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避重就輕的動機
荒宅,破院。
烈日當頭,灼著瞎子的心。
他的腰越來越彎,頭快要點到這泥土地上,大顆的汗珠,混著血漬與髒汙,沿著麵頰,一顆顆的落下來。
簷下石階上,李錦拿過金舒手上的兩樣物證,一掀衣擺,坐在了門口的破凳子上。
他掂量了一把手裏的繩子和褲子,輕笑開口:“你大概不知道,他摔倒的時候,磕在了這院子的石頭上,頭部傷得極重,流了不少的血。”
李錦探身向前,笑意更深:“所以也不知道,自己拿來當凶器的褲帶,其實沾染了不少的血跡,以至於連你的褲腰上,都是成片浸染的血汙。”
鐵證如山。
聽到這裏,瞎子雙唇顫抖,兩隻看不到光的眼睛,撐得如魚眼一樣,他大呼:“我!我是被逼的,被逼的啊!”
“被逼的?”李錦挑眉,收了扇子,“說說看,怎麽逼的。”
他眼前,瞎子沉默了些許,忽而挺直腰杆,雙手握拳,咬牙切齒:“他該死!他偷我的錢!我都和他說了讓他別偷,他帶我出去乞討,我給他找個住的地方,我們各取所需,多好。”
說到這,瞎子渾身顫栗,深吸了一口氣,緩了很久才又繼續:“我本來沒想殺他,我當時帶他回來,還給了他兩件我舍不得穿的好衣服。”
“我跟他說,咱倆結伴乞討能要得多些,錢咱們對半分。”瞎子一聲冷笑,咂了咂嘴,“在街上的時候說的好好的,到了那屋裏,他立馬變卦了。”
瞎子跪在那,渾濁的雙眼頹然地看著麵前的土地,帶著鐐銬的手,艱難地撫摸了一下碎石塵土。
就像是一種儀式,用來彰顯他對這小院子的喜愛,用來懷念曾經混跡在街頭巷尾的那些日子。
“我雖然看不見,但我心還算好的啊!我把沒去處的他收留了,我把他帶回來,我讓他住在另一間屋子裏啊!就因為這些,隔壁屋裏那跛子,罵我是傻子,罵我神經病,我都忍了!”
“可那家夥!他打我!他拿了我的衣服,搶了我的銀子,還在我的屋裏打我!”
瞎子抬手拍著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頭頂的蒼天,激動不已:“他該死!”
那模樣,仿佛將自己看作是正義的審判者,仿佛他做的這一切,都是正當的,無害的。
李錦麵無表情地望著他那為自己掙紮辯護的樣子,目光犀利如刀,戳在他麵頰上。
瞎子正因目不能視,所以對周圍的氣息變化格外敏感。
李錦的目光他雖然看不到,卻能感受到一股鋪麵的強大威壓,如一雙手,扼住了他的脖頸,讓他的靈魂都透不過氣來。
半晌,李錦嚴肅的問:“他為什麽打你。”
整個案子,如果按照瞎子說的邏輯去理解,看似是一個完美的閉環。但實際上,瞎子玩了個避重就輕的小把戲,隻說了對自己有利的部分。
是他帶被害人回來,他給被害人住的地方,他將自己包裝成一個大善人,而這發生的血案,仿佛隻是上演了一出農夫與蛇的故事。
看多了世間兩麵的李錦,根本不會被他單方麵的說辭所蠱惑,他想要知道的是全貌,是完整的真相。
見瞎子閉口不言,李錦話音更是強硬了幾分:“告訴我,他為什麽要打你。”
瞎子愣住,在李錦的威壓之下,雙唇一張一合。
半晌,他抿了唇說:“那天,是他嫌棄我給的衣服是……是從……義莊那些死人身上扒下來的。嫌棄我給他的飯有些……不好吃。”
“不好吃?”李錦眉頭一挑。
“也不是不好吃,就是……不太新鮮……”瞎子露出一臉委屈,“這,大人,我一共就乞討了兩個饅頭,我肯定不能給他,我就把以前剩下來的那些存糧給了他。”
聽著他說的這些話,李錦轉身瞄了金舒一眼,她會意的湊上前,小聲道:“都不能稱之為吃的。”
倒也不出李錦的意料。
看著眼前的瞎子拚命美化自己的模樣,李錦輕蔑的笑起來:“若我說得沒錯,那些乞討來的錢,你也沒能對半分給他吧?”
