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天明的第二個故事:

饕餮海

出了王宮後,衛隊長駕車一路狂奔。三個人都很緊張,他們感覺在未盡的夜色裏,影影綽綽掠過的樹木和田野中充滿危險。天亮了一些後,車駛上了一個小山岡,衛隊長勒住馬,他們向來路眺望。王國的大地在他們下麵鋪展開來,他們來的路像一條把世界分成兩部分的長線,線的盡頭是王宮,已遠在天邊,像被遺失在遠方的一小堆積木玩具。沒有看到追兵,顯然冰沙王子認為公主已經不存在了,被畫到了畫中。

以後他們可以從容地趕路了。在天亮的過程中,周圍的世界就像是一幅正在繪製中的畫,開始隻有朦朧的輪廓和模糊的色彩,後來,景物的形狀和線條漸漸清晰精細,色彩也豐富明快起來。在太陽升起前的一刹那,這幅畫已經完成。常年深居王宮的公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大塊大塊的鮮豔色彩:森林草地和田野的大片綠色、花叢的大片鮮紅和嫩黃、湖泊倒映著的清晨天空的銀色、早出的羊群的雪白……太陽升起時,仿佛繪製這幅畫的畫師抓起一把金粉豪爽地撒向整個畫麵。

“外麵真好,我們好像已經在畫中呢。”公主讚歎道。

“是啊,公主,可在這幅畫裏你活著,在那幅畫中你就死了。”打傘的寬姨說。

這話又讓公主想起了已經離去的父王和母後,但她抑製住了眼淚,她知道自己現在再也不是一個小女孩,她應該擔當起王國的重任了。

他們談起了深水王子。

“他為什麽被流放到墓島上?”公主問。

“人們都說他是怪物。”衛隊長說。

“深水王子不是怪物!”寬姨反駁道。

“人們說他是巨人。”

“深水不是巨人!他小的時候我還抱過他,他不是巨人。”

“等我們到海邊你就會看到的,他肯定是巨人,好多人都看到了。”

“就算深水是巨人,他也是王子,為什麽要流放到島上?”公主問。

“他沒有被流放,他小時候坐船去墓島上釣魚,正好那時饕餮魚在海上出現,他就回不來了,隻好在島上長大。”

……

太陽升起後,路上的行人和馬車漸漸多起來。由於公主以前幾乎沒有出過王宮,所以人們都不認識她,但盡管她現在還戴著麵紗,隻露出兩隻眼睛,看到她的人仍驚歎她的美麗。人們也稱讚駕車的小夥子的孔武英俊,笑話那個老媽媽為她的美麗女兒打著的那把奇怪的傘和她那奇怪的打傘方式。好在沒有人質疑傘的用途,今天陽光燦爛,人們都以為這是遮陽傘。

不知不覺到了中午,衛隊長用弓箭射了兩隻兔子做午餐。三人坐在路邊樹叢間的空地上吃飯。露珠公主摸著身旁柔軟的草地,嗅著青草和鮮花的清香,看著陽光透過樹葉投在草地上的光斑,聽著林中的鳥鳴和遠處牧童的笛聲,對這個新世界充滿了好奇和驚喜。

寬姨卻長歎一聲,“唉,公主啊,離開王宮這麽遠,真讓你受罪了。”

“我覺得外麵比王宮好。”公主說。

“我的公主哇,外麵哪有王宮裏好?你真是不知道,外麵有很多難處呢,現在是春天,冬天外麵會冷,夏天會熱,外麵會刮風下雨,外麵什麽樣的人都有,外麵……”

“可我以前對外麵什麽都不知道。我在王宮裏學音樂,學繪畫,學詩歌和算術,還學著兩種誰都不說的語言,可沒人告訴我外麵是什麽樣子,我這樣怎麽能統治王國呢?”

“公主,大臣們會幫你的。”

“能幫我的大臣都被畫到畫裏了……我還是覺得外麵好。”

從王宮到海邊有一個白天的路程,但公主一行不敢走大道,遇到城鎮就繞開,所以直到半夜才到達。

露珠公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廣闊的星空,也第一次領略了夜的黑暗和寂靜,車上的火把隻能照亮周圍一小塊地方。再往遠處,世界就是一大塊模糊的黑天鵝絨。馬蹄聲很響,像要把星星震下來。公主突然拉住衛隊長,讓他把馬車停下。

“聽,這是什麽聲音?像巨人的呼吸。”

“公主,這是海的聲音。”

又前行了一段,公主看到兩旁有許多在夜色中隱約可見的物體,像一根根大香蕉。

“那些是什麽?”她問。

衛隊長又停下車,取下車上的火把走到最近的一個旁邊,“公主,你應該認識這個的。”

“船?”

