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邢肆的辦公室裏,方旖悶頭吃著自己定的那份午餐,邢肆坐在辦公桌後麵打字,偶爾抬頭看她一眼,見她乖乖吃東西沒糊弄他,才滿意地收回視線繼續工作。

方旖在他沒看著她時哀怨地瞥了他一眼,卻不料正被他逮個正著,一時有些尷尬。

“怎麽,請你吃飯還記恨我?”邢肆故作不悅道。

方旖搖搖頭道:“不是,就是……”

“不明白我為什麽這麽做?”邢肆替她說了不好開口的話。

方旖沉默,默認了他的說法。

邢肆垂眼睨著手裏的筆,沉吟片刻道:“每個人年輕的時候都走過一段艱難的路,大家既然有緣在一起工作,能幫得上忙的地方我便幫襯你一點,這樣你將來發達了,我也可以沾沾光。”

方旖囧道:“邢律師太高看我了,我發達那得是多遙遠的事啊。”

邢肆笑道:“你很好學,也很努力,學曆也不錯,雖然現在隻是個文秘,但將來肯定會有大成就的,有什麽不懂的可以隨時問我。”

曾經周洛琛也這樣告訴過方旖,有什麽不懂的可以隨時跟他說。她後來也問過他一些問題,他還提供了他過去用過的書和教材,現在再聽邢肆這麽說,恍惚間竟有種時間重複了的感覺。

“差不多快到上班時間了,趕快吃飯吧。”邢肆忽然這樣說道,打破了方旖的回想。

方旖立刻低頭看表,果然還有一會就是上班打卡的時間了,她竟然不知不覺在邢肆辦公室度過了一中午的時間,外麵的人也不知道會怎麽想。

“我把這午餐了吃了,那邢律師吃什麽?”方旖遲疑地問。

邢肆道:“我約了人,一會出去吃。”

這樣的話那就沒問題了,方旖微微頷首,快速吃完了午餐,和邢肆道別後打掃幹淨便離開了他的辦公室。

邢肆瞥了一眼重新關閉的房門,思緒仍停留在之前與方旖的對話上。他把關心照顧她的理由說得那麽冠冕堂皇,其實連他本人都沒辦法說服,又能在方旖那撐多久呢?

算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走出邢肆辦公室前,方旖還在擔心辦公大廳的同事們會亂想。但可能是邢肆平日作風嚴謹克製,大家根本沒往曖昧的方向想,都以為是有公事耽擱了,連八卦的陳君瑜也這麽認為。

“辛苦啦方旖,大中午的不能吃飯還得跑去幫邢律師弄東西。”陳君瑜感慨道。

方旖尷尬地抽了一下嘴角,說:“沒什麽,這是我應該做的。”

陳君瑜朝她豎起大拇指:“真敬業。”

方旖笑了笑,轉開視線看向前方,已經到了上班時間,所有人都在,隻有尹哲彥和林姿的位置空著,她忍不住露出個疑惑的表情。

陳君瑜順著望去瞧見那一幕,解釋道:“尹助理和林秘書跟周律師去出差了,周律師手上的案子很棘手,雖然我絕對相信他的能力,但還是覺得這次夠嗆。”

方旖失神道:“那,會輸嗎?”

陳君瑜皺著眉說:“那案子你不是也參與了一下嗎?光涉案金額都上億。木林公司那個投資兩萬高息返利一千天的理財計劃,內容虛得不能再虛,投進去第二天就能拿兩百塊每天的利息,百日回本,然後就是純利,這一千天下來得賺多少錢?哪有這種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周律師之前是拿木林公司跟合作夥伴歐諾公司簽的合同來幫木子林辯護的,這次估計是背黑鍋的歐諾給檢方提供了新證據,凶多吉少。”

方旖皺著眉點點頭,沒再和陳君瑜交談,呆在自己的小隔間裏想著案子的事。

其實她挺樂意看見木子林被繩之以法的,他騙走了那麽多人的血汗錢,一切都是咎由自取。不過若這事真發生了,就代表著周洛琛敗訴了,上次他跟邢肆撞到的那個案子是他自己主動退出的,那說出去還好聽點,這次直接是敗訴,也不知外麵會怎麽傳他。

以前他被捧得那麽高,以後會怎麽樣呢?

心裏諸多擔憂,卻沒地方紓解,周洛琛這一走就是二十天,這麽久不見他,又毫無聯係,方旖對他的擔心不但沒減少,反而愈演愈烈,這是不是說明她是真把他擱心裏了?

