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生生死死

半個時辰以前,沈子瑜將傅德輝的房間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找到半點有價值的東西。倒是穆思淵善於交際,備了厚禮,找了一位有些年齡的女婢問話,加上甜言蜜語,就已得線索。

據女婢所言,玉海山莊的合歡樹林裏有一處白帳,白帳連接著下山之路。

穆思淵與沈子瑜找到合歡樹林,合歡花在濃霧裏飄飄搖搖的,像是地府的幽靈,淒迷詭異。後麵的院落不知誰燃起了銅油燈,像是一點點鬼火,讓當下的神秘之意更加濃重。

林中的白帳掛得好好的,倘若不是濃霧遮掩,他二人恐怕就能一下注意到,如今卻尋了半晌才看到這東西。

穆思淵笑了笑:“這下山通道設計得有些意思,像是容易被人察覺,又難以被人察覺。”

沈子瑜道:“小心為妙,此前王滿也想下山,卻未曾發現此處。”

穆思淵得意一笑:“那是他沒有我出眾,婢女姐姐不願實情相告。”

沈子瑜瞥了他一眼,沒做聲,抬手拂起白帳,裏麵有一個四方台,像是平日裏用來品茗對弈的地方,沈子瑜掀開坐榻,下麵果然藏著一條密道,像是無底深淵一般。

穆思淵吹亮火折子,率先進去,沈子瑜下意識攔了他一下,穆思淵道:“下麵黑,你隻管跟著我就行。”

沈子瑜眼底閃過幾分異樣。

穆思淵推開她的手,動作其實十分自然,可沈子瑜卻像觸了電一般,將手迅速收回來。

明滅不定的光影,照亮了地道,穆思淵驚喜地發現兩壁上塗繪了各色油彩,所繪之景皆是山川大河,筆法十分精妙,其壯闊模樣不禁讓人心潮澎湃。

穆思淵感歎道:“這壁畫真美,即便是在宮裏也極為少見,這位傅莊主怎麽會有如此人力物力做這樣的事情?”

沈子瑜奇道:“你不知道?”

穆思淵一怔:“我應該知道嗎?”

沈子瑜道:“傅家本就是武林中曆史最悠久的世家,百年前助先祖皇帝登基,與你們一同被列為‘四大家族’,隻是在那之後,傅家卸下一切榮耀,歸隱江湖。”

穆思淵一驚:“竟有這樣的事情!我隻知道‘四大家族’的榮耀源自於大乾王朝建立之初,之後經曆龐皇後禍亂朝綱一案大多凋零,如今盛京隻剩下我們……想不到原來傅莊主也曾與我一樣。”

沈子瑜:“……”

她不再多言,穆思淵到底年輕不經事,知道的事情並不算多,他本想繼續問沈子瑜,可她根本不搭理他,穆思淵隻好乖乖的尋著密道出口。

二人順著密道又轉了三個彎,走了許久,終於到了盡頭。

是一個不大的四方石室,四處頗為幹淨,像是有人經常進出打掃。

穆思淵忍不住問道:“怎麽會是一個死胡同?”

沈子瑜沒有說話,她仔細觀察四周,這石室建造精巧,四麵像是精鋼製成,沒有絲毫縫隙,無論是由上至下,還是從左至右,都像是被人一刀砍開,切麵極為光滑平整。

穆思淵見她四下查看,便將壁上銅燈點燃。

那是一個外形宛如蓮花的銅燈,裏麵裝著燈油,橘色的火苗在裏麵微微閃跳,映襯著銅燈宛若玉盞般隱隱有些微透。

穆思淵歎道:“這東西還真是精巧。”

他忍不住輕輕觸摸,隻聽“轟”的一聲響,入口的石門突然落下。沈子瑜腳下一滑,掠了過去,單膝跪地,用身體將石門抗住,大喊:“過來!”

穆思淵吃了一驚,趕緊跑過去,用半個身體一同扛住石門,艱難說道:“你趕緊出去。”

“你未習過武,我隻要一動,這東西就會把你壓死。”沈子瑜側目望向了他,淡淡地道,“你走吧。”

穆思淵心裏驟然一抽:“這怎麽行!”