“是的,公主,是船。”

“可船為什麽在陸地上?”

“因為海裏有饕餮魚。”

在火把的光芒中可以看到,這艘船已經很舊了,船身被沙子埋住一半,露在外麵的部分像巨獸的白骨。

“啊,看那裏!”公主又指著前方驚叫,“好像有一條白色的大蛇!”

“不要怕公主,那不是蛇,是海浪,我們到海邊了。”

公主和為她打傘的寬姨一起下車,她看到了大海。她以前隻在畫中見過海,那畫的是藍天下的藍色海洋,與這夜空下的黑色海洋完全不同,這泛著星光的博大與神秘,仿佛是另一個液態的星空。公主不由自主地向海走去,卻被衛隊長和寬姨攔住了。

“公主,離海太近危險。”衛隊長說。

“我看前麵水不深,能淹死我嗎?”公主指指沙灘上的白浪說。

“海裏有饕餮魚,它們會把你撕碎吃掉的!”寬姨說。

衛隊長拾起一塊破船板,走上前去把船板扔到海中。船板在海麵晃**了幾下,很快附近一個黑影浮出水麵向它撲去,由於大部分在水下,看不出那東西的大小,它身上的鱗片在火把的光中閃亮。緊接著又有三四個黑影飛快地遊向船板,在水中爭搶成一團,伴隨著嘩嘩的水聲,可以聽到利齒發出的哢嚓哢嚓聲,僅一轉眼的工夫,黑影和船板都不見了。

“看到了嗎?它們能在很短的時間裏把一艘大船咬成碎片。”衛隊長說。

“墓島呢?”寬姨問。

“在那個方向,”衛隊長指指黑暗的水天相連處,“夜裏看不見,天一亮就能看見。”

他們在沙灘上露營。寬姨把傘交給衛隊長打,從馬車上拿下一個小木盆。

“公主呀,今天是不能洗澡了,可你至少該洗洗臉的。”

衛隊長把傘交還給寬姨,說他去找水,就拿著盆消失在夜色中。

“他是個好小夥子。”寬姨打著哈欠說。

衛隊長很快回來,不知從什麽地方打來了一盆清水。寬姨為公主洗臉,她拿一塊香皂在水中隻蘸了一下,一聲輕微的吱啦聲後,盆麵立刻堆滿了雪白的泡沫,鼓出圓圓的一團,還不斷地從盆沿溢出來。

衛隊長盯著泡沫看了一會兒,對寬姨說:“讓我看看那塊香皂。”

寬姨從包裹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塊雪白的香皂,遞給衛隊長,“拿好了,它比羽毛還輕,一點兒分量都沒有,一鬆手就飄走了。”

衛隊長接過香皂,真的感覺不到一點兒分量,像拿著一團白色的影子。“這還真是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現在還有這東西?”

“我隻有兩塊了,整個王宮,我想整個王國,也隻剩這最後兩塊了,是我早些年特意給公主留的。唉,赫爾辛根默斯肯的東西都是好東西,可惜現在越來越少了。”寬姨說著,把香皂拿回來小心地放回包裹中。

看著那團白泡沫,公主在出行後第一次回憶起王宮中的生活。每天晚上,在她那精美華麗的浴宮中,大浴池上就浮著一大團這樣的泡沫,燈光從不同方向照來,大團泡沫忽而雪白,像從白天的天空中抓來的一朵雲;忽而變幻出霓彩,像寶石堆成的。泡到那團泡沫中,公主會感到身體變得麵條般柔軟,感到自己在融化,成了泡沫的一部分,那舒服的感覺讓她再也不想動彈,隻能由女仆把她抱出去擦幹,再抱她去**睡覺。那種美妙的感覺可以一直持續到第二天早晨。

