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人在江湖

五月十六日,寅時三刻。

太陽未升,月色未褪。

整個送葬隊伍蒼白如雪。

前來悼念的外客僅隻剩下八位,除了巫零等人之外,還有兩名二十歲上下的男子,以及一位中年美婦人、一位同樣是二十歲上下的女子。

大多都是生麵孔,不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俠客。

他們逐一上前向玉海山莊莊主三鞠躬,隨後圍著棺木繞行一周,瞻仰其遺容。

慕白緊隨巫零之後,趁機觀察屍體。

玉海山莊莊主傅德輝約莫四十出頭,臉上屍斑呈暗紫紅色,膚色凝白,腳長八寸,雙手籠在袖中,看不清楚形態。

巫零低聲問:“能看出來死因嗎?”

慕白:“看不出,要剖。”

巫零:“……”

慕白:“他是傅德輝?”

巫零:“是。”

慕白:“……”

吉時已到,哀樂響起,管家朱柯諭下令封棺。

一遝青紙灑下,拖著靈柩車的駿馬都踏著沉重的步子向墓地走著,後麵跟著前來悼念的江湖客,再往後才是山莊裏的人。

巫零仔細觀察過,這群人手上都沒有傷痕。

傅莊主的大墓也在玉海山莊,巫零見墓碑在前,不禁觸目興歎。

傅德輝出生武林世家,即當世名醫,也是當世刀法名家,出名很早、威望很高。他素來很少管江湖事,但不知出於什麽目的,在二十年前他因為搶奪名劍“紅玉海藻”殺了天下第一鑄劍師邢西揚。

從此之後,他似性情大變,殺人無數,成了殺手榜排名第一的人。

關於這段過往,巫零曾非常好奇,也曾想拜會這位莊主。

不想,她初次來到玉海山莊,就站在他的墓前。

一應流程之後,管家朱柯諭令人將十個木箱隨靈柩放入墓穴,最後親自推動墓碑,封鎖墓門。

中年美婦人見此,一下子跪了下去,顫抖著肩膀捂住嘴,淚流滿麵,幾乎痛不欲生。她身邊的女子也跟著跪下去,“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穆思淵在巫零耳邊輕聲道:“她是傅莊主的妻女嗎?”

巫零搖頭:“江湖隻聞傅莊主一生無情。”

“那她這是……”

穆思淵沒敢繼續往下說。

寂靜的月色宛若流水,從每個人的身上劃過,無論是何種表情,月色都在他們臉上鋪了一層銀霜。

卯時四刻,天色漸漸亮了起來,花瓣上剛剛凝結的露珠都被晨風輕輕吹落。

葬禮結束後,朱柯諭邀請在列的八位江湖客到山莊廳堂用膳後,獨自轉身去了別處。

廳堂之上隻留有一位女婢,看似三十歲出頭,發間簪著一朵新摘的白芙蓉,襯得整個人氣質越發溫婉柔美,給人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感覺。

女婢見到眾人入廳堂,便低下頭,盈盈拜了下去,然隻有巫零三人還了一禮。

廳堂主位無人,左右兩邊各擺有四人桌案,上麵放好了茶水和一些吃食。中年美婦人率先坐在右上,原先跟在她身邊的女子則坐到左上。

女婢一直垂手低頭,站於一旁,唯見此,微微仰起下頜,目露冷光。

美婦人與少女入座後,巫零與朋友分別坐在左右兩邊的末尾,與婦人、少女之間各隔著一位陌生男子。

眾人各自進食,無人客氣寒暄,廳堂一片肅靜,仿佛一根針落地也能聽見。

美婦人環顧四下,目光瑩然:“大家既然有緣坐在一起,就請諸位介紹一下吧,也方便相互認識。”

她說話的口氣像一家之主。

巫零本沒在意聽她講話,可忽然感覺到一股殺氣,仿佛有人在暗中窺伺著美婦人,然而她自己卻渾然未覺。

巫零心中一驚,暗中觀察廳堂之人,卻沒有發現可疑之人。

美婦人左手邊的年輕男子忽然站起來,質問著美婦人:“你又是何人?”

他一身青布衣裳,一張國字臉,橫眉怒對,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傲氣。

美婦人不甘示弱,微揚了眉眼道:“程冰藍。”

旁邊有人一驚:“‘紅塵仙子’程冰藍?”

