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回來了

他是風雨,轟掉了她的安穩,留下一地廢墟

1

“寧凜?”

老街長巷,年少的寧冽揉著惺忪的睡眼,打了個哈欠,看著門前穿著校服的小女孩,他問道:“你怎麽又來找我哥了?”

匡語湉低著頭,先乖巧地打招呼:“小寧哥哥好。”

然後她開始跟他解釋,這天是台風天,暴雨如注,她本來好好地在一中上課,誰知道台風突然把山體壓垮,造成了不大不小的傷亡。學校靠山,害怕出事,於是提前給他們放了假。

彼時匡語湉還住校,匡母怕她把鑰匙弄丟,從不讓她帶到學校去,而工作日的時候,匡母又總是出門在外,不會在家。

放了假的匡語湉無處可去,隻好抱著書包去敲寧凜的門。

寧冽“嗯”了聲,閉著眼給她讓了路,推搡著她到寧凜的房門口,一把關上門:“家裏停電了,你們自己玩,別吵我睡覺。”

她被推得一個趔趄,迎頭就撞到了寧凜的懷裏。

寧凜坐在床邊,抬手把她撈上來,碰到了吉他弦,淌出一連串音符。

“高中生,逃學了?”他盤著腿,懷抱吉他,輕佻道,“你不乖哦。”

匡語湉那時候還沒和他在一起,一逗就害羞,她紅著臉捂著額頭,把事情原委和他說了。

寧凜用手指摩挲著自己的臉頰,失笑道:“你當我這兒是收容所呢?”

匡語湉搖搖頭,她沒有把他家當收容所,她隻是單純地想來這裏,想見他而已。

“真沒有?”寧凜挑眉。

她點頭。

他們坐在老式的大**,隔著不近不遠的距離,寧凜穿了件鬆鬆垮垮的T恤,抱著吉他不知在想些什麽。她穿著校服,坐在床邊晃著雙腿,露出一截穿著白襪子的小腳。

寧凜想,她的腳怎麽這麽小,比他的手掌還小。

靜默著,不知過了多久,寧凜掃了掃弦,說:“既然這樣,那你付錢。”

匡語湉錯愕地抬頭:“啊?”

寧凜一本正經:“按收容所的價格,一天五十塊。”

匡語湉不知道他在開玩笑,當了真,訥訥道:“我沒有錢。”

匡母管她管得很嚴,和學習無關的東西基本上都不許她買,她存在身邊的金錢更是少之又少。

寧凜放下吉他,忽然湊近,兩個人的距離一下變得很近,近到她來不及躲閃就能看到他的眼睛,還有感受到他溫熱的呼吸。

他抬起手,用手背蹭了蹭她的下巴,低低地笑了,半是調侃半認真地說:“那你親我一下吧。”

匡語湉的臉騰地就紅了。

她和寧凜之間的那點小九九雖然長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但看出來歸看出來,要她承認,她始終不好意思。

“寧凜。”她低頭,燈光在她的鼻梁上落下陰影,“你別耍流氓。”

寧凜放下吉他,又靠近了她一點,他的眼睛很好看,望著她的時候裏麵有她的倒影。

他說:“小葡萄,你叫寧冽‘小寧哥哥’,怎麽叫我就是叫全名?”

匡語湉的手頓了頓,轉瞬若無其事地說:“你又不是我哥哥。”

寧凜輕哼:“寧冽也不是你哥哥。”

匡語湉不說話,寧凜伸出手,指尖在她臉頰上輕蹭:“來,叫聲哥哥。”

匡語湉縮著脖子,抿緊唇不肯叫。

但她卻無法控製自己胸腔裏的那顆東西,在他靠近的時候,陡然失了控。

撲通——撲通——

因為從小沒有爸媽,接觸的也都是些三教九流和魚龍混雜的人,寧凜身上野生的氣息很重,少年感褪得也快,正經的時候少,混不吝的時候多得數不清。

他跟老街的穿堂風一樣,又野,又自在。

吹得匡語湉的一顆心就這麽**漾起來。

寧凜等了好一會兒,始終沒等到自己想聽的。他抬手,撫了下匡語湉的腦袋頂。

“讓你叫聲哥哥跟要你命一樣。”

匡語湉嘟囔:“你不是我哥哥。”