現在,公主用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洗過的臉很輕鬆很柔軟,身上卻僵硬而疲勞。隨便吃了些東西後,她便在沙灘上躺下,開始時鋪了一張毯子,後來發現直接躺到沙上更舒服。柔軟的沙層帶著白天陽光的溫度,她感覺像被一隻溫暖的大手捧在手心,濤聲像催眠曲,她很快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露珠公主被一陣鈴聲從無夢的酣睡中驚醒,那聲音是從她上方旋轉的黑傘中發出的。寬姨睡在她旁邊,打傘的是衛隊長,火把已經熄滅,夜色像天鵝絨般籠罩著一切,衛隊長是星空背景前的一個剪影,隻有他的盔甲映出星光,還可以看到海風吹起他的頭發。傘在他的手中穩穩地旋轉著,像一個小小的穹頂遮住了一半夜空。她看不見他的眼睛,但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他與無數眨眼的星星一起看著自己。

“對不起公主,我剛才轉得太快了。”衛隊長低聲說。

“現在什麽時間了?”

“後半夜了。”

“我們離海好像遠了。”

“公主,這是退潮,海水後退了,明天早上還會漲起來。”

“你們輪流為我打傘嗎?”

“是的,公主,寬姨打了一白天,我夜裏多打一會兒。”

“你也駕了一天車,讓我自己打一會兒傘,你也睡吧。”

說出這些話後,露珠公主自己也有些吃驚,在她的記憶裏,這是自己第一次為別人著想。

“那不行,公主,你的手那麽細嫩,會磨起泡的,還是讓我為你打傘吧。”

“你叫什麽名字?”

同行已經一天,她現在才問他的名字。放在以前她會覺得很正常,甚至永遠不問都很正常,但現在她為此有些內疚。

“我叫長帆。”

“帆?”公主轉頭看看,他們現在是在沙灘上的一艘大船旁邊,這裏可以避海風。與其他那些擱淺在海灘上的船不同,這艘船的桅杆還在,像一把指向星空的長劍。“帆是不是掛在這根長杆上的大布?”

“是的,公主,那叫桅杆,帆掛在上麵,風吹帆推動船。”

“帆在海麵上雪白雪白的,很好看。”

“那是在畫中吧,真正的帆沒有那麽白的。”

“你好像是赫爾辛根默斯肯人?”

“是的,我父親是赫爾辛根默斯肯的建築師,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帶著全家來到了這裏。”

“你想回家嗎,我是說赫爾辛根默斯肯?”

“不太想,我小時候就離開那裏,記得不太清了,再說想也沒用,現在永遠也不可能離開無故事王國了。”

遠處,海浪嘩嘩地喧響,仿佛在一遍遍地重複著長帆的話:永遠不可能離開,永遠不可能離開……

“給我講講外麵世界的故事吧,我什麽都不知道。”公主說。

“你不需要知道,你是無故事王國的公主,王國對你來說當然是無故事的。其實,公主,外麵的人們也不給孩子們講故事,但我的父母不一樣,他們是赫爾辛根默斯肯人,他們還是給我講了一些故事的。”

“其實父王說過,無故事王國從前也是有故事的。”

“是的……公主,你知道王國的周圍都是海吧,王宮在王國的中心,朝任何一個方向走,最後都會走到海邊,無故事王國就是一個大島。”

“這我知道。”

“以前,王國周圍的海不叫饕餮海,那時海中沒有饕餮魚,船可以自由地在海上航行,無故事王國和赫爾辛根默斯肯之間每天都有無數的船隻來往。那時無故事王國其實是叫故事王國,那時的生活與現在很不一樣。”

“嗯?”

“那時生活中充滿了故事,充滿了變化和驚奇。那時,王國中有好幾座繁華的城市,王宮的周圍不是森林和田野,而是繁華的首都。城市中到處可見來自赫爾辛根默斯肯的奇珍異寶和奇異器具。無故事王國,哦不,故事王國的物產也源源不斷地從海上運往赫爾辛根默斯肯。那時,人們的生活變幻莫測,像騎著快馬在山間飛奔,時而衝上峰頂,時而跌入深穀,充滿了機遇和危險。窮人可能一夜暴富,富豪也可能轉眼赤貧,早晨醒來,誰也不知道今天要發生什麽事,要遇到什麽樣的人。到處是刺激和驚喜。

