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各自心境

五月二十日,卯時八刻。

朝陽初升,巫零送慕白回到冷府,之後又盤問了幾個負責布置神樹祭典的冷家家奴,據他們所言,守樹人青哥確實從未離開過反魂樹,他們也沒有看到可疑之人。

巫零覺得不可思議,她打算重新調查冷府。

她一身輕功極好,在冷府來去自如。

一身紅裳,一頭墨發,恍如仙子臨世,身姿曼妙,更是不可方物。

然身後卻忽然多出一道影子,那人飛掠而來,並沒有隱藏的意思。

巫零便停在屋脊之上,那人見狀也跟著停下來,巫零回頭莞爾一笑:“你果然喜歡我,天剛亮就寸步不離地跟著我,叫我如何承受這幅盛情?”

說到最後,她不禁“嗤”笑出聲,臉上狡黠之色全然掩飾不住。

沈子瑜冷道:“你當真口沒遮攔慣了。”

巫零笑道:“你真是越發了解我了。”

沈子瑜道:“你應該知道我的目的,你若不想與‘暗衛’為敵,就將‘紅玉海藻’交出來。”

巫零笑而不語。

沈子瑜微微皺眉:“你是個通透的人,應該清楚朝廷之事不是你一個江湖人能插手。”

巫零露齒一笑:“好的。”

沈子瑜皺眉道:“什麽意思?”

巫零道:“等反魂島的案子結束後,我就隨你一同進京,親自將‘紅玉海藻’交給‘’暗衛指揮使。不過在此之前,你要幫我一個忙。”

“什麽忙?”

“叫上思淵一起,幫我找一個人,一個叫潘潯可的人,他是至今唯一尚存的許願者。”

“……”

沈子瑜忽然覺得自己又被巫零套路了,稍不留神就成了替她辦事的工具人,隻是如此這般似乎也沒有什麽不好。可她意識到自己是這副心思時,心中一緊,暗叫不好。

巫零露出得意微笑:“就這麽說定了,稍後再見。”

沈子瑜冷了臉:“此事由我一人去辦即可,無需他人相助。”

巫零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喜歡思淵,馬上就要返回盛京,餘下相處的時間也不多了,這樁案子就帶上他一起,也算日後有個回憶。”

“你似乎什麽都知道?”沈子瑜瞪了她一眼,一個充滿殺氣,一個布滿笑意。

巫零笑道:“任何一種行為的產生都存在一種動機,你多番舍身救他,早已超過常人所為,其間因果不是動了情,又是什麽?”

她看得如此透徹。

可沈子瑜心裏卻湧起一股酸澀,靜靜地站立了許久,也不說話。

巫零又道:“其實身為‘暗衛’,你有心有情,隻會讓自己陷入危境,畢竟身為殺手,隻有無情,才能全身而退。”

她的聲音沉靜如冰,沈子瑜卻難得一笑:“那你可知,世間隻有情難死。”

這是巫零第一次見她笑。

不同於旁人,那是一種溫和平靜的笑。

在這份笑容裏,沈子瑜不再壓抑自己的天性,沒有永遠的冷,也沒有像男人一樣的剛毅氣質。

巫零好奇道:“你到底是什麽時候喜歡上他的?很多年以前嗎?”

沈子瑜一怔,立刻向後退半步,斜瞥了巫零一眼後,立即飛身離去。

巫零笑道:“真有趣,又是一個有故事的有情人。”

她心情甚好地從屋脊上飛下來,剛剛落地,就迎麵撞上一個人。

那人對她展顏一笑,像是陽光拂過,生動極了。

巫零也跟著笑起來:“你還真早,睡不著嗎?”

穆思淵道:“島上出了案子,氣氛十分緊張,不僅我睡不著,冷家人一大清早就出去了,也不知在做什麽。”他神神秘秘地湊過來:“方才我見你和子瑜在聊天,你們在說什麽?”

