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杜鵑

徐靈芸進了花廳,看見的便是上首的一個頭發花白的老爺子,以及他手邊摸樣清俊的中年男子。

她看過徐大爺的畫像,徐二爺與他隻得三四分相像。容貌白淨如文人,可惜一雙眼陰沉沉的,一下子就讓人印象極為不好。

不用說,這便是徐老太爺和徐二爺了。

徐靈芸規規矩矩問了好,便在下首默默坐下。

徐二爺皺了皺眉,還是壓下火氣問道:“侄女兒來拜祭,怎的借著韓家的由頭?你是徐家的姑娘,又是大哥的獨生女,來拜祭是天經地義的,冠上蕭家的名義還是婆家,帶上韓家算什麽?”

徐老太爺幹咳一聲,也開口道:“當初白發人送黑發人,一時急怒攻心也是難免。這麽多年,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可也不必賭氣不認自家人……”

徐靈芸聽著,麵色冷淡,心裏忍不住嗤笑。

徐老太爺說得輕巧,白發人送黑發人,傷心了就能遷怒到她們母女二人身上,硬生生趕出去不聞不問?

徐二爺扯上蕭家,不過是想讓自己明白,蕭家還勉強算是婆家,她卻還沒出嫁,跟韓家隻是帶上一個“義”字,終究不是本家人,更是一點幹係都沒有。到頭來,還是她不對了?

這兩人句句似是替她著想,在徐靈芸聽來,不過是場麵話罷了。

她輕輕一笑,抬頭道:“徐老太爺言重了,委屈算不上。托老爺子的福,在府外沒餓死凍死,好歹如今還能活生生坐在這頭。要是老爺子這話在幾年前,我還在華家的時候,必定感恩戴德,二話不說就跟著回徐家。可惜,時過境遷,我在徐家生活的年歲太短,早就忘記自己曾經是徐家人了。”

徐靈芸一句“曾經”,沒明晃晃地指責徐老太爺當年的作為,卻也有些不中聽了。她有著徐家血緣也就罷了,華月喜又有什麽錯?

剛剛喪夫,還在傷痛中,就被趕回娘家,還落不得好。

要不是後來遇上蕭老爺,隻怕華月喜早就受到非人的對待,落不得好下場了。

這些年的遭遇,一時半會說不清,卻不是一句簡簡單單的委屈能略過的。

徐老太爺麵色不悅,一個晚輩說話如此咄咄逼人,要不是還有些用處,早就被他打出去了!

果然是那個狐媚子養出來的姑娘,瞧著漂亮柔弱,其實是一隻養不熟的白眼狼!

徐二爺感覺氣氛僵了下來,不想費心把徐靈芸請來就氣走了,隻等解圍道:“不忙敘舊,侄女兒先去大堂拜祭大哥吧。”

“不了,”徐靈芸搖頭,緩緩起身道:“我就去父親以前住的院子燒點紙錢,上兩柱香就好。”

聞言,徐二爺的笑臉有些繃不住了:“侄女兒來一趟,怎能不好好拜祭一番?”

徐靈芸似笑非笑地瞅著兩人,再次搖頭道:“娘親說父親喜靜,吵鬧的地方隻怕要呆不住,還是去院子裏清淨些,我也能跟父親說說話。這麽些年來,要說的話多著,沒得耽誤了其他人拜祭就不好了。”

這話聽得徐二爺毛骨悚然,仿佛徐大爺真的留在徐家,眼睜睜看著他們對待華月喜和徐靈芸兩母子不好,後背發毛,他悄悄左右看了一番,強笑道:“侄女兒,祭堂上好些長輩正等著你呢!”

徐靈芸聞言,輕輕笑了:“我一個晚輩,哪裏有資格讓長輩等?理應二爺去主持才是。”

徐二爺聽得心裏妥帖,他是徐家唯一的男丁,毫無懸念,以後必定繼承徐家。可惜徐老太爺年紀不小,卻不肯交出徐家,讓他頗為不痛快,索性吃喝玩樂,也樂得逍遙。

徐老太爺更不高興了,沉聲道:“那麽多的長輩,你居然不去打聲招呼,這麽多年在蕭家難道連規矩都沒學會嗎?”

他這話,隻差沒直接說華月喜沒教導好徐靈芸,聽得徐靈芸一肚子火氣,要笑不笑道:“不勞徐老爺子擔心,我一個外人,很不必去叨擾徐家的長輩們。”

說完,她轉向徐二爺道:“大爺的院子可是在這附近?二爺要不要一起過去瞧瞧?”

看著徐靈芸似笑非笑的表情,那雙眼睛像足了徐大爺,徐二爺一個激靈,連忙搖頭,小心翼翼地推托道:“大哥的院子早年就封存起來了,許久無人進去過,還是先讓婆子打掃一番,免得侄女兒進去沾上一身灰。”

徐靈芸搖頭,無所謂道:“不礙事,大爺的院子還是原來那樣,我也能好好看上一看。”

徐二爺無法,隻好叫來一個婆子,把徐靈芸送去早就封起來的徐大爺曾住過的小院子。

徐二夫人讓奶娘抱走徐小寶,獨自躲在後麵聽著,見徐靈芸一走,她忍不住跳出來,皺眉道:“這丫頭夠囂張的,可是二爺你怎麽讓她去大爺的院子?”