“但有一天,一艘來自赫爾辛根默斯肯的商船帶來一種珍奇的小魚,這種魚隻有手指長,黑色的,貌不驚人,裝在堅硬的鑄鐵水桶中。賣魚的商人在王國的集市上表演,他將一把劍伸進鐵桶中的水裏,隻聽到一陣刺耳的‘哢嚓哢嚓’聲,劍再抽出來時已被咬成了鋸齒狀。這種魚叫饕餮魚,是一種內陸的淡水魚,生長在赫爾辛根默斯肯岩洞深處黑暗的水潭中。饕餮魚在王國的市場上銷路很好,因為它們的牙齒雖小,但像金剛石一樣堅硬,可做鑽頭;它們的鰭也很鋒利,能做箭頭或小刀。於是,越來越多的饕餮魚從赫爾辛根默斯肯運到了王國。在一次台風中,一艘運魚船在王國沿海失事沉沒,船上運載的二十多桶饕餮魚全部傾倒進了海中。

“人們發現,饕餮魚在海中能夠飛快地生長,長得比在陸地上要大得多,能達到一人多長,同時繁殖極快,數量飛速增加。饕餮魚開始啃食所有漂浮在海麵上的東西,沒來得及拖上岸的船,不管多大,都被啃成碎片,當一艘大船被饕餮魚群圍住時,它的船底很快被啃出大洞,但連沉沒都來不及,就在海麵上被咬成碎片,像融化掉一般。魚群在故事王國的沿海環遊,很快在王國周圍的海中形成一道環形的屏障。

“故事王國就這樣被周圍海域中的饕餮魚包圍,沿海已成為死亡之地,不再有任何船隻和風帆,王國被封閉起來,與赫爾辛根默斯肯和整個外部世界斷絕了一切聯係,過起了自給自足的田園生活。繁華的城市消失了,變成小鎮和牧場,生活日漸寧靜平淡,不再有變化,不再有刺激和驚喜,昨天像今天,今天像明天。人們漸漸適應了這樣的日子,不再向往其他的生活。對過去的記憶,就像來自赫爾辛根默斯肯的奇異物品那樣日漸稀少,人們甚至有意地忘記過去,也忘記現在。總的來說就是再不要故事了,建立了一個無故事的生活,故事王國也就變成了無故事王國。”

露珠公主聽得入了迷,長帆停了好久,她才問:“現在海洋上到處都有饕餮魚嗎?”

“不,隻是無故事王國的沿海有,眼神好的人有時能看到海鳥浮在離岸很遠的海麵上捕食,那裏沒有饕餮魚。海洋很大,無邊無際。”

“就是說,世界除了無故事王國和赫爾辛根默斯肯,還有別的地方?”

“公主,你認為世界隻有這兩個地方嗎?”

“小時候我的宮廷老師就是這麽說的。”

“這話連他自己都不信。世界很大,海洋無邊無際,有無數的島嶼,有的比王國小,有的比王國大;還有大陸。”

“什麽是大陸?”

“像海洋一樣廣闊的陸地,騎著快馬走幾個月都走不到邊。”

“世界那麽大?”公主輕輕感歎,又突然問道,“你能看到我嗎?”

“公主,我現在隻能看到你的眼睛,那裏麵有星星。”

“那你就能看到我的向往,真想乘著帆船在海上航行,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不可能了,公主,我們永遠不可能離開無故事王國,永遠不能……你要是怕黑,我可以點上火把。”

“好的。”

火把點燃後,露珠公主看著衛隊長,卻發現他的目光投向了別的地方。

“你在看什麽?”公主輕聲問。

“那裏,公主,你看那個。”

長帆指的是公主身邊一小叢長在沙裏的小草,草葉上有幾顆小水珠,在火光中晶瑩地閃亮。

“那叫露珠。”長帆說。

“哦,那是我嗎?像我嗎?”

“像你,公主,都像水晶一樣美麗。”

“天亮後它們在太陽光下會更美的。”

衛隊長發出一聲歎息,很深沉,根本沒有聲音,但公主感覺到了。

“怎麽了,長帆?”

“露珠在陽光下會很快蒸發消失。”

公主輕輕點點頭,火光中她的目光黯然了,“那更像我了,這把傘一合上,我就會消失,我就是陽光下的露珠。”

“我不會讓你消失的,公主。”

“你知道,我也知道,我們到不了墓島,也不可能把深水王子帶回來。”

“要是那樣,公主,我就永遠為你打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