寧凜短促地笑了下,他從**下去,走到窗邊拉開窗簾,屋裏亮堂了些,然後他停在匡語湉跟前,把她肩膀一抓,從床邊帶下來,帶到書桌邊。

這桌子年事已高,舊木頭泛著淡淡的木質味道,桌麵縱橫交錯,寧凜抽了兩張報紙墊著,把匡語湉的書包放在上麵,又彎下腰,扶著椅子晃了兩下,確定穩了以後,招呼匡語湉過來坐。

“來,坐這兒寫作業。”

匡語湉三兩步走過去,手撐著椅子準備坐下,沒承想扶手是壞的,她還沒沾到椅子邊,身體就忽然失去平衡,直直往前趴。

“啊!”匡語湉驚叫,心口一緊,心髒霎時加快跳動的速度。

一條手臂從身後伸來,環住她的腰身,將她穩穩地抱在懷裏。

“我說你可真行,坐把椅子都能摔了。”

溫熱的呼吸伴隨著寧凜的聲音拂過耳邊,匡語湉聽著他不帶惡意的笑聲,明明是在濕涼的室內,她的臉頰卻被熏得一點點暈開了紅色。

她下意識地去握他環著自己的手臂,心頭卻升起一種微妙的酥麻,猛地冒出一些心猿意馬的想法。

她咬著唇,倉皇地拍他的手背,像要把那些想法從自己的腦子裏拍出去。

“你放開。”

寧凜應聲鬆手,在老舊的抽屜裏費勁找出了幾張白紙放那兒給她當草稿。當然,他還是非常民主的,他對匡語湉說道:“你要是不想寫作業呢就直說,我雖然不會幫你寫吧,但我可以大方地把手機借你玩。不過你要是考砸了也千萬別賴我。”

匡語湉把課本和作業拿出來:“我想看書。”

寧凜豎起大拇指,一本正經地誇道:“不錯,這覺悟一看就是祖國的好棟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說完,他轉身,懶散地靠在床邊,專注地擺弄起手裏的手機。

室外暴雨如注,室內一人看書,一人娛樂,和諧無比。

此時,忽然一道驚雷響過,轟隆一聲恍如撕裂蒼穹,匡語湉俯在桌案前,嚇得肩膀縮了縮,反應過來後,她第一時間轉頭去看自己身後的寧凜。

他正專心玩著手機,眼神都沒分她半個。

匡語湉咬著唇,心裏陡然湧上一陣微惱,像被人往裏麵倒了酸溜溜的梅子汁。她賭上了氣,轉過頭跟自己發誓再也不回頭看這個可惡的人,誰料下一道雷響起,她又是一驚,還是忍不住回頭看。

就在這時,腦袋猝不及防被人輕輕一拍,寧凜就站在她身後,低著頭笑看著她:“偷窺誰呢你。”

寧凜早就注意到了匡語湉的眼神,他明著把注意力都放在手機上,實際眼角餘光都在瞄她。第一聲雷響的時候他就看到了眼前人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眸在雨幕之中顯得濕漉漉的,帶著一絲驚惶,像小鹿斑比。

“怕?”寧凜俯下身,用手拂開她額前細碎的劉海,“怕你不會講?就知道看過來,眼睛它能說話?”

匡語湉有種心事被窺探到的心虛,她吸了吸鼻子,嘴硬道:“我又沒在看你。”

“那你看誰?”寧凜眼神往左右遊移,“這兒還有第三個人?”

“我就隨便看看。”

寧凜笑了聲,站到桌邊,倚著牆,一貫的懶洋洋,伸手攥著她麵前的作業本,一用勁就抽了出來,舉在自己眼前。

“那可真是夠隨便的,這麽久了一個字都沒寫,不專心啊……讓我看看,這什麽?‘用簡潔的語言描述你印象最深的人’?”

匡語湉一愣,緊接著從耳朵到脖子那塊的皮膚迅速變得通紅,從椅子上跳起來搶自己的作業本:“你還給我!”

寧凜仗著身高優勢把本子舉得老高,他又仰頭翻了一頁,眯眼對著書麵上秀氣的小字念出來:“有的人像頑石,有的人像花朵,有的人像野草。但花朵會衰,水滴石穿,唯獨野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匡語湉越聽越羞,氣得跳腳,扯他的手臂:“寧凜你不許念!快還我!”