巫零一笑:“你貴為小王爺,還是不要招惹她比較好,我想你的父王也不會同意你娶一個‘暗衛’回去。”

忽然提及此事,穆思淵有點尷尬地饒了饒腦袋。

巫零忽然想起一事:“我記得初見你時,你說自己是逃婚出來,具體是哪家姑娘?”

穆思淵道:“兵馬大元帥薛文遠將軍的孫女。”

巫零“哦”了一聲:“那你更不能糾纏子瑜了。”

穆思淵忙道:“我就是一個閑散小王爺,逍遙度日罷了,不會去參與聯姻,你放心吧。再說薛老將軍見我沒有誌向,也不會將他的寶貝孫女嫁給我,據說此女子雖出身於貴族世家,但生性簡約,為人處世又春風和氣,才華嘛,更是世間少有,如此妙人定會是未來的皇後。”

巫零微微一笑:“你怎知你父王不想你承繼大統?”

穆思淵被她一語驚醒:“不會吧?不會、不會……你不知道朝廷之事,其實在我們宗親裏,根本就沒有人想去坐那個位置,我父王疼我,更不可能讓我犯險。”

巫零笑了笑:“不管怎麽樣,沒有未來的話,就不要不清不楚地糾纏下去,對你們都不好。”

穆思淵知她好意,也懂得其中利害,忽然禮數周全地朝巫零拱手:“你說得沒錯,是我唐突了,如此對她並不好。”

巫零歎氣道:“也難為你了。”

穆思淵苦笑一聲:“其實很多時候,我都不願想起我是誰……對了,我一直就很想問你,你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份?”

巫零指著他腰間羊脂白玉:“這東西代表你是‘四大家族’的後人,在這些人裏麵,與我年紀相仿的男子就隻有睿王獨子。”

穆思淵疑惑道:“你是江湖人,居然也知道朝廷之事?”

“兩年前我在渝州辦過一樁案子,認得一個人,是他說的。”她語氣裏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生硬。

穆思淵奇道:“他是朝廷官員?”

巫零點頭:“他當時是渝州知府。”

穆思淵一怔:“兩年前的渝州知府?莫修?”

他的聲音不由自主地繃緊:“我知道此人!兩年前因獻上至寶‘青銅神樹’,被皇帝陛下青睞提拔,如今官拜刑部尚書。”

“是。”

巫零的聲音淡了下去。

穆思淵的眉心微微一跳:“此人八麵玲瓏,城府極深,他與你這些話……莫非你們是朋友?”

巫零淡淡一笑:“你好像很討厭他?”

穆思淵麵色沉重道:“你遠在江湖並不清楚當今朝堂有多麽繁冗陳雜,那莫修是近兩年冒出來的新寵,在如此局麵下還能如魚得水,可想而知其定是滿腹奇詭,手段高深。”

巫零:“……”

她突然不怎麽說話了。

穆思淵細細一想,覺出她有些不對勁,再聯想莫修此人的境遇,緩緩道:“我聽聞‘青銅神樹’是他兩年前破了一樁驚天奇案得來的,你方才說兩年前在渝州辦過一樁案子,莫非……”

“是。”巫零臉上雖還凝著笑意,可語聲已淡漠如水,“案子結束後,‘青銅神樹’本應物歸原主,他卻在我酒中下毒,趁我無力阻攔時,將其托運至盛京獻給當今皇帝,至於之後的事情,你也就知道了。”

穆思淵心頭一惱:“背叛朋友,果然是小人!”