不得不說,這真是個悲劇。

這天,方旖去茶水間倒水,發現嚴肅端著水杯在角落處打電話。他背對著外麵,她腳步又輕,所以他沒發現她進來。

她無可避免地聽見了他與電話那頭的對話,是說著“沒關係,誰都有失敗的時候”。

方旖直接聯想到了周洛琛,她想,她大概知道木林案的結果了。

周洛琛他上一次從景陽市回來時,大家都張羅著給他慶祝,因為人們都以為他這個官司必然還是穩贏。但很遺憾,這次他回來後大家都知道了,他輸了官司。

周洛琛的模樣看上去和平時沒區別,他進了事務所後大家和他打招呼,他都會微笑地回應一下,隻是他身後跟著的兩個人臉色都很難看,不管別人說啥他們都不吭聲。

方旖也跟大家一起望著周洛琛,周洛琛回眸看了她一眼,眼神撲朔迷離,停留了不過幾秒鍾便收回視線,踏進了他的辦公室。

方旖捏著鋼筆的手緊了緊,心跳得跟要飛出了。她覺得自己可能是母愛泛濫了,不自覺產生了一種想安慰周洛琛的衝動。可那樣的男人又哪裏需要別人的安慰?那對他來說恐怕是另一種形式的嘲笑吧。

對一般律師來講,輸了官司是家常便飯,大家都不想卻也無可避免。但對於周洛琛,這是曆史頭一次。木林案因為涉案金額高,辯護律師出名,還占據了好一陣子的新聞頭條,這次周洛琛沒能贏下案子,網民估計已經大開嘲諷模式了。

方旖打開微博,搜索了木林案的關鍵詞,果然看到不少人在刷話題,說什麽“流氓律師也有今天”、“在法院要是能刷臉的話說不定周洛琛就贏了”、“檢方幹得漂亮”等等。

她又看了一眼周洛琛辦公室的方向,那邊林姿正在用紙巾擦眼眶,瞧著好像哭過了,尹哲彥也神色冷淡地坐在一邊沉思,大家似乎都受到了不小的打擊。

方旖意識到,恐怕他們承受的輿論壓力要比輸了官司這個事實更嚴重,尹哲彥平時也是個冷靜的,今天卻也心緒外露了,也不知周洛琛是個什麽情況。

下午頭下班的時候,嚴肅進了周洛琛的辦公室,一直到下班時間才出來。

他走到林姿身邊安慰了她還有鄰座的尹哲彥,和藹的笑容很有感染力,林姿本來很難看的表情也好了許多。

不多會,周洛琛從辦公室裏出來了,對嚴肅點了點頭,方旖聽見嚴肅聲音不算小的說:“走吧,咱們四個一起吃頓飯,我請客。”

林姿苦笑了一下,拿起背包跟著三個男人一起走,他們離開時免不得要路過座位靠近門口的方旖這兒,方旖隻好低下頭裝作翻文件,以掩飾尷尬。可是,嚴肅偏在路過時和她說起了話。

“方秘書還忙呢。”他意外道,“邢律師接新案子了?”

方旖抬頭道:“沒有,就整理一下東西罷了。”

嚴肅點點頭,“哦”了一聲便繼續離開,他身邊的周洛琛看了方旖一會,黑白分明的眸子前架著一副無框眼鏡,但即便有眼鏡片遮擋,卻也擋不住他那雙好看的眸子。

她在他眼睛裏發現了壓抑,平靜,克製,以及隱藏很深的思念。

方旖抿了抿唇,垂下頭沒有言語。她記得他說過不希望兩人的關係公開,所以她不好在這種大家都在的場合說什麽,隻能裝作普通上下級的關係。可這樣的反應,好像傷害到了周洛琛。

周洛琛清俊幹淨的臉上漸漸冷凝,他掩去了眼中的一切情緒,頭也不回地走了。

林姿是最後離開這裏的,她在方旖這待了一會,說了一些話。

她說:“這麽多天,你連一個電話都沒給他打過吧。”

方旖抬眸凝視著她:“怎麽……你認為我有打電話的立場嗎?”