烈日灼心,李錦的話如一柄巨斧,將瞎子粉飾自己的偽裝,劈開了一道口子。
他掙紮著想要站起來,無比憤怒的吼:“你懂個屁!老子眼睛天生看不見,他個健全人,他憑什麽跟我分一半?他賣的是我的慘!是我的慘!他就隻出了個引路的力,憑什麽對半分!”
吼聲回**在小院子裏,驚起飛鳥無數。
如此,案子真實的碎片,便緩緩聚攏,在李錦的腦海中,合成了一張完整的圖。
看著他那麵紅耳赤的樣子,李錦挑著眉頭:“賣的是你的慘?”
他一聲輕笑:“整整一條街都知道,你生活自理,上樹砍柴都不在話下,誰會買你的慘?”
當頭一棒,瞎子懵了。
顯然,這個問題超出了他的理解範疇,是他從沒有聽過的聲音,從未想過的方向。
“倒是你說的那位‘健全人’,是個腦子不好,腿上有傷,就算看得見,未必比你舒服到哪裏去的可憐人。”他掃了一眼瞎子埋屍體的蘿卜坑,“而你的所謂善意,隻不過是為利用他,給自己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罷了。”
“而你竟然還覺得,是自己懲惡揚善一般製裁了他,可笑。”
李錦下顎微揚,眼眸微眯,將瞎子那充滿私欲的心上,名為“善良”的遮羞布,揭了個幹幹淨淨。
案子到了這裏,已經可以移送縣衙,繼續後麵的審理結案了。
李錦了卻了心頭一樁煩心事,整個人顯得輕鬆許多。
他長舒一口氣,剛要起身,就聽見院子外一陣車馬喧囂。
探頭望去,一整日都不見人影的楊安,此時正坐在馬車裏,也探出個腦袋,大老遠地衝李錦揮手。
這一幕,屬實讓李錦怔愣住了。
就見院子外浩浩****一隊人,風塵仆仆而來。那陣仗,那規格,屬實驚豔。
除了眼睛看不見,還沉浸在被戳了脊梁骨,無比痛苦中的瞎子外,滿院子人都被這陣仗給驚訝到了。
浩浩****幾輛馬車,依次停在門口,嘩嘩啦啦下來的一群人,扛著桌子,拿著椅子,七手八腳地擺在院子當中。
筆墨紙硯一個不少,驚堂木還有肅靜回避的牌子,竟然也有人舉著分列兩旁。
不大的院子,一瞬間就被塞了個滿滿當當。
這是將整個公堂,從林陽縣衙的大堂上,直接搬到了這個小院子裏啊?!
李錦眉頭擰在一起,瞧著一身官服,從後頭最寬大的馬車上下來,帶著師爺一路小跑而來,排場極大的楊安。
瞧著他跑進院子的一瞬,先是停住了腳步,不知道被什麽東西驚了一下,抬著眉毛,衝著李錦連連擺手驚呼:“哎呀!王爺身份高貴,怎能坐在那些個破爛地方……”
他話音未落,忽而又麵目猙獰,轉了方向,指著李錦身旁的金舒,怒斥:“小小仵作!怎能將這些個汙穢之物遞給王爺!你是不是不想要腦袋了!”
慷慨激昂,義憤填膺,方圓五十米的鳥都被他的聲音給震上了天。
李錦看著自己手裏的繩子和爛褲子,再也忍不住了。
“楊大人,你好大的官威啊!”他將東西塞進了周正的懷裏,起身自上而下的看著楊安,麵頰上仿佛包裹了萬裏冰霜,語氣寒涼如刀:
“怎麽,本王的人,你也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