此人坐在美婦人對麵,眉眼細長,形貌有些猥瑣。

婦人聽到有人這樣稱呼自己,得意一笑。

巫零飲了一口茶,她未曾聽過這個名字,也對這些人的花名毫不感興趣,隻大約區分出一個姓名和人物關係。

坐在美婦人程冰藍對麵的女子,是她的女兒程水月。

國字臉的男子名喚王滿,坐在王滿對麵的男子名叫李乾。

這群人介紹完後,慕白心裏突有靈光一閃,在穆思淵耳邊輕語了幾句。

沒想到他也跟著朗聲道:“在下江湖小飛俠穆思淵,旁邊這位是我朋友,江湖人稱鬼手慕白。”

巫零:“……”

她差點一口茶水噴出來。

旁人的視線落在巫零身上,都等著她自我介紹。

巫零佯裝嗆咳了兩聲,心裏琢磨著如何給自己再取一個更花哨的名字,她正準備開口時,管家朱柯諭從外麵走來,手裏多了一封信箋。

廳上諸人神色數變,盯起朱柯諭手中的信箋,似乎知道裏麵是什麽東西,都十分期待。

朱柯諭走到主位前,目光環顧一周,抱拳道:“抱歉,讓諸位久等了。”

他舉起手中的信箋,又道,“此乃我家主人——玉海山莊莊主之遺囑,在下將尊莊主之遺願,在他故去後將此公開。”

他高舉信箋,將信封的正反麵都亮出來給眾人一看。

每個人都距離他很遠,無人能細查上麵的痕跡,隻聽他道:“此遺囑之前一直藏於我家主人房中,今日是在下第一次拿到,接下來在下將宣讀上麵的內容。”

程冰藍垂了臉,緩聲道:“那便請朱管家宣讀莊主遺囑。”

巫零撐起下顎,對這一變化越發感興趣了。

朱柯諭拆開信箋,又清了清嗓子,開始宣讀傅德輝之遺囑:“吾有一絕世神兵,名曰‘紅玉海藻’,劍身柔軟如絹,卻削鐵如泥。如吾身故,吾願將此贈予胸前有血色‘星星胎記’之人。”

巫零一怔,心中暗道:怎麽又是“血色星星”胎記?

朱柯諭道:“在座諸位與我家主人皆是舊相識,如今我家主人故去,還請諸位幫在下尋到這位身上有‘血色星星’胎記之人。”

眾人神色各異,廳堂之上一下變得寂靜無聲,特別是慕白,靜默得如一尊玉像。

巫零心中疑惑甚多,便率先站起,抱拳一禮問道:“敢問傅莊主因何身故?”

朱柯諭歎了一聲:“五月九日巳時二刻,我家主人在花園練功時突然就倒在地上,便再也沒有醒來。”

巫零又問:“可查過死因?”

朱柯諭點頭:“查過,死於厥脫。”

巫零微微皺眉:“傅莊主不過四十出頭,此病事發突然,為何會留有遺囑?”

朱柯諭語聲淡和道:“此遺囑是二十年前留下來的。”

又是二十年前?

巫零心中疑惑更甚。

程冰藍盈盈起身,攏了攏鬢角:“我比諸位年長一些,我便先說了。莊主仙逝,留下一封遺囑,接下來就需要找到繼承者,來繼承這把傳說中的兵器。如果諸位有什麽線索,都可以說一說,如果沒有的話,我倒是有一些。”

巫零不禁打量起她,此人自信滿滿,像是早就料到有如此局麵。

原是坐在她旁邊的王滿聽到這話,突然長身而起:“事已至此,我就不再有所隱瞞。”

程冰藍眉間一皺,隻見他將胸前的衣襟扯開,胸前赫然露出一個“血色星星”的胎記,拇指大小,五角皆銳。

巫零與慕白不經意間對望了一眼,但終究沒有說出話來。

對麵的李乾突地仰天一陣狂笑,也跟著站起來,同樣將胸前的衣服敞開,露出一個類似的“血色星星”胎記,指甲大小,五角皆銳。

程冰藍的臉色立刻沉了下去,突然尖聲道:“月兒!”

她的女兒程水月笑盈盈地從案桌後走出來,她雖全身縞素,卻如桃花般嬌俏,在廳堂之上,緩緩脫下外衣,露出胸前的“血色星星”胎記。

慕白與穆思淵兩人將視線轉向別處,下意識回避。

巫零細細一看,程水月的胎記有指甲大小,五角皆圓。

她微微皺眉,心生蹊蹺:這三人的胎記乍看之下都符合繼承者的條件,可每個胎記還有細微的差別,不知傅莊主到底要找什麽人?

巫零將目光鎖定在朱柯諭身上,隻見他似有難色,與旁邊的女婢對視一眼後,女婢搖了搖頭。

朱柯諭喃喃自語起來:“沒想到居然出現了三位繼承者……”

三位繼承者站在廳堂上,互相打量對方身上的胎記,王滿最先觀察出不同:“我們三人胸前雖都有‘血色星星’胎記,可形狀上各有差異。”

李乾點頭道:“不錯,不知我們三人中誰才是‘紅玉海藻’的真正繼承者?”