徐大爺一死,那院子就封起來了。徐二夫人不是沒想過去拿徐大爺書房裏值錢的書畫和文房四寶出去賣些銀錢,好貼補家用。隻是那院子邪門得很,陰風陣陣,她不過靠近一點,就覺得膽顫心驚。

好歹徐家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徐二夫人索性沒敢動徐大爺的書房,隻是把周邊寢居的零散東西陸陸續續當掉了。

徐二爺沒好氣地看向她,冷哼道:“有本事,你跟著她去啊。”

徐二夫人頓時沒了聲,那地方著實嚇人,聽聞徐大爺還是死在書房裏的,哪裏敢去,隻能哆嗦著退了下去。

徐二爺轉向徐老太爺,愁眉苦臉道:“爹,這丫頭太難纏了。小小年紀的,一張嘴夠尖,也不知道跟誰學的。”

“還能是誰,不外乎是她那娘,或者蕭家人。”徐老太爺咳嗽了幾聲,想起死去的徐大爺,心裏不是不難過和愧疚。他原本看好徐大爺,這個大兒子什麽都好,打小就聰慧聽話,誰想在親事上一意孤行,娶了個狐媚子回來。

到頭來,大兒子死了,徐家隻得一個庶出的二子。

從小徐二爺就被徐大爺壓上一頭,所有人都寄望在徐大爺身上,徐老太爺也就沒怎麽教導徐二爺。誰想徐大爺年紀輕輕去了,留下這麽一個喜歡吃喝玩樂的小兒子,著實讓徐老太爺頭疼。

如今他還在,仍能鎮住徐二爺。娶來的媳婦是個懂事的,把徐家打理得井井有條,就是有些小心眼,不過隻要向著徐家便好。就是徐二爺花錢如流水,徐家隻剩下一空架子,徐老太爺可不能讓徐家在自己手裏沒落,怎麽也得在死前給徐二爺找一個妥當的依靠。

等徐小寶長大了,懂事了,徐老太爺這才能安心,要不然必定死不瞑目。

領著徐靈芸的婆子走到院子外頭,就麵色發白,說什麽也不肯進去。徐靈芸也沒勉強她,帶著春英進了這個破舊的院子。

年久失修,這院子荒廢了許多年,雜草叢生。

外圍的寢居還好,稍微有人整理過,隻是角落的書房,被簡陋的泥牆隔開,有種被孤立遺棄的感覺。

徐靈芸輕聲歎氣,她聽聞徐大爺是在書房斷了氣的,難免受人忌諱。隻是這院子,徐家人大張旗鼓地祭奠徐大爺,卻連徐大爺生前住過的院子都沒找人細心打理,分明心裏也不當徐大爺是一回事。

果真是一個引她上門來的由頭罷了,偏偏這理由讓人無法反駁,卻又在親眼所見後,徐靈芸原本對徐家餘下的那麽一丁點期望,徹底被打碎了。

她緩步穿過雜草,來到書房前,留下春英在外頭,親手挎著籃子踏了進去。

剛打開門,一陣灰塵撲麵而來,徐靈芸用帕子掩著鼻子幹咳了幾聲才勉強止住,雙眼被灰塵刺得生疼,險些落下淚來。

書房的一切確實如同原來一樣,沒有人動過一絲一毫,可能是害怕,也可能是忌諱死人。不管是哪一種,徐靈芸心裏都不免慶幸。

她放下籃子,環顧一周,書房不大,卻整理得幹淨利落。三個大書架上滿是書,從四書五經到各地遊記,還有不少字帖。

徐靈芸隨意拿出一本翻了翻,書頁的外側,還有幾個小字評點。龍飛鳳舞的字,筆鋒銳利卻又不失風韻。

這便是徐大爺的字跡嗎?果真頗有風範,難怪當年韓先生會將他引為知己。即使在過世這麽多年後,還會願意將出嫁前的自己收為義妹,想必也是看在徐大爺的麵上。

書案上鋪滿灰塵,文房四寶齊全,筆墨擱在手邊,顯然是常用的,即便是最後也是。徐靈芸用帕子輕輕一掃,案上的幾頁宣紙便露了出來,上麵是一幅字畫。

漫山遍野的紅色杜鵑,即使在灰塵下,依舊有著鮮豔張揚的顏色,漂亮得讓人移不開眼。

這便是徐大爺的畫嗎?

徐靈芸伸出手,指尖在宣紙上輕輕劃過,指頭留下一抹黑灰,眼圈卻微微紅了。翻開底下的幾張,全是各色的杜鵑,展現著各色風姿,顯然徐大爺極為擅長,應是時常畫的。題字的地方,隻隱約露出“贈愛妻”的字樣。

她忽然明白,為何華月喜的後院繁花似錦,唯獨沒有一朵杜鵑。

徐靈芸以前以為是華月喜不喜,如今看來,卻是極為喜歡的,隻是怕觸景傷情。

她想著要不要把這幅畫帶回去給華月喜,沉吟片刻還是作罷。以前的事已經過去了,華月喜好不容易忘記了,何必再讓華月喜想起當年來?

隻是當初徐大爺一死,她們母女就被趕出了徐家,這幅畫華月喜必定還沒有看見過。

徐靈芸深深地把這幅畫記在心頭上,念及自己對畫畫十分有興趣,或許就是因為徐大爺曾帶著自己在書房裏看著他作畫?

即便她對徐大爺的印象太模糊,已經完全記不得了。但是有些東西,卻深刻地記在心頭,隨著年歲怎麽也抹不去。

就著書房裏的暖盆,徐靈芸燒了些紙錢,又點上兩支蠟燭,雙手合什,閉上眼在心裏默念:爹放心,我和娘親都很好。雖然不孝,但是我再不想認徐家。沒有爹的地方,怎能算是家呢?

她睜開眼,淚眼摩挲中,看見盆裏的火苗一明一暗,似是在回應自己那般,便含著淚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