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這書這暖這希望
“竹伢子，快，快回家！”
“回家？我還要放鵝呀！”
“快趕上鵝，回家看看去！
“看啥？”
“你叔嬸和村長，還，還有鄉幹部他們吵架了！為你，為你上學的事兒！”
時陰時雨的鬱悶天氣，並不影響竹伢子放鵝。
從小皮實的農家孩子隻戴了頂舊鬥笠披了件破雨衣，一早就趕著白鵝到了池塘邊，驅著下到淺水地裏吃水草。看著白鵝下水撲騰，竹伢子竟能將教室門外聽到的那首古詩記了個大半：“鵝，鵝，鵝，曲脖向天歌。白，白毛……漂綠水，紅，紅什麽……？”
他撓著頭正使勁想，卻被匆匆趕來的鄰居武大嬸一把抓了胳膊催促。
“村幹部來過兩次，不都被我嬸哭走了嗎？”問過原因，竹伢子並不著急，用青草蹭著鞋邊調皮的泥濘。
見此情形，武大嬸不放心，又交代了兩句：“別惹你叔嬸生氣。你叔的脾氣強著咧！你嬸眼看著又要哭了……”
給竹伢子攏了攏破雨衣，武大嬸又道：“你九歲了，不讓你上學是不對。我勸過你叔嬸，可你家那情況，也難！你叔為養一家，出去做工傷了腿，走路不穩當，硬撐著種田。你嬸身體弱。兩個女伢，一個五歲，一個六歲，都小，沒法放鵝，還指著鵝和鵝蛋賣點錢咧……”
“我知道，又沒鬧著上學——”竹伢子嘟噥著，手卻不自覺地摸向雨衣裏揣成寶貝的那兩本小畫書。
跟著武大嬸回到家，還沒來得及將鵝趕進鵝棚裏，竹伢子已聽到他叔尚守田那粗啞的聲音，正氣急地搶白。
他伸頭看了一眼屋內，隻見尚守田臉紅脖子粗地對背門而坐的村長發脾氣。他嬸許萍愁眉苦臉，一副快哭出的表情。
“村長，這鄉幹部不知道咱家裏的情況，你還不知道？我家指著那十幾隻鵝賣點錢救救急，也活便點。你們還逼著叫竹伢子去上學？你說說，竹伢子去上學了，那些鵝叫誰放？”
“不是，守田，不是這個意思！就是知道你家困難，才更想讓伢子去學些東西，以後好撐著家裏。這麽一直耽誤孩子上學，將來他不得好，你們家也過不好，是不是？”
“嗚——嗚嗚，村長，你說這話可當不起！打從竹伢子爹娘走了以後，我們啥時沒把他當親生的養？吃啥虧著自家的女伢，也沒虧著他！難不成我們成心不讓竹伢子上學，不想竹伢子好咧？看我們兩口子弱，你們潑汙水咧……”
許萍一屁股坐到地上，將自己哭成了一團委屈！
竹伢子見他嬸又抹起了眼淚，不敢出聲，隻和武大嬸蹩在門邊，靠著不知所措的牆壁看著屋裏的動靜。
堂屋裏光線偏暗，費了很大眼神，他才看清了一點桌邊靠內坐的中年人。那人斯斯文文的，聽武大嬸說是鄉裏管教育的新幹部，好像叫什麽“武主任”。
這會，武主任放下手裏的本子和筆，正拿出一張報紙給尚守田：“竹伢子他叔，你看看這上麵的報道：國家普及九年義務教育，要讓到了學齡的伢們都能上學，意義可大了！你看看就明白，或者，給你讀讀？”
尚守田沒好氣地推開那報紙：“我又不識字，看不懂！你也別讀，不明白！”
村長笑著：“守田，你看，這不識字不行吧？有什麽新聞、大事都不知道。”
尚守田轉頭就嗆他：“這不，有你們這些村幹部嗎？人經常進家門，喇叭經常喊！”
武主任愣了愣：“上學也不是光認字、看報。孩子可以學到很多有用的知識，比如說，數學、物理、化學、畫畫、音樂，將來用處可大了去——”
“我不看將來那麽遠！又學畫畫又學唱歌，有什麽用處咧？”尚守田打斷了武主任的話，把村長遞來的煙也推了回去，瞪眼。
“眼下，竹伢子要是放不了鵝，家裏日子過得更難，拿什麽給伢們吃，給伢們穿？他們喝西北風呀！”許萍一邊哭，一邊拍著大腿！
尚守田拖著腿，轉身拿起剛剁的氣惱的碎菜葉，推塞到大女兒的手裏，推搡著她出去喂雞：“竹伢子要識字不一定非要去學校！”他從灶邊幾塊舊木板搭的床鋪上拿出竹伢子壓在枕下的小畫書，“刷啦啦”地翻動，“這是竹伢子看的書。他能說出裏麵畫的是啥。這還不行了？”
竹伢子在門邊見了，抬腿想進門，被許萍一眼瞪著，受驚的腳趕緊又縮了回去。低頭站在磨損了半條的門檻邊，竹伢子趕開身邊探頭探腦的白鵝。
武主任見了，伸手拉了他進來，從自己包裏拿出幾本書：“你想不想上學，到學校裏去學知識，學本領？”
