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潦倒?

過了晚十點的方州街頭,燈火依舊通明,隻是來往車輛顯出了幾分稀疏。這座人口多達八百萬的大都市,既沉澱著曆史滄桑的厚重年輪,又透射著現代工業文明的勃勃生機。

除去街燈,所有的地標建築都被亮化工程裝飾的LED燈勾勒出了璀璨耀目的輪廓,包括古老的城牆城門、鍾樓古刹,也包括鱗次櫛比、造型百態的摩天大樓。

驅車行駛在這樣的頗具魔幻的不夜城裏,很容易產生一種愉悅感。

但是此刻,一輛漫無目的遊走著的車牌號為方G1023Y的越野車,車主的心情卻隻能用糟糕透頂來形容。

阿拉伯數字的1023,代表著10月23日,末尾的英文Y,則是“餘”的漢語拚音縮寫字頭。10月23日出生的餘家傲,求助了當時電視台裏主攻政法新聞的同事,從方州交警支隊搞到了這個編排個性化的車牌號。

當然,方G的G隻是方州市機動車車牌號的正常排序而已,但在時任方州衛視製片人兼策劃的餘家傲看來,它又何嚐不是古典的“古”字漢語拚音的縮寫!酷愛古典文學且正一手操持《對話典籍》欄目的餘家傲,當年為自己的國產SUV上了這個車牌的時候,絕對算得上是意氣風發。

如今,那份意氣風發,卻已在風中發散。

從萬科的地庫裏把車開出來的瞬間,餘家傲一再強迫自己鎮定鎮定,他必須得集中精力,過往的教訓告訴他,越是心浮氣躁的時候,越不可把情緒帶到駕駛當中。

然而腦海裏妻子陳曉彤的影像則揮之不去,那是大相徑庭於往日的影像——曾經的嬌妻幾乎秒變成了一個怨婦!

甚至潑婦。

什麽剪燭夜話,什麽紅袖添香,什麽舉案齊眉,什麽夫唱婦隨,剛才通通煙消雲散,真實呈現給他的,隻有劈頭蓋臉的埋怨、質疑、斥責、泄憤。

上蒼啊,如果不是剛才的那番對話,他還從來不知道,自己在妻子心目中的形象竟然如此不堪。想到這個,夜幕中手握方向盤的文創師,臉色燒紅的像一個熟透的柿子。

難道,漂亮的歌舞團女演員,針對嫁了自己這個並非大款的男人,一直暗暗心懷委屈?當年那個娘炮富二代對她的死纏爛打,讓她竟然遺留了對對方的情愫?

看看剛才在書房裏,陳曉彤提及白耀庭的天隆娛樂時的滿滿的信賴感,那訓斥說教的口吻像不像是天隆娛樂的老板娘!相形之下,自己被電視台裁員、匹馬單槍開了一個工作室且正在走向末路的現狀,可謂卑微潦倒之至。

潦倒新停濁酒杯。老杜《登高》裏的這句詩,倏地從口中吟哦而出,餘家傲不由得自嘲地搖了搖頭——此時此刻,似乎真需要借一壺濁酒來澆愁的。

但諷刺的一幕即刻出現了,這條大街正前方的車輛正在逐個減速靠邊,有交通警察搖動標識停車的指示牌,站在街心攔截車輛向街邊停靠:他們是查酒駕的。

餘家傲頓時想起了傍晚一個微信群裏有人發布的預警消息:今夜中心幾大城區,交警全麵出動查酒駕,提請大家注意。

消息無疑權威準確,那個微信群是包括在方州的電視台、電台、日報社、晚報社工作的同事朋友群,透露消息的應該是跑公安線的記者。盡管一年前已經從方州衛視下崗,餘家傲的微信仍然留在了這個群裏,隻是很少再發言。他期待著自己可以東山再起之後、在這個群裏炫耀幾番,無奈這個目標已漸行漸遠。

