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酒後吐真言

但態也表了，人都來了，再怎麽樣，也先把這戲演下去吧，看看這老頭還有什麽花樣！

不過，宋謁平倒是發話了：“算了，老張，你開車了，喝什麽酒？再說人家小杜估計也不愛喝黃酒。”

“這你就不懂了吧？這就是為什麽我要把車停在路邊了，我今晚就不開車回去，明天早上過來開，停一個晚上是不收費的！”

“好好好，你這都想到了，那就陪你喝點。”

杜浦聽得心裏很不是滋味，跟服務員匆匆把菜點好，又加了兩瓶石庫門。

一桌酒菜擺上，張進倒還是對杜浦說了幾句客氣話，才開動起來。杜浦並沒有加入喝黃酒的陣營。並不是他不喝，每年大閘蟹季節來臨的時候，他總歸會陪著父母吃蟹喝黃酒，範理來上海之後，也慢慢養成了這個習慣。

但是，他不想跟這兩人喝黃酒。

張進和宋謁平喝了酒，話就多了起來，兩人應該是認識幾十年的老同事了，有不少上研院的塵封往事和八卦新聞。他們也不避諱，當著杜浦就那麽說起來，不過，兩人似乎有個基本的默契，都沒提到杜喬。

杜浦冷靜地夾菜吃飯，時不時插兩句話，像個局外人一般。

突然，張進放下了酒杯，兩眼直直地盯著杜浦：“小杜，今天借你的酒局，也趁著喝了點酒，有些話我得跟你說說。”

宋謁平一愣，馬上知趣的往旁邊挪了挪，讓出一條無形的溝通渠道，讓它毫無障礙的聯接在張進和杜浦兩人之間。

“要不......我出去抽根煙？”他問道。

“不用，不用，老宋，我們都這麽熟了，沒什麽不能當著你的麵說。”張進說。

“師傅，說吧，我聽著。”杜浦也放下筷子，他沒想到張進會主動挑起這個話題。

“小杜，你是不是覺得我不配做你的師傅？是不是想把我換掉？”張進一上來便拋出這兩句話。

這讓杜浦措手不及：“沒想到他竟然先提了！”

“師傅......您是不是喝多了？”杜浦笑著說。

“我沒喝多，這個量正好......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們那幫小年輕們平時在嘀咕些什麽。我今天就告訴你，為什麽我會那樣做！”

“師傅，也沒那麽嚴重，我平日裏跟他們聊的，其實是為什麽他們的師傅經常通知他們各種培訓、講座和活動信息，您這邊卻說得很少。”

“為什麽？為什麽我不告訴你？因為我不想誤導你！”

“誤導我？”杜浦愕然。

“平時，我們都忙，而且似乎彼此多少有些芥蒂，也沒機會坐下好好聊，今天老宋也在，我就跟你好好說說。我在院裏幹了幾十年，自從客70項目下馬之後，你知道院裏是怎樣的慘狀嗎？所有人的希望都幻滅了！我們當時曾經奮鬥的那個目標被時代大勢無情地拋棄了！每個人都無比鬱悶，那種感覺就像是你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小孩有朝一日被人販子給帶走了似的。你知道從80年代末開始，有多少人出走，離開院裏，另謀生路嗎？”

說到這裏，張進似乎有些動情，眼眶紅了。

而旁邊的宋謁平也垂手不語，眉頭緊縮，目光空洞。

這段曆史，杜浦從父親嘴裏了解過。當時，整個上研院到處彌漫著沮喪和悲觀，很快，爺爺的離世更是給了所有人沉重的打擊。之後幾年，員工們走了個七七八八，都投身於轟轟烈烈的改革開放建設當中，很多去了別的行業，還有不少進入浦東開發建設大軍。裝配飛機中央翼盒的去搞汽車鈑金，研究液壓係統的去做千斤頂、起重機，組裝線束線纜的幹脆去金橋的工地上去當包工頭，搞航空電子的則進入電信行業幹程控交換機。這些上研院老員工們，對於整個社會，整個國家，無疑是有貢獻的，但是，他們的離開，對於正處於孱弱期的民機製造業，不啻於巨大的打擊。

“但是，我堅持下來了，老宋堅持下來了，還有一批人堅持下來了......”張進繼續說，“之後的這幾十年，你知道我們是怎麽過的嗎？我們就像無家可歸的孩子，在街頭乞討，東家要點飯，西家求點菜，將將吃飽肚子，然後又為下一頓犯愁。我們幹過好幾個國際合作，跟國際知名的主機廠都合作過，可是結果呢？每次都是花了錢，投了人，最後什麽都沒撈到，每個人的經驗都是支離破碎，沒有一套完整的體係真正傳承下來。但時間不等人，轉眼就到了二十一世紀，到了國家有能力，有財力再次衝擊國產大飛機的時候，這次，我們可以說，不會被時代大勢拋棄，因為，我們就是時代大勢本身！”

張進說得越來越激動，語氣也高亢起來。

好在店裏人不多，大家都默契地跟彼此隔上幾桌。

杜浦默默的聽著，目不轉睛地看著張進的神情。張進臉上寫滿了滄桑與悲憤，杜浦相信這是他此刻的真情實感。

“所以，回顧這幾十年，真是教訓遠遠大於經驗，我們在那段時間像饑不擇食的小孩，麵對各種來自合作夥伴和外界的培訓和經驗，尤其是來自西方的，全部照單全收，久而久之，卻消化不良，因為這些所謂的先進經驗彼此之間都有衝突，這種感覺，你懂嗎？就好像是練武的人胡亂吸收別人的真氣，最後發現幾股真氣在自己體內亂撞......”

“哦......就像是《笑傲江湖》裏的桃穀六仙把真氣注入令狐衝體內？”杜浦問道。

“聽說過，但我沒看過那書，不過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是的，我明白。”

“所以，你現在知道為什麽我要像一個大大的過濾網一樣，把現在我們的很多培訓和活動都幫你過濾掉了吧？你以為我真是那麽小氣的人嗎？以為我真就因為你撞了我而耿耿於懷嗎？我是覺得你是個好苗子，不想讓你被它們汙染！不想讓你重蹈我們的覆轍，道聽途說了一堆所謂的經驗，結果發現邯鄲學步，自己怎麽走路都忘了！但是我很悲哀，看這個架勢，感覺曆史的悲劇又要重演！你知道嗎？你剛進來的時候，闞力軍搞民機研製基礎知識講座那次，是我第一次試圖不讓你參加，結果你估計從別的渠道知道這事，還是去了，我還看到你在結束後跟他聊了很久。從那時開始，我就知道，一切都完了！完了！我真是螳臂擋車！”

說到這裏，張進有些控製不住自己的感情，幾乎要哭出來。

杜浦呆坐在椅子上，深受震撼。他從未想過，自己的師傅在那副油膩和消沉的外表下，竟然有如此深沉的苦衷！然而，怎麽能因噎廢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