林姿微笑:“如果你都沒有還有誰有?他待你是不一樣的,就算別人看不出來,我跟著他那麽久了,我看得出。這次出差,我夜裏買宵夜回來,大家一邊加班一邊吃,我好幾次都看見他拿起手機想打電話,卻從來沒撥出去。你也知道我喜歡他很久了,身體比腦子反應快,不自覺就偷看了。你猜怎麽著,我在手機屏幕上看見了你的名字。”

方旖閃開視線不和她對視,她的目光銳利得讓她很不自在。而她的閃躲,在林姿眼裏成了別的意思。

她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從辦公室裏出來朝這邊走來的邢肆,低聲道:“哦,我好像知道什麽了。雖然我這陣子不在,但溫娜和我說,你最近每天中午都在邢律師辦公室吃午飯,看來是攀上了別的高枝兒了。你可真有本事,一個兩個都被你搞定了。”林姿冷笑一聲,“我還真是小瞧你了,就不該指望你什麽。一個變了心的女人,可是什麽絕情事都能幹得出來。”她說完,就在邢肆到這前先一步離開,也沒和邢肆打招呼。

邢肆瞥了她一眼,在方旖身邊停下:“林姿和你說什麽了?”

方旖搖搖頭道:“沒什麽,下班時間到了,邢律師不走嗎?”

“你不是也沒走。”他回道。

方旖關了電腦拿起背包,站起身說:“我這就走了,再見。”

邢肆和她道別,目送她離開,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其實,就算邢肆平日作風再好,可方旖在他那吃午飯的次數多了,大家也會非議的。

方旖早就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好幾次很正式地拒絕了邢肆,甚至直接不幫他訂午餐,不接電話。可奈何他是她上司,總能找到正當理由讓她在午飯時間留在他的辦公室,例如有協議書要寫,由他口述她打字等等。

這種需要他在場她才可以完成的工作,要把他叫出辦公室來做是真的不合適,這樣的影響恐怕比她進去還要嚴重——上司為了遷就下屬所以在大廳辦公,這簡直就是變相承認了他們關係“不淺”。

離開了事務所,方旖步行回家,沒有乘地鐵。日子到了十一月,港城市的天氣已經有些冷了,街上沒了穿夏裝的人,來來往往的皆是長衣長褲,給人一種時間過得真快的感覺。

她今天不乘地鐵回去,是想有個長點的路讓她好好考慮一下,要不要主動去和周洛琛見個麵。

林姿的話她聽進去了,連她都聽說了邢肆和她的事,周洛琛肯定也不會一點耳聞都沒有。

她不知道他們是否還是男女朋友關係,但就算是普通朋友,在他麵臨諸多糟心事時也該問候一下……吧。

方旖的擔憂其實是有用的,因為周洛琛的確聽說了他去出差時她和邢肆的事。

事務所那麽大,人那麽多,每人一張嘴,有什麽事想不知道都難,更何況還是邢冷淡的好事。

這麽稀奇的八卦,大家可是傳的樂此不疲。

就連一貫不道人是非的嚴肅,在飯局上也忍不住提起了這件事。他並不知道周洛琛對方旖的意思,上次把方旖派給他也是巧合,今天請周洛琛和他的兩個下屬吃飯,他有意安撫他們的心情,所以在席上就拿平日清心寡欲、好不容易有了桃花的邢肆開起了玩笑。

“你們怎麽看這事兒,覺得他倆能成嗎?我倒覺得挺般配的,郎才女貌啊。”嚴肅笑著說。

周洛琛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沒吭聲。

林姿看了一眼周洛琛,也沒說話。

尹哲彥知道內情,表情也很精彩。

本來是打算緩和氣氛的,哪料到此話一出氣氛更僵,嚴肅也有點力不從心了。

方旖這邊並不知道她被嚴肅提起了。她步行回家,即便路再遠,也有到達的時候,隻是時間早晚罷了。

她住的小區與周洛琛住的地方隻有一街之隔,她看著街對麵,腳步不知不覺地朝那邊邁。也很巧,恰好這個時候嚴肅開車送喝了酒的周洛琛回來,他下了車便和嚴肅辭別,抬眼時正與街對麵望著他的人對上了。

周洛琛往那邊看,是順勢也是特意,他原沒抱多大希望,因為若方旖坐地鐵,這會兒早該到家了。可她不緊不慢地走路,走了那麽久,他飯都吃完回來了,她才剛到家,這是天意麽?

周洛琛與方旖對視了一會,忽然拿出手機按了幾下。很快方旖就收到了短信,是他發的,簡簡單單兩個字:過來。

方旖略有遲疑,最終還是過了馬路,來到他麵前。

他凝視著她問:“怎麽這麽晚回來,去約會了?”