交警依次攔下了方G1023Y前麵的兩輛車,卻沒有理會後麵的奇瑞瑞虎,餘家傲順勢一踩油門,駛離了這片是非之地。

罷了,看來今晚潦倒的自己,還真的要像杜甫大人一樣,端不到澆愁的濁酒杯了。

鬼使神差,文創師的越野車不知什麽時候開到了方州博物館的附近。那是一座仿古的建築群,大約落成於八年前,彼時博物館從逼仄舊址遷入新居、眾多塵封珍貴文物首次布展的新聞,曾經在方州引起巨大轟動,包括讀大學的餘家傲在內的市民們,排起千米長隊,爭相入館一睹年代瑰寶。

那是多麽美好的一個時代啊!

再看看當下,還有幾個人對古典傳統的東西感興趣?人們隻顧端著手機和Pad,埋頭刷三觀惡俗的短視頻、打令人沉迷的網絡遊戲、看空洞無物的公眾號……妻子陳曉彤今晚的發泄,至少有一句話是切中要害的:你看看現在都幾零幾幾年了?誰還會抱著那些古代的東西不放啊?

我偏偏就要抱著不放,怎麽了?!

年輕的文創師一拳擂向方向盤中心的喇叭鍵,傾瀉自己的憤懣,國產越野車發出了一聲銳叫。

一分鍾後,餘家傲把車停到了博物館正門草坪外麵的路邊,步履蹣跚地朝著輪廓明亮卻無一人的博物館走過去,然後一屁股坐到了那巍峨正門前高高的空****的台階上。

——幾千年來,老祖宗們不也正是抱著前麵遺留下來的經典不放、一代複一代地傳承到今天嗎?怎麽到了今天就會無人問津了呢?!

直到這時,他亂糟糟的心境才開始平複。

他已經不後悔把工作室的真相告訴了妻子,畢竟那是遲早的事情。眼下最困擾這位文創師的,乃是妻子的突然爆發——那些傷人的話,究竟是出於一時激憤的無心之語,還是潛藏已久的真實情境?這幾乎決定著兩個人今後還能否走在一起的生死執念。

會走到分手的地步嗎?瀕臨窮途末路的餘家傲心頭猛地一顫,嬌妻的秀美容顏、柔情蜜意,還有,兩歲幼子舟舟的能夠融化人心扉的笑臉,走馬燈般地浮現。這令人魂牽夢繞的一切,難道真將要離自己遠去!?

念及於此,博物館門前漢白玉石砌就的台階上,文創師忍不住掩麵痛哭失聲。

失態的哭聲很難聽,在空曠的博物館門前更顯得幾分突兀。餘家傲因此迅速止住了哭泣,隨即不輕不重地扇了自己一記耳光,同時自責道:堂堂七尺男兒,能不能有點出息!

他開始用力地揩抹臉上的淚水,一邊就慶幸沒有人看到這丟臉難堪的一幕。

驀地,餘家傲的餘光注意到了遠處自己停車的地方,吸引他目光的是一輛無聲閃爍著藍紅燈光的警車,那警車就停在自己那輛越野車的前麵,路燈下,依稀能看見有穿著警服的人正在給自己的孤零零獨守路邊的愛車拍照。

糟了!猛吃一驚的文創師,意識到那警車和警察其實是在執法,他騰地一下站起,三步並作兩步地飛下古典漢白玉台階,橫穿廣袤的草坪,朝著差不多百米開外的路邊狂奔起來。

饒是如此,在還沒有跑出三分之一路程的時候,那拍照的警察已經上了警車,連人帶車緩緩離開,全然不顧他奔跑中聲嘶力竭的呐喊。

一張新鮮的罰單,靜靜貼在了SUV駕駛位一側的玻璃窗上:違規停車,罰款一百元。

氣急敗壞的餘家傲想也未想,疾速上車打火,瞄著警車的背影轟足油門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