“那自然是與莊主關係親密之人!”程冰藍走到程水月身邊,執起她的手,轉眸望著朱柯諭道,“朱管家不覺得我女兒水月與傅莊主有幾分相似嗎?”

她話中之意已非常明顯。

朱柯諭訕訕一笑,假裝聽不懂道:“令嬡與夫人一般貌美。”

程冰藍的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

旁邊的王滿發出輕微的嘲笑:“莊主身故,你說他有多少個私生女都可以,隻要你不覺得尷尬。”

“你……”程冰藍氣得臉色發白。

程水月小臉一揚,嬌嗔道:“什麽尷尬不尷尬的,我一點都不覺得尷尬,我就是傅莊主的私生女,怎麽樣了?爹爹的東西自然都要女兒繼承,有錯嗎?”

女婢打量著她,好奇道:“姑娘今年多大了?”

程水月斜瞥了她一眼:“快二十了。”

“二十年前嗎?”

女婢微微一疑,不知何意。

程水月沒聽到她的話,麵帶笑容四顧周圍,李乾目光凝注著她**的胸脯,微微一笑:“在下就覺得姑娘與莊主確有幾分相似。”

程水月秋波一轉,笑道:“還是李少俠有眼光。”

她絲毫沒有柔弱少女的嬌羞之態,看著李乾逐漸發直的目光,臉上驀地染上一抹紅暈。李乾見她沒有半點躲閃,臉上露出一絲滿足地微笑。

朱柯諭轉過頭看著巫零,沉思半刻,緩緩道:“既然三位身上既然都有胎記,在下就鬥膽為諸位一驗。”

“驗吧,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隻是……”程水月忍不住嬌笑著道,“朱管家要親自為我驗身嗎?”

朱柯諭幹咳一聲,道:“這位是羅衣宸姑娘,由她為姑娘驗身。”

他指著廳堂上的女婢。

程水月挑眉將羅衣宸上下一打量,冷笑道:“半老徐娘還稱為姑娘。”

羅衣宸不由露出尷尬之色,她請程水月進入後廳,離開廳堂時,其目光似有若無地瞥到巫零身上,但隨即收回。

一盞茶後,前去驗身的幾個人一同出來。

羅衣宸在朱柯諭耳邊低語了一句。

他微微一驚:“什麽?也是真的?”

事情變得一個比一個奇怪。

巫零撐起下顎,細細思量,默不作聲。

朱柯諭思量半響:“要不這樣吧……諸位都累了,今天就到此為止。”

“那遺囑的事情……”程冰藍顯然還不想走。

朱柯諭拱手,道:“我家主人隻提到‘血色星星’胎記,並未對其形狀做詳細描述,所以在下一時半會也無法分辨出真偽,所以還需要時間調查。”

程氏母女對望一眼,也無計可施。

巫零等人並未多客套,抱拳作禮告辭,其餘人也隨後散了。

卯時八刻,巫零回到花榕院,慕白和穆思淵緊隨其後。

穆思淵進屋後,倒了幾杯茶,分別遞給巫零與慕白,巫零接過後,徐徐吹散杯中熱氣,淺淺的飲了一口,倒是慕白有些心不在焉,把茶盞放在案桌邊上。

穆思淵端著茶盞在屋中踱步,道:“這件事太奇怪了,今天怎會出現三位繼承人?”

巫零道:“的確奇怪,不知誰才是真正的繼承者?”

慕白若有所思地端起茶盞,抿了一口。

穆思淵又道:“而且這些人都是手持訃告而來,訃告又是由玉海山莊所發,如今玉海山莊請他們來,卻不知道誰是繼承人?這件事情簡直讓人匪夷所思!”

巫零默默點頭,她也是如此想的。

門外突然響起敲門聲,巫零回神應了一下。

女婢羅衣宸推開門,手捧茶盤斟茶而來,她在奉茶的間隙,往巫零手心裏塞了一張紙,卻沒有作聲,隻恭敬地後退,離開時將房門關上。

巫零留意到她的虎口有著一道極厚極硬的老繭。

慕白眼尖:“她給了你什麽?”

巫零垂目一看:“一張紙條,寫著‘小心朱柯諭’。”

穆思淵疑道:“‘小心朱柯諭’?什麽意思?難道朱管家有詐?”

巫零搖頭,現在的線索實在太少。

穆思淵又好奇道:“你與此婢女認識嗎?”

巫零道:“素未蒙麵。”

穆思淵奇怪極了:“那她為何要給你這種東西?”

巫零想了想:“通常來說,一個人會這樣做,大致有幾種可能,其一伸張正義,其二分贓不均,其三報複陷害,但不管是什麽,其根本動機都是想借他人之手,鏟除異己。”

彼時,門外忽然響起一陣敲門聲。

所有人的視線都放在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