巫零卻是淡淡一笑:“人隻要還能被利用就說明有價值,隻要有價值就說明活得還算不錯,如此便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就好像此刻你與我相交,說不定我也隻是想利用你小王爺而已。”

她在說這句話時,記憶中似乎有個人同樣在說這句話,回響在腦海裏麵的聲音綿長幽冷。

穆思淵一怔:“阿零,你是不是糊塗了?你與莫修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哈哈哈……”

巫零瞬間醒神,被他義正詞嚴的模樣逗樂,大笑著拍了他的肩:“有你這樣的朋友,我真高興。說實話,當我被莫修欺騙時,真的很難以接受,畢竟這些年隻有我騙人,倒從未被人騙過。”

穆思淵一臉黑線:“確實,依你的性子怕還要找他複仇。”

巫零淺淺一笑:“是啊……那你可願意幫我入京?”

穆思淵:“……”

巫零突然之間的肅穆正色讓他不免有些心驚,穆思淵隱隱覺得,她的目的並不簡單,絕不僅僅是區區刑部尚書。

穆思淵靜思索片刻道:“因為‘紅玉海藻’嗎?你當真要與‘暗衛’為敵?”

巫零道:“我不想和任何人為敵,我隻是既不想成為刀俎,也不想成為魚肉。”

她微微一頓,目光更為灼熱:“說真的,你與我萍水相逢,照理來說我不應該對你提出任何要求,你也沒有理由趟這個渾水,但是……”

“阿零……”穆思淵立即打斷了她的話,誠懇道,“我看得出你與小白有些秘密,我們雖萍水相逢,但我信得過你們的人品,也視你們為摯友。隻是我不想看見我們四人立於不同的陣營,再也無法如此坦然說話。”

他終歸是太善良了……

巫零暗歎一口氣,拍了拍他的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雖說隻有隻言片語,但對於穆思淵來說已經足夠了。

然而這一點也是巫零所擔心的,穆思淵的重情重義與溫厚大度,在未來或許會成為一柄利劍,傷了他自己。

朝陽升起,巫零眸中光色卻微微一沉。

她隻希望在這餘下的短暫時光裏,所有的朋友都可以獲得一些自由和平靜。

巫零緩緩道:“你先回去休息,等天亮了,我還需要你與子瑜幫忙查案。”

穆思淵點頭,可目送巫零身影消失後,他的表情又變得悵然起來。

與友江湖投緣,不涉政事。

該是多好……

巫零與他別過後,繼續調查冷府。

她在後院的幾個小屋中發現了數十個裝著火藥的木箱,她開始對這個冷府越發好奇。

辰時二刻,巫零來到死者春檬家中,藏於屋頂之上。

彼時雖說天色已微亮,但胡馭攏家裏還是非常暗沉。

床前的燭火宛若水光瀲灩,散發著幽微的魅香,巫零還是忍不住“阿嚏”一聲,所幸裏麵的人專注**,全然沒有注意屋頂之上還有人。

片刻後,胡馭攏和青矽相擁躺在**,那青矽道:“你有沒有想過,春檬生下的孩子根本就不是你的?”

胡馭攏聽了這話,機靈地打了個寒戰,突然坐起來怒斥道:“你胡說什麽?”

青矽不慌不忙地披了一件衣裳也跟著坐起來:“你與她成親也有五年,從不見她生養,怎麽一年前突然就有了?雖說那隻是一個丫頭,不足掛齒,可你不覺得奇怪嗎?”

胡馭攏繃著臉,語氣也十分不自然:“那肯定是‘神樹’顯靈保佑我胡家。”

青矽冷笑一聲:“什麽‘神樹庇佑’,還不如求冷家庇佑來得實在……你沒看見那些和冷家往來的人都已經發家致富了嗎?再說如果‘神樹’真的想保佑你胡家,為何不叫她生個兒子?”

“這……可那畢竟是‘神樹’,這三年來也確實有人被實現過心願,怎麽會是假的再說還有那童謠,那首童謠不就說明了‘神樹’法力無邊嗎?”

“你真的很蠢!”青矽冷笑一聲,“童謠講的是七十年前的事情,‘神樹’實現人心願是三年前的事情,這兩件事情相隔那麽久,無論怎麽看都和冷家有關,你當真相信這世上有神仙?你就沒發現島上的人都在巴結冷家?”

