。這座城市的構型是最典型的橢球形,它的特點是沒有公用的人造太陽,每個社區都有自己的微型聚變太陽,這些小太陽在兩三百米的高度照亮部分地麵。這樣做的好處是失重軸線可以充分利用,在歐洲四號的長軸線上建設了所有太空城中最高或最長的建築物,它長四十千米,連接橢球體的南北極,本身就形成了一根長軸。由於內部處於失重狀態,主要用作太空港和商業娛樂區。

歐洲四號是人口最少的太空城,僅四百五十萬人,是掩體世界中最富裕的地方。程心驚奇地看到一大片在小太陽照耀下的精致別墅,每幢別墅都帶有遊泳池,有的甚至還有寬闊的草坪。寧靜的環海點綴著片片白帆,岸邊有悠閑的垂釣者。她看到一艘遊艇緩緩駛過,其豪華程度較之過去的地球也毫不遜色,艇上正在舉行有小樂隊伴奏的酒會……她很驚奇這樣的生活居然能夠搬到距地球八億千米的木星陰影中來。

太平洋一號可以說是歐洲四號的反麵。這是掩體工程最早建成的太空城,與北美一號一樣是標準球體構型。它最大的特點是不屬於木星背麵的城市群落,而是繞木星運行,是一顆木星的衛星。

在掩體工程的早期歲月,太平洋一號被用作上百萬工程人員的居住區,隨著工程的進展,又被用作施工材料的大型存儲庫,後來發現這座早期的實驗性太空城有許多設計上的缺陷,最終被廢棄了。向掩體世界的大移民結束後,太平洋一號中又開始有人居住,後來也形成了一座城市,有市政府和警察機構,但隻負責維持最基本的公共設施的運轉,對於城市社會基本上放任自流。太平洋一號是唯一一座不需要居留權就可自由入住的城市,城中主要是失業者和流浪者,以及眾多因各種原因失去社會保險的窮人,還有潦倒的藝術家,後來甚至成了一些極端政治組織的據點。

太平洋一號沒有城市推進器,內部也沒有人造太陽,最重要的一點是它不自轉,城市處於完全失重狀態。

程心進入城裏後,看到的是一個童話般的世界:仿佛一座破舊但繁華的老城市,突然失去了地心引力,一切都飄浮在空中。太平洋一號是一座永夜之城,每座建築都用核電池維持照明和生活,於是有了漫天的燈火。城市中的建築大多是簡易棚屋,用廢棄的建築材料做成,由於沒有上下之分,一般都做成六麵全有窗(也是門)的立方體,或者做成球形,後者的好處是在不可避免的飄浮碰撞中強度較高。太平洋一號中完全沒有地權的概念,所有建築都在飄浮中位置不定,原則上市民有權使用城內任何一處空間。城市中還有大量的流浪者,他們連棚屋都沒有,全部家當都放在一個大網兜裏,以防四處飄散,他們就與網兜一起飄浮中生活。城市裏的交通極其簡單,幾乎沒有車輛,也見不到失重拖曳索和個人推進器之類的東西,失重中的人們用腳踹建築物飄行。由於城市中飄浮的建築十分密集,到任何地方都不是問題,但這種移動方式需要很高的技巧。看著那些在飄浮的建築間敏捷穿行的人,程心不由得想起了在樹枝間悠**而行的長臂猿。

程心和曹彬飄行到一群圍著篝火的流浪漢旁邊,這樣燃明火在別的太空城是絕對禁止的。他們用來燒火的東西好像是某種可燃的建築材料,由於失重,燃燒無法產生上升的火苗,隻是空中飄浮的一團火球。他們喝酒的方式也很特別,把酒從瓶中甩出來,在空中形成許多飄浮的液球,那些衣衫破舊胡子老長的男人也飄浮著,把火光中那些晶瑩剔透的小球一個個吞進嘴裏。有一個喝醉的家夥吐了起來,那噴出的嘔吐物產生了反推力,使那個醉漢在空中翻滾起來……

程心和曹彬又來到一處集市,這裏所有的商品都飄浮在空中,在其中幾盞飄浮燈的光亮中形成龐雜的一片,顧客和小販就在其中飄行。這混浮成一團的貨物應該很難分清哪件屬於誰,但如果有顧客察看某件東西,立刻有貨主過來搭訕。這裏的商品有服飾、電器、食品酒類、各種容量的核電池、各種輕武器等等,還有許多稀奇古怪的古董。有幾片大小不一的金屬殘片標出高價,攤主說是太陽係外圍空間收集的末日戰役中戰艦的殘片,不知是真是假。程心驚奇地發現還有一個賣古書的攤位,翻看幾本,對她來說那些書並不古老,所有的書也是在空中飄浮成一大團,許多書的書頁展開,在燈光中像撲動著白翅的鳥群……程心看到一個木盒飄過眼前,上麵標明是雪茄,她剛拿住那個木盒,立刻有一個黑人男孩飄過來,信誓旦旦地向程心保證這是正宗的古代哈瓦那雪茄,已經保存了近兩百年,因為有些幹了可以便宜些,並打開盒子讓程心看,於是她買下了。

曹彬特別帶著程心來到城市的邊緣,就是太空城的球壁。球壁上沒有任何建築物,也沒有土壤等內襯,處於城市剛建成時的毛坯狀態,在小範圍內看不出弧度,像一片廣闊平坦的廣場。建築密密麻麻地懸浮在上空,把斑斕的光影投射到“廣場”上。程心看到,內壁上布滿了塗鴉的畫作,一直延伸到目力所及的遠方。這些畫色彩濃烈,狂野奔放,想象汪洋恣意,在變幻的光影中像活了一樣,仿佛是從上方飄浮的城市沉澱下來的夢幻。