“別啊,你這寫的是哪路神仙?讓我也認識認識。”

他笑起來眼睛亮晶晶的,匡語湉心越跳越快,上前猛地抓著他的領口,埋頭往他胸膛撞,一臉好漢就義、玉石俱焚的表情。

寧凜抬手,大掌抵著她光潔的額頭,把她腦袋推遠:“喲,還想同歸於盡?”

他把作業本藏到身後,用另一隻手捏了捏匡語湉柔軟的臉蛋:“叫聲哥哥來聽下,叫了就給你。”

匡語湉一口氣憋在胸前,直衝腦門,聲音甕甕:“你不是我哥哥。”

寧凜嘖了一聲:“叫聲來聽下又不會怎麽樣,來,叫聲哥哥!快叫!”

或許是他的語氣過於玩世不恭,匡語湉眼底忽然浮現出一抹羞惱,她用力瞪著他,胸口因為急速呼吸上下起伏著,情緒一下爆發了。

她作業本也不想要了,一把打開寧凜的手臂,大喊:“你不是我哥哥!不是不是不是——”

2

這樣的聲音,這樣的惱怒,跟她平時的軟糯大相徑庭。

匡語湉的一雙眼睛睜得很大,嘴唇微微噘起,倔強地看著他。

這模樣,仿佛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寧凜盯著她泛紅的臉頰,先是一怔,而後有些失措地眨眨眼。

他靠近她,溫熱的手掌貼在她的臉上,在她眼下流連。他的身體也貼她很近,呼吸落在了她的鼻梁上。

“不是就不是,這麽凶幹什麽。”

匡語湉撇開頭,悶聲道:“你不許亂說話了。”

“好,好,不說了。”寧凜連連點頭,撫著她頭頂柔順的頭發,“不生氣了,行不?”

匡語湉哼了他一聲。

寧凜用食指和中指夾著她的唇,夾成鴨子嘴:“哼什麽哼。”

他彎腰,陰影一寸寸落下來,緩緩將她籠罩。

“小葡萄。”寧凜嬉笑著,眼裏映出她氣鼓鼓的臉頰,啞聲道,“不想叫哥哥,那你想叫我什麽?”

一句話,漫不經心的語氣帶著暗暗的、耐人尋味的、微妙的曖昧,跟火似的,撩得匡語湉臉上也跟著泛紅。

匡語湉喉嚨發澀,不由自主地想退後幾步,卻被身後的書桌攔得死死的,寧凜湊得越來越近,男性的陽剛氣息掠過她鼻下,讓她一瞬嘴唇發幹,幾乎難以呼吸。

寧凜定定地看著她,眼裏還有笑,低聲說:“想叫我什麽……”

窗外的風聲驚擾窗欞,卻無法驚動兩個相對而視的人。

匡語湉下意識地想閉眼,卻又用殘存的理智告訴自己,閉眼是不對的,寧凜並沒有打算對她做什麽,她這樣顯得過於自作多情。

可看寧凜的模樣,一寸寸靠近,分明又是想要做點什麽……

匡語湉的心跳已經快得幾乎沒法感應,她在鬧,他在笑,隻是這樣簡單的對望,氣氛卻曖昧如火燒,清清藍天,沃土下仿佛有什麽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即將破土而出。

慢慢地,緩緩地,卻堅定地開始生根發芽。

匡語湉目光上移,從他修長的手指,到手臂,再到他的臉龐……

就在這時,匡語湉發現寧凜的眼神忽然頓住,緊接著虛虛地晃了下。

她疑惑地看著他,然後順著他的目光扭頭,看到了站在門口,正一手扶著門框,一手摁著門把的寧冽。

寧冽捂著被酸倒的一口牙,無語道:“你倆能稍微收斂點那惡心的勁兒嗎?”

