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苦勸
“嘶——”春英倒抽了一口氣,小聲求饒:“哎喲,夏草姐姐,你就輕手一點吧!”
夏草拿著針,一點點給她戳著腳底的水泡,沒好氣地抬頭:“姑娘還沒出聲呢,你就嚷嚷了?”
春英嘟著嘴,偷偷瞥了一眼已經戳了水泡,用幹淨白布包好雙腳的徐靈芸,正倚在軟榻裏昏昏欲睡,便壓低了聲線道:“姑娘還真厲害,那麽多的石階,眼睛都不眨的,一口氣就跑上來了。你不知道,我多佩服姑娘的!”
“那是,姑娘這股子韌勁像足了二太太。”夏草用湯藥擦了擦春英的腳底,也替她包了起來:“這藥草瞧著不起眼,卻是治水泡最好的。明兒一早,你和姑娘都能大好。”
“那敢情好,別誤了賞花。”春英笑得眯了眼,兩隻腳在半空一甩一甩的。
“瞧你這般孩子氣的,比姑娘還大著一點呢,也不見有姑娘的幾分穩重。”夏草取笑著,收拾好東西便起身道:“我該回去伺候二太太了,你也早點歇著,別耽誤了明兒的事。”
徐靈芸和春英的雙腳都起了一溜的水泡,沒辦法隻好先在廟裏準備的廂房歇息一天,明兒才去賞花。
蕭老爺原本就想著早去早回,誰知被阮姨娘鬧的,隻好在敬和山住一晚,明兒再回府,心裏老大不樂意,沒給阮姨娘多少好臉色。
夏草臨走前給徐靈芸腿上添了一張小毯子,手邊的小桌下有著燙著的水壺,她醒來伸手就能夠得著。免得渴了,春英也幫不了手。
春英趕緊應了一聲,目送著夏草剛走,就聽見有人輕輕敲門:“誰?”“是我,”端硯推開門,探進頭來:“姑娘的傷還好嗎?餓了嗎?正好寺裏的齋飯不錯,大少爺讓我送過來。”
春英示意他小聲一點:“姑娘睡著了,腳上沒有大礙,明兒就能好了。謝謝大少爺,待會姑娘醒了,我一定轉告他的好意。”
端硯擺擺手,輕手輕腳把齋飯的食盒放在小桌上,又睨了眼春英在裙擺下隱約能看見包紮腳上的白布:“你的腳……也還好嗎?”
“放心,夏草姐姐說了,明早就能全好了!”春英擺擺手,很是不在乎。
知道這丫頭率直,說的都是真話,端硯這才放心了:“那你和姑娘好好歇著,後麵的桃花林可美了。”
春英心動了,迫不及待地問:“真有那麽好看?”
“那是自然的,”端硯說完,又愁眉苦臉道:“就是林子裏全是女眷,我跟著大少爺隻是走了沒一刻鍾就退出來了。”
她聽著,幸災樂禍地笑了:“怕是那些女眷看見大少爺,都被迷得走不動了。大少爺光是在桃花樹下站著,隻怕是人比花嬌……”
“什麽人比花嬌?”徐靈芸睜開眼,耐不住笑了。她在端硯進來的時候便醒了,聽著兩人小聲嘮嗑,也就沒打擾。誰知春英越說越離譜,她要是再不醒,蕭晗明兒就得拿這丫頭出氣了。
春英捂著小嘴,眼珠子亂轉:“姑娘醒了?難不成是被我們吵醒的?”“哪裏的事,是睡得夠久了,該醒了,要不然晚上得睡不著。”徐靈芸扶著軟榻慢慢坐直身,瞥見食盒便,開玩笑道:“麻煩端硯走這一趟了,賞錢的袋子放得遠,得明兒才能給你了。”
端硯笑著擺手道:“徐姑娘客氣了,這賞錢不賞錢的,倒是其次。隻要姑娘趕緊好起來,這便是大大的好事了。”
蕭晗的臉色比平日更不好了,那些女眷沒點眼色還往前湊,端硯在旁邊沒少被自家大少爺的冷氣凍著,隻盼著徐靈芸趕快好起來,他這個小廝才不用繼續落在水深火熱之中,備受煎熬。
屋內唯一的丫鬟隻能坐在榻上不能走動,端硯便做了一回伺候的人,把齋飯擺在徐靈芸跟前的小桌上:“這是廟裏大師傅的手藝,平常人哪裏能吃得到,還是蕭老爺跟他有幾分交情,特意請他做的,姑娘嚐一嚐味道如何?”
徐靈芸夾了一筷子,雖是平常的素菜,入口清爽生香,比蕭府大廚房師傅的菜肴來得更有滋味,不愧是廟裏的大師傅。
“很不錯,這筍尖隻怕沒有誰能比大師傅做得更好了。”她瞧見春英眼巴巴的,便好笑道:“隻能麻煩端硯把素菜撿一點拿過去,要不然春英就得垂涎三尺了。”
春英被取笑慣了,臉不紅氣不喘,笑眯眯道:“還是姑娘最疼我了,小硯子,還不趕緊送過來?”
端硯憋不住也跟著笑了,老老實實地撿了點徐靈芸少動筷的幾樣素菜,給春英端了過去:“你這瘋丫頭,越發沒有丫鬟的樣子了。趕明兒讓金嬤嬤瞧見了,少不得又讓你學幾天規矩。”
春英縮縮脖子,嘟嚷道:“真是哪壺不提提哪壺,品嚐美食的時候哪能提這些糟心事?”