他有意把話題扯到邢肆身上,方旖卻十分坦然:“走路回來的,想了些事,走得慢。”

周洛琛臉色好看了點,他沒有懷疑她的話,這份信任很難得。也恰恰是這份莫名的信任,讓他不自覺勾起了一個自嘲的淺笑,心擰得很緊。

方旖見他不言語,主動道:“你吃完飯了?”

周洛琛說:“今天剛回來,本來想和你一起吃飯的,但我也知道那有點不現實,畢竟我們連見一麵都很難。”

方旖有些噎住,片刻後說:“木林公司的事……”

她到底還是想安慰一下他,但他沒等她說完便打斷了她。

“不用安慰我,從踏入這一行開始,我就沒指望過隻贏不輸。”周洛琛睨著街上的車水馬龍,夜幕已至,兩人竟然站在小區門口的角落對話,這何嚐不是一種悲哀?明明二十幾天之前還那麽親密,今天卻連個一起坐一坐的理由都沒了。

“律師不過是個職業,和其他從業者一樣,我隻是靠它糊口。每個官司對我來說,都不過是一把牌局。”周洛琛將視線轉回了方旖身上,眼神平靜得有點涼薄,“既然開了局,就得輸得起,不想輸就加倍努力,要是加倍努力了還是輸,就等下一局再贏回來。”略頓,他壓低聲音,“但如果次次都輸,那也隻能出局了。”

方旖沉默地凝視了他好一會,說:“我不知道最後出局的人是誰,反正肯定不是你。”

周洛琛玩味地笑了,表情無懈可擊。

方旖還想和他再說點什麽,可她卻完全找不到該說的話了。

無話可說的局麵很尷尬,方旖隻好開口告辭,她抬腳離開,打算過馬路,但身後傳來了周洛琛的嚴格控製著情緒的聲音。

“方旖,你有沒有想過,我不公開我們的關係是想保護你。哪怕你有這麽想過一秒鍾,我們就不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他的話如針刺耳,方旖回頭看向他,緊蹙眉頭。

周洛琛保持著那個語氣道:“我是個什麽樣的律師你應該很清楚,想找我麻煩的人那麽多,你一個剛畢業的學生能招架得住?我的精力有限,不可能二十四小時待在你身邊保護你,恐怕到時候你連辦公室裏的風言風語都承受不了。”

雖然他現在是真的打算和她在一起,但未來的事誰也說不清,萬一他們將來分開了呢?如果他們公開了關係,那時候方旖還要怎麽在事務所呆下去?

就算他們不分開,周洛琛這麽一個非議良多的人,別人的閑言碎語也不會少。而且方旖在事務所隻是個文秘,連普通律師都不是,大家知道她和周洛琛在一起後怎麽可能不議論她?說不定她以後靠自己的努力升了職,別人都會覺得她是靠關係。

再者,那些因為被告有周洛琛辯護而敗訴的原告們,誰能保證他們不會報複?這年頭連上訪無果怨恨政府所以去燒公交車傷及無辜的人都有,難道還缺報複心強的人?

周洛琛其實什麽都替她想了,他隻是不願意說。他身邊那些女人、男人,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方旖那樣兒他喜歡,可又覺得她太脆弱,得好好藏著,所以才跟周漫漫說她隻是同事,並提出不公開關係的要求。

他其實沒怎麽談過戀愛,可能也是處理得不夠細致。他平時招招手就有很多女孩自己送上門,肯費這種心思,也是因為他不喜歡那麽便宜就到手的東西。人人都有自己的喜好,哪知他就這麽好巧不巧地陷進了這個“喜好”裏。

平日裏,周洛琛似乎對女孩子很有一套,可那是基於沒有感情的基礎上。

有了感情之後,難免會自亂陣腳,因為關心則亂。不管什麽樣的男人,遇見讓自己心動的女人,都會或多或少變得有些笨拙。

方旖安安靜靜地看著周洛琛,雖然沒有回應什麽,可卻沒有再繼續離開。

周洛琛上前拉住她的手,身上的酒味很濃,應該喝了不少。那酒後勁大,他這會才開始頭疼,額頭青筋直跳。

方旖看在眼裏,也有點擔心,他見她沒抗拒他的觸碰,便牽著她進了小區,道:“跟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