寧凜那聲國罵差了零點一秒就要飆出口,他一眼瞪過去。

寧冽縮著脖子,飛快溜了。

臨走前,他還不忘衝匡語湉吐舌頭。

“都是你,我哥現在都不管我了。”

寧凜失笑:“這人,幾歲了。”

匡語湉手腳麻木,人都傻了,維持著和寧凜糾纏的姿勢,傻兮兮地應道:“對不起……”

下一秒,門被哐當一聲關上,寧冽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寧凜咬著牙,終究還是沒憋住,壓低聲音分外憋屈地罵了一聲。

被這麽橫插一腳,再曖昧的氣氛也霎時**清,寧凜臉皮厚了二十年,今天算難得,第一次認識了“尷尬”兩個字怎麽寫。他輕輕咳了一聲,對上匡語湉呆呆的眼神,還沒說話,她已經先他一步不自在地撇開了眼。

寧凜在心裏把寧冽大卸了八百塊,深呼吸幾次,率先打破了這份凝滯。

他抬了抬手,戲謔道:“還不舍得放開?”

匡語湉驚醒,訥訥地放開手:“哦,哦……”

寧凜掃她一眼,甩了甩自己的手臂,已經被她抓得有點發麻了。

小丫頭脾氣不小,勁兒也挺大。

他把作業本往桌上一放,想了半天,屈起手指敲敲桌麵:“那個,繼續?”

匡語湉抬眼看他。

寧凜被她一看,心跳漏了一下,緊接著正兒八經道:“我是說讓你繼續寫作業。”

解釋完他就愣了,這還不如不解釋。

匡語湉低著頭,看不見表情,隻聽見她乖乖地“嗯”了一聲,真的拿起作業本,重新坐了下來,把書本翻開新的一頁。

寧凜微微沉眼,搬了把椅子坐在她身邊。

匡語湉脫口而出:“你坐這兒幹什麽?”

“我的家,我想坐哪兒就坐哪兒。”

匡語湉又“哦”了一聲,強迫自己低頭看眼前的字。寧凜雙手放在腦後,蹺著二郎腿,吊兒郎當,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他的存在感在狹小空間裏實在太強,匡語湉開始還能專心,越往後心越動搖,感覺臉上的溫度又有升高的趨勢,她緊咬著唇,手指有意無意地開始摳著他放在桌上的一盆綠植,借此平複心緒。

這盆不知道是什麽植物,看著就像一捧草,長得倒是青蔥茂盛……

一隻手突然橫過眼前,拉過她的手指,從她手下救出了可憐的綠植。

寧凜:“別摳了。”

匡語湉還是挺蒙,幹巴巴地說:“哦,好。”

誰知道寧凜把綠植托在手裏,捧到心口,寶貝似的摸著草上被她摳出的洞:“別把我摳壞了。”

匡語湉歪著頭,呆了三秒才明白過來,她有點磕磕巴巴:“你,你……”

寧凜輕笑一聲:“我怎麽了?”

匡語湉沒忘記他剛才的惡劣行徑,賭氣道:“我寫的又不是你,你不要自作多情。”

“我自作多情?”寧凜放下綠植,伸出手臂撐在桌上,半個身子都擋在匡語湉麵前,“你倒是說說,我自作了什麽情?”

他們靠得很近,呼吸間不僅有清新的水汽,還有他身上的氣息。寧凜就這麽含笑看著她,烈風在他身後作響,可他擋在她前麵,為她擋住窗外風雨,於是世界安靜下來,她眼裏隻有他。

匡語湉張了張嘴,第一反應不是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手握成拳,又像撒嬌,又像撒潑,埋怨他:“你剛剛還說,讓我叫你哥哥。”

寧凜喉頭發出低低的笑音,像在哄鬧脾氣的小女孩:“傻不傻。”

“可是你……”

剩下的話匡語湉沒說完。

她方才醒悟,發覺自己已經掉進了他的陷阱,他是穩操勝券的獵人,而她是困於捕夾的獵物,她無論回答什麽,都是輸了。

可她隻要一想到這是寧凜,又忽然覺得,其實輸給他也無妨。隻要是他,她心甘情願地輸。

寧凜低沉地笑,喉結滾動:“小葡萄,你幾歲了?”

匡語湉暈頭轉向,但理智尚存,她說:“十六歲。”

寧凜“嗯”了聲:“那再等兩年吧。”

匡語湉心跳如雷,但更疑惑不解,問他:“再等兩年?你要幹什麽?”