沈子瑜撇開視線不再看他:“繼續下去,你我都得死。”

穆思淵一怔,唇瓣間微微顫動:“你等一下,我去找人幫忙!你一定要等我回來!”

他飛速跑出去,腳步聲越來越遠。

沈子瑜獨自扛著石門,額角已不禁往外直冒冷汗。她望了眼四周,石室裏的火光極是昏暗,不算大的四方格子像極了棺材,她心中忽然泛起了一陣悵惘:這會是我的葬身之所嗎?

如此想了之後,沈子瑜突然覺得整個人安靜下來,那是一種很奇怪的寂靜,在這個幽暗的石室裏默默散開……

而當穆思淵找到巫零時,心口“砰砰”直跳,掌心不斷往外淌著冷汗。

巫零與慕白跟隨著他,一路奔到石門前,隻見沈子瑜還壓在石門之下,四肢酸麻,幾乎貼著地麵。

沈子瑜聽到動靜,便已知是巫零,但她已經不能扭動腦袋,隻淡淡道:“你即便趕來,也無濟於事,這石門下降速度太快。”

巫零點了點頭:“你說得不錯,但如果在我來之前,你就已經堅持不住,這件事情我便不管,但既然你現在還堅持著,我便不能不管。”

她說著,便趴下去抗住石門,穆思淵也拚勁力氣一同將石門抗住。而慕白,他早就身負重傷,臉色已經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隻能一手扶著石壁,一手捂住腹部傷口,隱忍著疼痛,微微地喘著粗氣。

沈子瑜半邊身子都已經酸麻,艱難地挪動著身體,才勉強從石門下爬出來。

巫零又道:“思淵,你也出去。”

穆思淵道:“好,你當心點。”

巫零也已經貼著地麵,等穆思淵離開後,她想了數十個法子,可每一個法子都似乎不太管用。

慕白微微皺眉道:“你離地麵實在太近,而且不清楚石門降落的速度,如果降落速度快於你自身的速度,你便沒有逃生的可能。”

巫零又想了想:“你們剛剛是觸碰了什麽機關嗎?”

穆思淵忙道:“對,我剛剛碰了裏麵的銅燈。”

巫零道:“你進去,再動一下那個東西。”

“可是,萬一……”

穆思淵猶豫了下,可眼下的危機顯然已迫在眉睫,他立馬從石門縫裏爬了過去,衝到銅燈前時,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緊張,身子已開始微微顫抖。

巫零唇角一彎:“別怕,總不會比現在的情況還差。”

穆思淵點了點頭,仔細想著方才觸摸銅燈的情景,往相反的方向扭動銅燈。“嗆”的一聲後,那石門竟徐徐收了回去,巫零身上一輕,籲出一口氣,暗道:還好。

慕白上前將巫零扶起,她環顧四周,隱隱覺得不可預知的危機還在附近。

穆思淵喃喃道:“真奇怪,這裏根本沒有出路,難道是她們在騙我?”

他話音剛落,巫零便隱隱聽到一個奇怪的聲音,似有什麽東西卷了過來。

她一回頭,隻見巨大的水流從身後的密道喧泄而出,巫零脫口喊道:“大家小心!”

眾人身不由己,被巨浪之力撞到四方石室的牆壁之上。

慕白不顧一切地護住巫零,用身體擋在她與石壁之間,撞擊的壓迫與窒痛讓他嘔出一大口血,頭腦瞬時空白,而那水流轉瞬沒頂,淹了四方石室,慕白口中湧出無數氣泡,已經瀕臨窒息。

巫零一驚,將他拽入懷中,發了狠似地用嘴唇覆蓋上去。起初慕白的嘴唇略顫,可朦朧間目色越發迷離,他的意識漸漸模糊,隻覺麵前的紅衣女子好似從很遠的地方來,又要到很遠的地方去,他隻覺心痛難言。

