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驟然一陣邪風起(1)
混沌水城,煙雨迷蒙。
晝夜不停的大暴雨導致水城峽穀河水暴漲,城郭出現倒灌跡象,大街小巷積水嚴重,百姓出行困難。
權相史彌遠及時頒布“禁足令”,意在減少溺亡事件,積極應對水患。
太學太醫局的這間解剖室也未能幸免,暴雨侵襲中,門窗濕透,屋內積水過膝。
即便如此,真德秀依然爭分奪秒實施搶救。
胸腹多處中刀的宋慈躺在操作台上,處於昏死狀態。
太學博士真德秀站在渾濁積水中認真操作,先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開他的衣衫,仔細觀察血淋淋的創麵以及受損程度,接著又將準備好的一塊牛肉順著刀口慢慢塞進他的身體,最後又將一株“蒿秧”置於傷口處……
奇跡發生了。
這株“蒿秧”細密的根須蜿蜒伸展,部分根須竟然順著刀口孔洞鑽進宋慈的胸腔。
肉眼可見,宋慈的軀體不由自主地扭動起來,接著開始有了呼吸。
“蒿秧”迅速分裂生長,將創口包裹並且開始自動縫合。與此同時,還有些根須貪婪地將操作台上的殘留的血跡吸收。原本鋪在宋慈身體下的粗麻布浸透著血跡,眨眼之間也被榨幹。
經“蒿秧”縫合之後的刀傷創麵非常完美,竟然看不出一絲破綻,整個過程神奇異常。
手背貼腦門試體溫,再摸脈搏。
確認宋慈暫時脫離危險後,真德秀稍稍鬆了一口氣。
他蹚水來到隔壁的房間,看到儷娘和歐陽鶴盤腿坐在大**,隔著一張小桌目光對峙,兩位姑娘臉上陰雲密布。
“表哥,怎麽樣?”
見真德秀進門,歐陽鶴著急地問道。
與此同時,儷娘也朝他投來關切的目光。
真德秀搖搖頭,擔憂地說:“唉!行凶人於虛怯要害處一刃直致命者,死人手上無傷,其瘡必重。像宋慈如此嚴重的傷勢,利器傷損要害,能救活者極為罕見。我用盡了辦法,是死是活全看自己造化!”
“究竟是何人所為?!”
歐陽鶴憤怒的目光轉向儷娘尋求答案。
儷娘心情複雜地說:“我承認一氣之下對宋慈動了拳腳,但是下手輕重自有分寸,這致命一刀並非儷娘所為,否則也不會去而複返,並且把他帶回太醫局來救治!”
歐陽鶴追問道:“你可看到形跡可疑之人?”
“沒有,當時天地瞬間暗淡,峽穀彌漫團團霧氣。原地僅有宋慈橫屍當場,周邊沒有人影。”
儷娘一聲輕歎,眉頭微蹙,繼續道:“我當場檢驗宋慈屍身,見其口眼開,頭髻寬且亂,兩手微握,所被傷處要害分數較大,皮肉多卷凸。手臂毫無傷損,可判定刺客應是刀劍高手,一刀致命,宋慈甚至未及抵擋,並無用手來遮截的跡象。”
“高手?身邊除了你,哪裏還有刀劍高手?!宋慈但有意外,歐陽絕不會輕饒你!”
歐陽鶴的態度咄咄逼人,認定儷娘有行凶之嫌。
真德秀倒是頗為冷靜,當場製止她胡亂猜疑,解釋道:“凡驗被尖刃物傷者,須看原著衣衫有無破傷處,隱對痕血點可驗。又如刀傷被刺要害,其被傷處須有刀刃劃痕。宋慈傷處衣衫刀刺破洞可見上寬下窄,且並非直接貫穿傷,而是略向下偏差,估計應是圓月彎刀之類的短兵器。”
“圓月彎刀?”
歐陽鶴皺眉思索著,琢磨著說:“前次番市探查,多見胡商護衛手持此類怪異兵器,圓月彎刀尺寸短小,便於隨身攜帶、藏匿。可是宋慈為人高傲,一向不屑與番市任何交集,更不可能與胡商結仇!”
“不,因為辦案緣故,宋慈曾與一位西域美女多次接觸。”
“羅刹?”
儷娘一句話點醒了歐陽鶴,她這才想起涉嫌張彧之死的青樓蓮花苑,以及與相府有著千絲萬縷聯係的西域美女羅刹。
難道宋慈遭人刺殺都是因為查案查到了緊要處?
一切皆有可能。
隔壁解剖室傳來撲通一聲響,疑似重物落水的動靜。
儷娘猜到了什麽,毫不猶豫地蹚水前去查看。歐陽鶴和真德秀也急忙跟了過去。
艱難走進解剖室的房間,儷娘一眼便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正在沒膝積水裏掙紮著,試圖想站起來。
此人不是宋慈還能是誰?