寧凜撫著她的發頂,一字一句,沒個正經:“你猜。”

匡語湉先是有點驚訝,接著就是從身體深處傳來的麻痹和微熱,逐漸蔓延到四肢,她臉上也浮起陣陣熱潮,就像夏日下的海水,被陽光溫暖地照耀後,帶著灼熱的溫度,淹沒了她的心髒,傳到大腦中的都是溫柔炙熱的訊息。

她耳朵燙,臉頰燙,全身都燙,語無倫次:“寧凜,你——”

寧凜挑眉,看著她的神情裏有種不太容易被察覺到的昂揚鬥誌,像是要向終點發起衝刺的運動員。那不是一個哥哥看妹妹的眼神,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富有侵略性的,勝券在握的,誌在必得的。

窗外風雨交加,窗前的人立於一方風雨前,麵龐籠罩在一片窗沿遮擋的陰影下,天光重影在他臉上交界,他拔節生長,正好介於男孩和男人之間,英俊得過分。

他眼裏也有細碎且動人的光,同她一模一樣,少年少女懷春時望著彼此的眼神,總是千言萬語說不盡。

雨天過後是碧空如洗,但那一刻匡語湉卻覺得這場雨就算一直不停也沒有關係。

在長長老街和莽莽大城,天要下雨,可她沒有綢繆,因為她知道有人會為她打傘,會為她擋去驚風驟雨,庇護她一方安寧。

關於他,她想過很多,千千萬萬種可能裏,唯獨沒有想到的就是,到了最後他會成為風雨本身。

猝不及防,轟掉了她的安穩,留下一地廢墟。

3

四號,醫院。

胃病需要掛的是消化內科。

消化內科有三個科室,分布在走廊的兩個方向,科室裏人滿為患。匡語湉選擇了最中間的科室,在門口的木椅上坐了將近七個小時,腿都麻得要失去知覺的時候,終於等來了自己想見的人。

但沒有那個人,來的是姚起東和江喻。

兩人在醫院快下班的時候才趕來,進到第一個科室,沒一會兒又出來了,臉色都不太好看,站在距離匡語湉最遠的那個科室門口,湊得很近,不知在說什麽。

匡語湉旁若無人地走過去,經過姚起東身邊時,他似乎有所察覺,快速地看了她一眼。

她不敢多留,匆匆地與他擦肩而過。

“阿凜也真是夠了,都這樣了還亂來,你還說他有分寸……”

“他隻是不想麻煩我們。”

“兄弟不是這樣當的!他這樣未免太不把我們當自己人了!”

“好了,你少說兩句。”

匡語湉站在門口,腳底是夕陽最後的影,她想到了剛才兩個人的對話,一股異樣的情緒上升,讓她屏住呼吸。

消化內科的三個科室,其中一個是她守著的,另外兩個同樣擠滿了人。

她坐了一天,神經高度緊張,又期待又害怕,現在根本無法確定自己是不是看漏了什麽。

匡語湉探頭看看,姚起東和江喻已經離開了。

她理了理情緒,緩步走過去,走進剛剛他們進去的科室,用盡全力做出一副正常的平淡模樣。醫生正在與前方的患者交談,抬頭就看到自己麵前直挺挺地杵著一個女人。

他擺手,公事公辦道:“去外麵取了號排隊,別擠在這裏。”

匡語湉將頭低下,看著桌上擺放著的病曆本和醫保卡,還有被醫生夾起來的處方單留底……

帶著一種能將人麻痹的,近乎惶恐的期待,她顫聲說:“我朋友剛剛來過,他的社保卡落在這兒了,讓我來幫忙取一下。”

醫生沒察覺,往桌上掃了一眼,問她:“你朋友叫什麽名字?”

匡語湉手心發熱,她覺得有什麽東西似乎在掐緊她的心髒,讓她甚至有種作嘔的錯覺,她的臉上因為克製出現了些許扭曲,費了好大勁,才從喉管裏發出聲音。

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有一種隔世的恍惚。

“寧凜。”她的聲音很緊,帶著連自己都沒發覺的祈求,顫聲道,“他叫寧凜。”

醫生低頭,在社保卡裏翻找半天,再到處方單裏一張張查看。

一頁一頁翻過去,匡語湉的心跟著一寸寸地下沉。

她覺得此時此刻的自己像極了等待宣判的犯人,而麵前的醫生是拿著法槌、象征最高威嚴的法官。

這時候,醫生突然合上了處方單。

“啪”的一聲,聽得人心一顫。

匡語湉的心沉下去,幾乎已經沉進最冰冷的湖裏。

“你搞錯了吧,他的卡自己拿走了。”

她唰地抬頭:“你說什麽?”