曹彬沒有帶程心繼續深入城市,因為據他說市中心地帶的社會秩序很亂。城裏常常發生黑幫火並,前幾年的一次衝突竟擊穿球壁,造成了嚴重的大氣泄漏事故,後來,仿佛形成了某種不成文的約定,這些衝突隻在城市中心區域發生。

曹彬還告訴程心,聯邦政府投入了大量的財力在太平洋一號上建立社會福利,盡管在這裏居住的六百多萬人大部分沒有工作,但也能保證基本的生活。

“如果黑暗森林打擊到來,這裏怎麽辦?”程心問。

“隻有毀滅,城市沒有推進器,就是有也不可能推進到陰影區與木星成並行運行狀態。看這些,”曹彬指指空中飄浮的大群建築,“如果城市加速,這一切會撞到球壁上,導致球壁破裂,那時城市就會像一個漏了底的袋子。如果打擊警報出現,隻有把這裏的人緊急疏散到別的太空城中去。”

在離開時,程心透過太空艇的舷窗感慨地看著懸浮的永夜之城。這是貧窮和流浪的城市,卻也擁有色彩萬千的生活,像一幅失重狀態下的《清明上河圖》。

她知道,與上一個時代相比,掩體世界遠不是理想社會,向太陽係邊緣的大移民使得早已消失的一些社會形態又出現了,但這不是倒退而是螺旋形上升,是開拓新疆域必然出現的東西。

“世界感。”曹彬的回答很簡單。

“什麽?”

“就是身處一個世界的感覺。太空城必須擁有廣闊的內部空間,有開闊的視野,人在裏麵才能感覺到自己是生活在一個世界中。如果換成輪輻構型,那人們將生活在一圈或者幾圈大管子裏,雖然內表麵積與整體外殼構型的太空城差不多,但裏麵的人總感覺是在飛船上。”

還有一些構型更為奇特的太空城,它們大多是工業或農業城市,沒有常住人口。比如一座叫資源一號的太空城,長度達到一百二十千米,直徑卻隻有三千米,是一根細長的杆子,它並不是繞自己的長軸旋轉,而是以中點為軸心翻著筋鬥。這座太空城內部是分層的,不同層域的重力差異極大,隻有少數幾層適合居住,其餘部分都是適合不同重力的工業區。據曹彬說,在土星和天王星城市群落,兩個或幾個杆狀太空城可以自中部絞結在一起,形成十字形或星形的組合體。

掩體工程最早建成的太空城群落是木星和土星群落,在較晚建設的天王星和海王星群落中,出現了一些新的太空城建設理念,其中最重要的是城市接口。在這兩個處於太陽係遙遠邊緣的群落中,每座太空城都帶有一個或多個標準接口,可以相互對接組合,組合後的城市居民的流動空間成倍擴大,有著更好的世界感,對社會經濟的發展具有重大意義。連通後的大氣和生態係統成為一個整體,運行狀態更為穩定。目前的城市對接方式一般為同軸對接,這樣對接後可以同軸旋轉,保持對接前的重力環境不變。也有平行對接或垂直對接的設想,這樣可以使組合後的城市空間在各個方向更為均衡,而不僅僅是同軸組合的縱向擴展,但由於組合體共同旋轉將使原有的重力環境發生重大改變,所以沒有進行過實際嚐試。目前,最大的城市組合體在海王星,八座太空城中的四個同軸組合為一體,形成一個長達兩百千米的組合城。在需要的時候,比如黑暗森林打擊警報出現時,組合體可以在短時間內分解,以增強各自的機動能力。人們都抱有一個希望——有一天能夠使每個城市群落中的所有太空城合為一體,形成四個整體世界。

目前,在木星、土星、天王星和海王星的背陽麵,共有六十四座大型太空城,還有近百座中等和小型太空城以及大量空間站,在由它們構成的掩體世界中,生活著九億人。

每座太空城的政治地位相當於一個國家,四個城市群落共同組成太陽係聯邦,原聯合國演變成聯邦政府。曆史上地球各大文明都曾出現過城邦時代,現在,城邦世界在太陽係的外圍再現了。

地球已經成為一個人煙稀少的世界,隻有不到五百萬人生活在那裏,那是些不願離開母星家園、對隨時可能到來的死神無所畏懼的人。掩體世界中也有許多膽大的人不斷地前往地球旅遊或度假,每次行程都是賭命的冒險之旅。隨著時間的推移,黑暗森林打擊日益臨近,人們也融入了掩體世界的生活,對母星的懷念在為生計的忙碌中漸漸淡漠。去地球的人一天比一天少了,公眾也不再關注來自母親行星的信息,隻知道大自然在重新占領那裏的一切,各個大陸都逐漸被森林和草原所覆蓋。人們也聽說留下的人都過得像國王一樣,每個人都住在寬闊的莊園裏,都有自己的森林和湖泊,但出家門必須帶槍,以防野獸的襲擊。整個地球世界目前隻是太陽係聯邦中的一個普通城邦。

程心和曹彬乘坐的太空艇現在已經航行在木星城市群落的最外側,在巨大陰暗的木星之畔,這個太空城群落顯得那麽渺小孤單,仿佛是一麵高大山崖下的幾幢小屋,它們遠遠地透出柔和的燭光,雖然微弱,卻是這無邊的嚴寒和荒寂中僅有的溫暖棲所,是所有疲憊旅人的向往。這時,程心的腦海中竟冒出一首中學時代讀過的小詩,是中國民國時期一個早被遺忘的詩人寫的:

太陽落下去了,

山、樹、石、河,

一切偉大的建築都埋在黑影裏;

人類很有趣地點了他們的小燈:

喜悅他們所看見的;

希望找著他們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