看到身材瘦削的他已經渾身濕透,仰麵朝天,雙手無助地抓撓著,儷娘的眼淚奪眶而出。
她飛奔過去,將宋慈從積水中撈起。
遭受重創的宋慈剛剛活過來,麵色青紫發黑,精神體力全無,雙腿酸軟,根本站立不穩。
儷娘無奈,隻好將他緊緊抱在懷裏,半倚半扛才勉強直立起來。
“宋慈,你怎麽啦?”
“一點感覺都沒有。”
“你說什麽?”
“我說我的腿一點感覺都沒有,好像不是我自己的!”
歐陽鶴和真德秀隨後趕到,三人合力將宋慈重新抬回到操作台上,圍著他仔細打量。
宋慈虛弱地靠在儷娘身上,悲傷地望著自己的雙腿。
“先生,我這兩條腿為什麽沒有任何知覺?我是不是已經殘廢啦?到底怎麽回事啊?”
真德秀認真查看宋慈的雙腿,沒有發現特別之處。
“不要急,我們不妨再觀察一下。或許心肺受創導致腿部氣血不足,體力未及恢複,雙腿酸軟無力。今後幾天,為師和鶴兒將親自為你管理膳食,進補、調理、休養,希望有所好轉。”
“那要多久才能好利索啊?”
“不好說,平心靜氣,好好休養吧!”
宋慈還想說什麽,被歐陽鶴笑眯眯地打斷了。
“好了,好了,你能活過來已經是萬幸了,還囉嗦什麽呀?肯定餓了吧!想吃什麽?我給你做。”
“歐陽妹妹要給我做飯?”
宋慈眼前一亮,加上確實有些饑腸轆轆,下意識地吞咽著口水。
“啊!那就辛苦妹妹了,吃點什麽呢?我想吃……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兒、燒花鴨、燒雛雞、燒子鵝、鹵豬、爐鴨、醬雞、臘肉、鬆花、小肚兒、晾肉、香腸……”
一不小心便開始報菜名,把歐陽鶴聽得一頭霧水。
“這都什麽呀?是人吃的東西嗎?”
宋慈笑著解釋道:“這是一段繞口令,開個玩笑嘛,給我下碗麵條就行。”
看到歐陽鶴與宋慈不加遮攔地當眾調笑親昵,儷娘感到心裏別扭,突然起身離開。
原本倚靠在她身上的宋慈猝不及防,直挺挺地仰麵跌倒,腦袋直接磕在硬邦邦的操作台木板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本來體力衰弱不堪,再加上這重重一摔,登時頭暈目眩……
幾日後,宋慈逐漸恢複了體力,也能下地活動了。
這天,他和儷娘、歐陽鶴來到事發地——水城峽穀,進行實地勘察,希望找到殺手殘留蛛絲馬跡。
然而案發當日大雨傾盆,所有痕跡似乎早被衝刷幹淨。
儷娘提議立即前往蓮花苑探查,找到西域美女羅刹,直截了當詢問有關圓月彎刀線索。
宋慈對此卻有不同意見,分析道:“羅刹或許牽涉張彧之死,又與相府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但是在我們沒有掌握確鑿證據之時,她應該不會多此一舉。宋慈奉命查案,已然盯上了她,羅刹怎麽可能自找麻煩呢?”
儷娘固執己見,堅持要去。
“刺客即便不是羅刹指使,也與她有著某種關聯。當麵對質,敲山震虎,也不失為一種手段!”
歐陽鶴反唇相譏道說:“敲山震虎?怕不是打草驚蛇吧?”
“那也比在這裏浪費時間要好!”
“我看你就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眼看兩位姑娘又起爭執,宋慈急忙勸解。
“二位,二位,莫要爭鬥,還是仔細勘察現場吧!老父親宋鞏潛心編纂《案例輯錄》,其中特別提到一句話,大辟莫重於初情,初情莫重於檢驗。凡案發之地,凶犯必留痕跡。”
儷娘煩躁地說:“你是知道的,案發當日,大雨突至;雨水衝刷峽穀,堪比毀屍滅跡,還能留下什麽痕跡?!”
“我也不敢保證,隻能先找找看嘍!”
“找什麽?”
歐陽鶴插話道:“當然是先找到刺客的藏身處!”
“聰明!”宋慈朝歐陽鶴伸出大拇指,忍不住繼續誇讚道:“歐陽妹妹果然聰穎過人啊,簡直是一點就透。刺客不會盲目出擊,一定早有埋伏,他會藏在哪裏呢?”
三人舉目四顧,但見峽穀周邊環境複雜。
溪流飛瀑,山坡遍布密林,峽穀兩側怪石盤亙,別說藏個把人,即便一支藩軍部隊也可輕鬆隱形。
宋慈突發奇想,建議道:“當天我和儷娘曾在此交談,視力所及範圍內沒有發現任何異常。那麽刺客應藏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不如試著還原當時境況,進而確定存疑位置。”
“此法可行。”
歐陽鶴率先表示同意,又說:“你和儷娘情景重現,我扮做刺客在暗處觀察如何?”
儷娘冷笑嘲諷道:“喲,歐陽妹妹有何本事大言不慚扮做刺客?以你三腳貓的低劣身手,可以飛簷走壁?還是會百步穿楊?你這樣的刺客出場怕不是會被笑掉大牙!”