另一邊,沈子瑜早就精疲力盡,如今被巨浪一撞,身上越發疲乏。穆思淵慌忙將她抱住,帶著她竭盡全力朝外潛遊,可水中一片黑暗,穆思淵也漸漸乏力,卻仍拚命托住沈子瑜下沉的身體。

如今已是子時,夜的淤暗似乎都聚集在這水裏。

玉海山莊已無人走動,大多數房間都幽深如獄,唯有一間燃了數百根白色蠟燭,搖曳的燭光落在地上,像是滿地清輝綻出繁花的幻境。

傅德輝推門而入,透骨的夜風吹得燭光瘋狂晃動,仿佛是猙獰的鬼影。傅德輝望著前麵四十八個靈位,還在搖晃的火光將暗影投在他的臉上,好像拓上點點墨跡,灑下孤寂的痕跡。

這四十八個靈牌裏有一個新增的牌位,上麵寫著“傅德笠”三個字。

傅德輝望著“傅德笠”的靈牌,很多記憶都紛至遝來,特別是十多年前的某個記憶在這一瞬間變得鮮活起來——

那日他手持戒尺站在眾靈位之前,語氣冷漠道:“你可知錯?”

傅德笠跪在他麵前,抬著頭,用倔強的眼光看著他:“是我拆開你的遺囑,也是我假冒你之名找到朱柯諭問話,他一直未曾發現你我的秘密,所以如實將他所知告訴於我。”

傅德輝瞪起眼睛:“你為何要這樣做?”

傅德笠道:“你我既然打算同用一個身份,我就要知道你在想什麽,你在做什麽!”

傅德輝道:“你我雖然同用一個名字,但我殺人,你救人,我們終究不一樣。”

傅德笠冷冷一笑:“怎麽不一樣?殺人為什麽不在是救人?救人為什麽不在是殺人?這些年,你為了救人而殺人,我為殺人而救人。歸根到底,我們還是一樣的。”

傅德輝:“……”

傅德笠慢慢地在兄長麵前站起來,聲音陡地透出森冷:“你雖是我兄長,但傅家祖訓不可逾越……傳到我們這一輩,你我雙生兄弟,可馳騁江湖,複興傅家,但所行之事皆不能與朝廷有關。”

“是……”

傅德笠滿臉怒容地望著他:“你為何要一意孤行?”

傅德輝:“……”

這次他不僅沒有做聲,反而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傅德笠冷冷道:“一百三十年前,乾大一統王朝,我們的祖先護國有功,卻衣錦還鄉,其目的就是希望我們遠離爭鬥漩渦,你難道忘了嗎?哥哥!”

傅德輝臉色一肅:“我沒有忘記,我們也曾是‘四大家族’中人,是朝廷柱石,如今國之不國,我們怎能坐視不理?”

他雖看似宛若一座冰山,可仍舊滿腔熱血。

傅德笠驚詫轉眸:“你莫要忘記,兩年前你趕去渝州辦案,卻被‘暗衛’設計陷害,你應該知道,如今的朝廷早就不承認我們是‘四大家族’的後人!”

傅德輝道:“那又如何?國家有難,社稷有需之時,以忠義相報,才是大丈夫所為!”

“好、好、好……”傅德笠一連道出幾個“好”字,他心裏暗道:你既然如此冥頑不靈的話,我就隻能另謀其他出路!

傅德輝與他雙生兄弟,早就對他了如指掌:“你最好記住,如果你想阻攔我,將那個‘孩子’交出去,我就會不惜一切代價……”

不惜一切代價……

這裏六個字如今想來,竟字字剜心。

這份記憶就好像房裏的燭火,微朦似霜。

傅德輝望著“傅德笠”之靈牌,喃喃道:“當年你若不看那封信,就不會知道‘那件事情’,你我兄弟也不至於一朝間至親永別……”

他不禁嘔心,吐出一口血。

幾滴鮮血噴濺在“傅德笠”的靈牌上,抹掉了一個“笠”字。

傅德輝喘息良久,笑了笑:“如此甚好……”

他抬手用刀劃掉最後一個字,改成“輝”。

他微微一笑,仿佛一切塵埃落定。

卷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