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如何洋為中用?
“師傅,您能夠跟我分享這些,我真的很感動,如果我們師徒倆能早點這樣聊聊該多好,我也有責任......不過,我想說的是,即便您幫我過濾了很多培訓和活動,我依然去參加了不少,因為我的小夥伴們總歸會從他們的師傅那裏獲得消息,然後告訴我。所以,其實您費盡心思所做的,有點類似於二戰時法國在德法邊境修築的馬奇諾防線。不管您承不承認,曾經受過多少國際合作的傷,都無法否定一個現實:我們的民機研製水平與國際先進水平就是有差距,而且差距還不小,在這種情況下,要想迅速趕上差距,學習國際先進經驗是繞不過去的路,不可能光靠我們自己閉門造車,更不可能回到閉關鎖國的老路上去。”杜浦說。
他終於理解了師傅的苦衷,但是,並不認可這種方式,更何況,這種方式也並沒有起到任何作用,真的是“螳臂擋車”。
“我不是主張閉關鎖國,隻是想強調,我們不能照單全收,要有所取舍,有所揚棄,否則就會像過去幾十年那樣,弄得稀裏糊塗,一團亂麻。”張進辯解道。
“可是您看看您告知我的培訓數量,少得可憐,這雖然算不上閉關鎖國,至少也已經把門基本關上了,隻留了一道縫而已。”杜浦笑道。
“那是因為我們必須要挑選啊。”
“這我就不同意了,師傅。您這句話,有個大前提,就是我們知道哪些是好的,哪些是壞的,這樣,才能挑選出來好的,把壞的扔掉,對嗎?可是,就像你說的,我們現在基本上沒有什麽成體係的經驗,很多領域甚至還是空白,又怎樣才能去判斷哪些國際經驗是好的,哪些是壞的呢?”
“你的意思是,挑選都不挑選了?”
“我的觀點可能比較激進啊,不過,您今天不提這事兒,我這段時間也在考慮,尤其是在跟總部采供中心和我們的供應商打過交道之後,我總認為,對於國際先進經驗,我們能采用的隻有類似於華為那樣的路徑,先僵化,再固化,最後才優化。所謂僵化,就是先照單全收,囫圇吞棗,不求甚解,都吃了再說,哪怕會出現真氣在體內亂鬥的情況,也要忍著;等這一步之後,就是固化,將這些個經驗慢慢消化吸收了,從‘他們的經驗’變成‘我們的經驗’;最後才是優化,這才到有所取舍的時候,還可以發展我們自己的經驗。聽您剛才的介紹,過去幾十年我們積累不足,我總覺得更多是整個大環境的影響,使得我們上研院既沒法僵化到位,又缺乏穩定的團隊去固化,所以更談不上優化了。當然,這隻是我一點粗淺的看法,正好您提到,我就鬥膽說出來。”
話說到這個份上,杜浦覺得也沒有什麽必要隱瞞自己內心的想法。
聽完他的話,張進沒有吭聲,而是舉起酒杯,抿了一口酒。
“說得好!”一直沒什麽動靜的宋謁平發話了。
他先是衝杜浦點了點頭表示讚許,然後轉過頭對著張進說道:“老張啊,你看看你這徒弟,說得多好?我覺得今晚這飯,得你請他,不是他請你。”
張進頓時滿臉通紅,不知道是喝酒的緣故,還是其它。
見宋謁平並沒有站在自己這一邊,他十分不甘心:“老宋,你這話我就不愛聽了,我們過去幾十年的虧你還吃得少嗎?怎麽現在反而幫杜浦說話?”
“因為他說得對啊!他說的僵化,我換個詞來說,就叫‘全盤西化’。為什麽這麽說呢?民機領域的標準、規章和製度,不全是西方過來的嗎?歐美兩強壟斷世界,空客背後是歐洲適航當局EASA,波音背後則是美國的FAA。俄羅斯早就說不上話了。那我們現在說,要造出符合國際標準的大飛機,不就是符合西方標準的大飛機嗎?”
“好啊!我白認識你幾十年了!真是看錯你了!沒想到你竟然是這樣的人!”張進異常憤怒,在他的判斷中,宋謁平一定會支持自己的。他往旁邊挪了挪身子,盯著宋謁平,一副要割席絕交的樣子,又仿佛要用火眼金睛把他的原型給現出來似的。
“什麽啊,隻是因為這些年我們聊得少罷了。我是幹什麽的?適航取證。適航取證要幹什麽?說到底,就是遵守局方的規章。而我們的局方是中國民航,他們的規章條例你以為是怎麽來的?都是他們自己製訂的嗎?不!都是從美國FAA和歐洲EASA那邊翻譯過來的,連編號都一樣!比如用來適航我們C595的《運輸類飛機適航標準》,FAA叫FAR25部,我們就叫CCAR25部,對不對?不這麽做行不行?不行!因為從80年代開始,我們就買波音的飛機,買空客的飛機,它們要在中國的天空裏飛,我們的局方就要對它們做適航審定,那我們審定要依據什麽規章呢?自然就參照FAA和EASA的要求了。我們已經這麽幹了二十多年,怎麽可能一朝一夕就改呢?再說了,FAA和EASA的規章又是怎麽演進到今天的狀態的?那都是幾十年上百年的積累,每一個條款的積累和變動背後可能都是一次空難和幾百條人命帶來的血的教訓!”
說到這裏,宋謁平也喝了一大口酒,仿佛是口渴。
三人都沒有再說話,都感受到一股無力感。天空中明明隻有空氣,看上去天高任鳥飛,可卻有無數道無形的硬杠杠,它們已經存在那裏很久,你除了去適應它們,似乎別無他法。
但杜浦買單的時候,心裏還是開心的。畢竟,跟張進把話都說透了,而新認識的前輩宋謁平又站在自己這一邊,盡管宋謁平的有些說法跟他的理解其實還是有些細微差別,比如,他不接受“全盤西化”這個說法,畢竟俄羅斯和烏克蘭也有不少經驗可以借鑒。
張進自從宋謁平意外的“反水”之後,情緒一直很低落。當他來到路邊打車回家的時候,看著馬路對麵停著的自己的那輛已經開了好些年的帕薩特,無論是顏色,還是外形,現在看起來都土裏土氣的。
在夜晚的路燈下,整條馬路隻剩下他那一輛車,在整齊而高貴的行道樹旁邊,像一個不合時宜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