這話嚇了尚守田一跳，伸手把那幾本書從竹伢子手裏搶了過來：“武主任，我們不是不支持鄉裏的工作，可讀書的錢，誰供噢？你就是把我家都拆了，也供不了他上學的費用呀！”
竹伢子咬著唇，緊盯著那幾本書。那些是吳向他們用的課本，印得真漂亮！
書裏有彩色的圖畫，閃著彩色的新奇！書裏還有吳向說起過的拚音、花妮說的算術題，這些，他雖不懂，但他很喜歡那書本散發的油墨香味。
武主任看著眼波閃動的孩子，努力繼續做工作：“普及九年製義務教育政策真的是好事。不說外麵的省市都在積極響應，就是咱這十裏八鄉的鄉親心底裏也讚成。多少人說這在解放前是根本沒有的。窮人家想供伢上學就愁沒那個力氣！竹伢子叔嬸，我不說遠的，就說改革開放到現在十多年，鄉裏花大力氣抓教育，讓越來越多伢讀了書、明了理。那些伢裏，有的考上中專、大學，成了人才；有的學了技術、打工賺錢、自己當老板。家裏日子越過越好！發展了文化和經濟！”
村長跟言：“是啊，咱們鄉前幾年考上高中的伢，後來出去參加廠裏招工，人家一眼就看中了，每月拿工資！考上中專、大學的幾個，更是國家分配了好工作咧！”
“都去招工、工作，田就不要人種了？咳咳！”尚守田拿起搪瓷缸，猛灌了幾口水，卻被嗆得喘不過氣來。
他梗著紅紅的脖子，整個人都是紅的！
許萍開始號啕：“竹伢子，好，好容易養大，就想他留在家裏當個頂事的勞力，承包的地都給他……你們攛掇他去讀書，以後離開我們，我們還靠誰咧……哎喲，要了命囉……”
“守田媳婦！就算要留竹伢子種地，也要讓他上上學，識點字懂點知識，將來好學點技術！”村長無奈，蹲到許萍身邊，“你看老汪家辦的養雞場多興旺。那可是請了技術員的。你讓伢多讀幾年書，以後懂技術，能多賺不少咧！”
他誠心說著，接著站起身來，伸手摸了摸竹伢子的小腦袋，感覺到孩子頭發的毛糙，帶著憐惜又摸了摸他瘦到脊梁骨凸出的後背，“就算你們不願竹伢子長大離開村裏，他多學些東西，將來找媳婦也好找。”
許萍嘴唇終於囁嚅了兩下，瞥了悶聲的尚守田，猶豫著開口：“不是不讓伢上學。他太笨，連個鴨子也放不好，隻能趕幾隻鵝。他到了學校，怕學不會，白費人家老師的心思咧！”
“我能學好！”竹伢子急忙開口，稚嫩的聲音裏一股子倔強，“吳向看過這小畫書講不出故事，我可以講！他們班裏的伢，跑步、上樹都不如我！他們老師教的詩，我，我也會背！”
“哎喲，這娃有天分啊！”武主任聽著就笑了起來，從尚守田身邊拿回課本，塞到他手裏，“這幾本書就送給你，上了學，在班裏、年級裏考第一名，好不好？”
見竹伢子抿緊了唇點頭，許萍伸手拍他：“幾歲的伢，在這裏吹牛！你去讀書，家裏的鵝沒人放，鵝蛋你可別吃了！”
“我放了學也能放鵝！”竹伢子努力挺了挺身體。
堂妹小惠端了喂過雞食的空盆進來，輕聲說：“媽，我也想上學！”
“上什麽上！沒錢給你們買橡皮，買本子！女伢要嫁人咧！”許萍一骨碌爬起來，伸手把那氣急敗壞的盆拽過來，重重拍打了兩下小惠。
小惠癟了癟嘴，沒敢哭，看著捧了書的竹伢子：“我就要和哥哥一樣讀書！”
“啪——”許萍把剁菜刀朝女兒身邊用力扔了過去，真好砸到身邊的石臼上，火星四射！
武主任和村長嚇了一跳，趕緊護在小惠身前！
“哥哥給你燒紅薯吃去——”竹伢子急忙一把將堂妹拉了過去。
武主任看定了尚守田：“竹伢子他叔，你家有困難，村長都說過了。我們爭取給你家幾個伢申請減免學雜費。你認真想想，看遠點，可別以後吃了大虧，沒後悔藥！”
村長給尚守田遞了一支煙。
……
煙火閃爍著，尚守田抽完了村長給的那支煙，把快燒到手的煙頭扔到腳下，踩滅了，看著在灶前燒灶膛的竹伢子，慢慢點著千斤重的頭：“……行吧。”
竹伢子向點了火的灶膛裏加柴，看著木柴“劈啪”爆了第一聲火花，他的眼睛亮了起來，瘦瘦的小臉被融融的柴火映著，透著亮亮的喜悅，透著暖暖的希望！
“去學校活絡點，別氣著老師！”許萍將他推離灶邊，自己燒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