“這……”胡馭攏一時語塞。

窗前燃著的兩根蠟燭已經漸漸要燒到底部,青矽半掩著衣衫,趿了鞋子起身,隻留下胡馭攏一人悶坐著不說話。

青矽取來兩隻蠟燭燃上,屋子裏也跟著變得亮堂一些。

胡馭攏將她一眼掃過:“她們母女是不是被你所殺?”

青矽冷哼一聲,將一隻已經點燃的蠟燭隨手擲了出去,那火焰成了流光,砸到胡馭攏的身上,險些將床榻上的被褥點著。

胡馭攏慌忙將火撲滅,隻留下一些焦糊的痕跡,他氣急敗壞道:“你做什麽?”

“誰叫你誣陷我殺人。”青矽嬌嗔著,扭著腰又坐入他的懷裏,從他耳垂上細細地咬過去。

胡馭攏伸手攬了她腰肢,很快連半分責怪的意味也沒有了:“我並不是誣陷你,隻是春檬和那丫頭死了,冷老爺肯定會查,你沒看到冷公子已經來過嗎?”

“他又不是官,怕他作甚。”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島上什麽時候有過官老爺,一直都是由冷家代為管事。”

青矽嘴角微展,笑道:“那也無妨,隻要是人管事,就能用人情辦事。”

“什麽意思?她們母女真是你殺的?”胡馭攏再不顧她的親吻,又驚又愕,“你膽子怎麽這麽大?殺人的事情你也敢?”

青矽又軟軟地倚到他身上,嘴角邊勾著溫柔的笑:“是春檬自己吞下了‘斷腸草’,我不過是恰好看到了。”

胡馭攏緊緊將她手腕抓住:“當真?那孩子呢?”

青矽一笑:“她中毒後又給孩子喂了母乳,那小孩自然也中毒而死。”

胡馭攏略失了神:“然後……然後你就將她們母女埋在樹下?”

青矽撅嘴道:“我哪有這個力氣,看她們斷氣後,我就走了。”

“那她們為什麽會……”

“我怎麽知道,不要管那些短命鬼。”青矽重新湊到他的唇邊,胡馭攏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她堵住嘴巴,兩人都在涼席上翻滾起來。

屋頂之上的巫零見了,眸色越發深沉。

青矽突然“啊”了一聲,身下似乎被什麽東西膈到,她順手摸過去,竟是一個木質手搖鼓,上麵還係著一枚精致的銅鈴。

青矽見之,想到已故的嬰孩,隨即心裏焦煩,嫌棄地丟在地上:“惡心!”

“咚——”

手搖鼓落地後,發出沉沉聲響。

房門突然敞開,晨風從外吹入,揚起地上的灰土,床前的燭火立刻“噗”地一下滅了。

青矽驚愕心慌地拽緊被褥,一陣細碎的寒氣迎麵吹來,夾雜著一些砂石,撲入她的眼裏,她下意識閉上雙眼,心口“砰砰”直跳。

再睜開時,床前燭光搖曳,蠟燭又重新燃起,方才的一切就好像從未發生一樣。

青矽籲出一口氣,拍著胸口,眼角餘光忽然觸到地上,木質手搖鼓竟不翼而飛……

辰時四刻,反魂島上仿佛空寂無人,唯有童謠聲夾著縹緲的回音湧起。

“……渺渺無依兮,蛙聲驚故裏;

魂去歸來兮,嬰靈不知途;

夜潮海浪兮,日暮吹紙黃;

嬰靈聲咽兮,修羅戟如霜……”

歌聲淒惻,遠去的人,一身紅裳如血,宛如鬼魂一般,隱沒在海風之中。

她的嘴角邊帶著一絲快意的微笑,腰間別著木質手搖鼓,下麵的銅鈴左右搖擺,響徹百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