醫生皺眉:“我說你朋友的卡自己已經拿走了,不信你去問他。”

“你確定嗎?”匡語湉緊著嗓子,“你確定真的是寧凜……的卡?”

“確定。他早就拿去了,你去做胃鏡的地方找他問問看。”

匡語湉晃了晃身,麵色肉眼可見地灰白下去。

醫生抬起頭,遲疑地上下打量她,被這個忽然紅了眼睛流淚的女人搞得很蒙。

“你沒事吧?”

匡語湉機械地搖搖頭,機械地說謝謝,機械地走出門。等靠在牆邊上時,她的眼淚登時落了下來,所有的力氣似乎一並消失了,叫她站也站不穩。

掌心裏的汗滴滴掉落,提醒著她短短五分鍾裏,她經曆了一場絕處逢生。

不遠處,坐在休息椅上的小學生,捧著一本課文,斷斷續續地背書。他聽到哭泣聲,抬頭看了不遠處的女人一眼,好奇地打量幾秒,心道她怎麽哭得這麽傷心,而後又默默低下頭,聲音小了些。

風吹來,聲音和記憶在一刹那變得很近,又變得遙遠。

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

我有所感事,結在深深腸。

姚起東一開始就覺得那女人不對勁。

從他和江喻交談開始,她就仿佛刻意地出現在他們周邊,後來還假借著走路的契機,偷聽他們講話。

他發現了,他相信江喻也發現了,但江喻什麽也沒說,依舊麵沉如水。

姚起東不敢大意,趁寧凜去做檢查時把江喻拉過來,使了個眼色,問:“你發現沒?”

江喻沒說話,微微擰眉,朝他身後看了一眼。

“應該不是。”

姚起東手指收緊,重新把墨鏡戴上:“我去看看。”

江喻一把拉住他,壓低聲音說:“你別惹事,不一定是唐騫的餘孽。”

“可是……”

“起東。”江喻靠近他,嗓音有點啞。他年紀大,以前又是他們的老師,說話時有種天然的威嚴,“你別忘了,唐騫和他的團夥已經完了。”

姚起東眯著眼:“萬一沒死絕呢?”

江喻瞧了瞧後方,有些動搖,但還是堅持:“阿凜抽身抽得很幹淨,應該沒有問題。”

他頓了頓,壓在姚起東肩膀上的手指用力,形成壓迫感:“而且你別忘了,這裏是醫院。”

姚起東抿抿嘴,低下頭,再又抬起。

他扣著江喻的手,聲音有些啞:“老江,我真的……我不敢再讓阿凜承擔一點點風險了,我保證我就去看看,不會怎麽樣的。”

江喻遲疑了。

他抬頭,麵對眼前這個年輕人明亮的眼眸,從他的語氣裏聽到了不容動搖的堅定。

在很多年前,那會兒葉隊還在,他的麵容也更年輕些。麵對兩個朝氣蓬勃的男生,葉隊一字一句,與他們講清了所有可能的後果,再嚴肅地問:

“想清楚了嗎?”

他們大聲地說是。

聲音在空曠的室內,擲地有聲。

……

江喻放下手,過了許久,扶了扶他鼻梁上的墨鏡。

“小心點,別打草驚蛇。”

姚起東覺得不安,他骨子裏是個極重情義的人,當初葉隊給的任務,他和寧凜都是備選人,是寧凜說服了他,讓他做出讓步,因此他總有意無意地將寧凜的現狀歸咎於自己,對一切有關於寧凜的事情都格外上心。