“話裏夾槍帶棒,你到底想怎麽樣?”
“還是我來扮刺客吧!你們兩個正好有機會單獨聊一聊。”
儷娘故意朝歐陽鶴亮一下自己的兵刃——蛇形寶劍,然後抱著肩膀朝遠處走去,頭也不回地丟下一句話。
看來也隻能如此了。
宋慈憑借回憶指揮調度,歐陽鶴扮演儷娘,兩人按原有位置站好,複原案發當日情形……
“哎,那天你和儷娘跑到水城峽穀來幹什麽?”
“沒幹什麽呀!”
看到宋慈的目光躲躲閃閃,歐陽鶴愈發猜忌。
“不想說?那我也不便多問。如果你們是因為查案至此,倒也合情合理;倘若不是,那你就是罪有應得!”
宋慈一樂,“什麽叫罪有應得?!我做錯什麽啦?”
“你做錯了什麽,自己心裏最清楚。”
“哎,歐陽妹妹想到哪裏去啦?天地良心啊!我是受害者!我被刺客捅了三刀,刀刀致命,你居然還懷疑我?!”
“儷娘經常罵你輕薄之徒,你可曾非禮她?”
“應該沒有吧?”
宋慈語氣含糊,透著一絲心虛。
歐陽鶴突然變了臉色,嚴肅地問道:“說!儷娘那天為何打你?而且下手還不輕!”
宋慈支支吾吾地說:“啊!她……她的壞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心情不好當然拿我出氣嘍!那天見她臉色不對,我就想找機會開解,沒想到她竟然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啊!”
“是嗎?我也沒想到你居然這麽關心儷娘!”
宋慈辯解道:“哎,我們是水城最給力的探案小組嘛,當然相互關照是沒錯的。”
“那我呢?”
歐陽鶴不再多言,哀怨地望著宋慈。
那是一種委屈、憤懣的表情,仿佛站在她麵前是拋棄自己的負心漢。千刀萬剮不解恨,萬人唾罵也應該。
宋慈見狀急忙轉換話題。
“儷娘做刺客肯定沒問題啊!你瞧瞧,這一眨眼的工夫她就不知藏到哪裏去啦!”
歐陽鶴左顧右盼,視線所及果然沒有看到儷娘身影。
“人呢?”
宋慈分析道:“找到儷娘,或許就能找到刺客藏身處!”
驟然一陣邪風起,枝杈濃密的樹冠隨風劇烈搖擺,峽穀邊的嶙峋巨石發出嗚嗚鬼吼。
兩個身手矯健的黑影一前一後從大樹上掉落,穩穩落地,其中一人是儷娘。
她在狂風中堪堪站定,上下打量著對麵之人,發現對方一襲夜行衣,麵罩遮臉,根本看不清相貌。
“什麽人?!”
儷娘劍鞘指著黑衣人,一聲怒喝。
黑衣人看上去人高馬大,異常健碩,即便此時狂風肆虐,依然穩如泰山,站在那裏巋然不動。
他並不搭腔,而是慢慢拔刀,做出準備格鬥的架勢。
宋慈和歐陽鶴想上前幫忙,可惜風頭正勁,持續不停,他們舉步維艱,隻能極力攀附水城峽穀巨石,遠遠觀望。
黑衣人持刀在手,朝儷娘比劃著。
儷娘注意到,黑衣人的兵刃是一把短柄圓月彎刀。刀刃雪亮,刀身彎曲呈半弧形且布滿各種花紋。
看來他就是刺殺宋慈之人。
儷娘輕蔑一笑,嘲諷道:“你膽子不小,行凶作惡,居然沒有逃之夭夭?!今天遇到姑奶奶算你倒黴,還不快快受死!”
說著,儷娘拔劍衝了過去,與之纏鬥在一起。
黑衣人雖然高大健壯,動作卻詭異多變,閃展騰挪間透出濃鬱的異域風格,身形飄忽不定。
幾個回合之後,儷娘已經摸透對方底細。蛇形寶劍舞出漫天劍影,劈刺動作堅決果斷,一時間險象環生,逼得黑衣人連連後退。
眼看招架不住,他虛晃一招撒腿就跑。
儷娘早已看破對方逃跑意圖,縱身高高躍起,直接掠過對方的頭頂,輕盈的身體在空中高速旋轉,反手一劍。
噗的一聲,這一劍正中黑衣人的胸口,登時血染衣襟。
負傷的黑衣人雙腿一軟跪在地上,他心有不甘地仰天大吼道:“ژنرالجوان،منتمامتلاشمروانجامدادم.”
手裏的圓月彎刀毫不猶豫地對準自己臉劃了幾刀,登時麵目全非。
儷娘看到這一幕愣住了,她實在想不明白,就算不敵對手,也不用故意毀壞自己的麵容泄憤吧?
就在她愣神的工夫,更驚悚的一幕發生了。
刺客熟練地轉動圓月彎刀,毅然決然地朝自己的脖子砍了下去。
隨著噴濺的鮮血在大風中飄散,自刎砍下的頭顱掉在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