他懷疑門外那女人可能是唐騫那夥兒的。

前陣子的雪下得厚,到現在還沒化,雪麵上反射出淡金色的雪光,映射在空氣裏,變成了層層疊疊的影。

姚起東扯了扯脖子上的圍巾,從另一側樓梯下去,再從消防通道繞上來。

走到做胃鏡檢查的地方附近,他瞄過去,看見女人站在離檢查室兩米開外的地方,呆呆立著,背影看起來很茫然。

檢查室的外麵,燈泡似乎壞了,光線有點暗,她就站在那抹暗淡的燈光下,慘白的光籠罩著她嬌小的身軀,顯得她落寞而蒼白。

不知怎的,光是背影,姚起東竟然覺得她看起來有點憔悴,像是遭受了什麽重大打擊,身上都沒了生氣,餘下軀殼隻是行屍走肉。

一個遊魂樣的女人,輕而易舉就將自己暴露在警察的眼皮子底下,這樣的素質不太可能會是唐騫的手下。

唐騫要是會用這種人,也坐不上當初那個位置。

這樣想著,他稍微放心了些,又悄悄靠近了幾步。

但不知道怎的,這樣的動作似乎驚動了女人。

明明周圍人來人往,但她竟然能精確地捕捉到他動作的聲音,也有可能是女人的第六感,總之她在刹那間轉過身,與他四目相對。

在那一瞬間,她像個彈簧一樣跳起,衝姚起東的方向衝了過來。

那張柔和無害的臉上,顯露出難以抑製的痛苦。

姚起東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去摸自己身側,摸上冰冷的皮帶扣才想起來他今天是陪寧凜來做檢查的,並沒有配槍。

從業多年的肌肉記憶讓他來不及思考,就在女人雙手攀附上他胳膊的時候,他閃電般出手,把她的手臂扭到身後,另一隻胳膊橫過她的脖頸,將她牢牢鎖住,拖到一旁的無人之處。

女人的身體晃了兩下,眼裏浮現出清晰可見的痛楚。

“你想做什麽?”

女人搖搖頭。

她張了張口,表情看起來更像是哀求,姚起東很費力地去分辨,才看出來她一直說的兩個字是“寧凜”。

他心中警鈴大作,下手更加用力,她需要張嘴才能呼吸。

“說,你是什麽人!”

女人臉色漲得通紅,沒有出聲。

姚起東皺著眉,手下用力,思考著要把這女人怎麽辦。

就在兩人僵持不下的時候,他聽到身後有人說——

“起東,放手。”

姚起東鬆了力氣,但還是沒放開鉗製,隻微微扭過頭。寧凜不知何時已來到身後,不遠處站著表情晦澀不明的江喻。

後者抬頭看向他,衝他微微搖了搖頭。

姚起東低聲說:“阿凜,這人有問題。”

但寧凜沒有回答他。

外麵人聲與車流聲近近遠遠,寧凜像魔怔了似的盯著姚起東手下的女人看,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隻是小心翼翼地看著她,好像連呼吸也怕唐突了她。

某個時刻,姚起東從他的眼中看到了很多情緒紛紛閃過,快到難以捕捉,震驚、狂喜、悲哀……這些都雜糅在他的臉上,最後成為一種難以名狀的卑微,仿佛在懷念,但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配去懷念。

寧凜沉沉吐出一口氣,把病曆單塞進大衣口袋:“沒關係,放開她。”

姚起東站立不動,但鬆開了手。

匡語湉扶著牆,瘋狂地咳嗽起來。

她細白的手指摳著牆壁,缺氧和疼痛讓她直不起腰,胸腔裏更像是紮了一萬根密密麻麻的針,攪得她每動一下,就是錐心刺骨的疼。

一隻手從身邊伸來,扶住了她,給了她借力的依靠。

她扣著那隻手,慢慢喘勻了氣,直起身。

四目相對,雙方都驟然頓住。

香格裏拉,彩雲之南,老街熱騰騰的市井煙火,冷冰冰的骨灰盒……

匡語湉退了幾步,腳步虛浮,像踩在了虛空中,又像一腳踏過時空,回到了那個記憶裏已有些模糊的盛夏。

從夏到秋,是她生命中重要的節點,此後餘生,是下落不明,是難以尋覓,是殊途不同歸。

“你……”

寧凜的聲音清晰,在樓道口的穿堂風中響過。

姚起東還沒搞清楚狀況,隻是覺得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很詭異,當他看到女人突然紅了雙眼時,這種詭異達到了頂點。

他思考著,他們倆到底是什麽關係。

也許因為思考得過於認真,他沒有注意到,這個女人突然深吸一口氣,高高揚起了手。

下一秒,清脆的巴掌聲響起,寧凜偏著頭,恍惚了一瞬。

匡語湉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但眼底紅到嚇人,似能泣血。

“你不是……”

夕陽光隱沒。

她需要費很大力氣才能把話說完。

“你不是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