她吃了一口,筷子夾得飛快:“唔,真好吃……”
見春英餓狠了,吃得太快,看著徐靈芸都有些心驚膽顫:“吃慢的,沒人跟你搶。”
春英還真噎著了,憋得一張臉通紅,唬得端硯手忙腳亂給她倒了一碗水灌了下去,好一會才緩過來:“讓你貪嘴,吃苦頭了吧。”
淚汪汪地拍著心口緩了氣,春英苦哈哈地點頭:“看來再好的東西,也會噎住人的。”
端硯好奇:“你吃過什麽不好的東西,給噎住過了?”
徐靈芸一愣,來不及阻止,就聽春英坦白道:“就像餿掉的米糠,又老又爛的菜葉子,還有……”
“行了,那麽多吃的都堵不上你的嘴。”徐靈芸麵色淡了下來,讓春英喃喃地住了嘴。
端硯臉色倒是有點不好了,他小時候家裏過得不好,還能勉強吃頓飽飯。後來鬧饑荒,家裏人都死了,才不得已賣身進了蕭府。後來跟著大少爺,這些年來,隻怕連蕭府的粗使小廝也不會吃的東西,兩個小姑娘居然嚐過了?
那必定是進蕭府後的事,蕭府財大氣粗,連最低微的小廝婆子都能吃得好穿得飽,要不然每年也不會有那麽多的小姑娘小子擠破頭要進來。那時候,徐靈芸才八歲不到吧,春英隻大一點點……
端硯忽然有點心酸,勉強笑道:“時候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食盒放著,回頭叫別的小丫鬟收拾就行。”
等端硯走了,徐靈芸無奈地說道:“以前的事,還提它做什麽?沒得讓人心煩……你這張嘴,真得好好管一管了。”
春英耷拉著腦袋,可憐巴巴道:“我又不是說謊了,端硯一問,我老老實實回答而已。放心,端硯是個嘴巴緊的,不會到處亂說,讓姑娘為難的。”
華家嬸娘的手段層出不窮,還懂得背著人做,沒多少人知道,連華月喜也是不清楚的。
徐靈芸不怕別人知道,就怕華月喜聽說了,心裏要難過的。反正已經是過了這麽多年的事了,在蕭府錦衣玉食了五年,她已經把過往的事淡忘得差不多了:“總之以後少提及就是了,沒得讓別人以為,我們當初被華家收留了幾年,是個不知感恩,還四處造謠詆毀嬸娘的名聲。”
這年頭人雲亦雲,其中的事沒有誰看見,隻會說華月喜和徐靈芸不知好歹,又忘恩負義。
春英乖乖地點頭,忽然想起夏草的話,她家姑娘實在太穩重懂事了,比起一般的姑娘家,怕是更加心思敏感細膩,又想得更多一點,便止不住的心疼了。
其實說要忘記,實際上徐靈芸比誰都要牢牢記得,才會在蕭家這幾年越發小心謹慎得不像是一個年輕的小姑娘。
不僅擔心著華月喜,還操心著自己這個大大咧咧的丫鬟。春英偷偷擦去眼角的淚珠,覺得她真是太沒用了。平日說是照顧著姑娘,其實到頭來,還是姑娘照顧著自己。
“好了,齋菜涼了就浪費了,趕緊吃吧。”徐靈芸吃著美味的飯菜,感覺心情越發好了起來。她要的其實很簡單,就是安安靜靜又平平淡淡的生活,別惹著自己就好,若是欺負得狠了,也不會乖乖受著就是。她在華家那幾年,經曆了多少教訓後最深刻地懂得,有些時候隻要退讓了,對方不會適可而止,更多的卻會得寸進尺!
要是這時候退後哪怕一小步,對方就會逼近一大步。
不是不示弱,迎上去硬碰硬,而是懂得迂回。
示弱沒什麽大不了的,裝可憐也隻是小手段而已,但是多數人對弱者有著天生的同情,尤其本身就強大的人,比如蕭老爺。
在蕭府裏,蕭老爺就是說一不二的存在。隻要他不讚同,所有人都討不得好。
果不其然,有蕭老爺撐腰,徐靈芸連一句訴苦的話都不必開口,自然而然就幫她擺平了。既沒有得罪狠了阮姨娘,也沒惹得大太太不快,這件事算是簡簡單單就解決了。
她不過傷了一雙腳,長了點水泡而已,偶爾一點疼一點癢,換來以後生活的平靜安然,卻是大大地劃算。
剛用完齋飯,便有人來敲門。
徐靈芸以為是來收拾碗筷的小丫鬟,便頭也不抬地道:“你來得正好,幫忙收一收……”
“餘姑娘?”春英的驚呼打斷了她的話,徐靈芸抬頭見了餘雅晴,不由愣了。
“餘姑娘怎麽來了?”
餘雅晴笑臉盈盈地推門走來,瞧了眼兩主仆包的嚴實的小腳,又皺眉道:“我正好來敬和山賞花,聽說你受傷了,便來瞧一瞧。怎麽樣,還疼嗎,要不要我送點傷藥來?”
“不用,已經包紮好了,明早就能大好,多謝餘姑娘能來看我。”徐靈芸笑著點了點頭,又道:“我跟春英行走不太方便,隻好勞煩餘姑娘過來喝一杯茶了。”
餘雅晴擺擺手道:“不用這麽客氣,叫我雅晴就好。”
她徑直上前坐在小矮凳上,自己動手倒了一杯茶,撲麵而來的花香讓人精神為之一振,不由驚訝道:“這是蕭家鋪子最近賣的花茶?不對,聶大哥給我買的,跟這個味道不一樣。”
徐靈芸伸手打開茶壺,示意餘雅晴看一看:“蕭家鋪子賣的是茉莉花茶,這是新近的蓮花茶,過幾天便能開始賣了。”
“真是個好東西,上回瞧見不少家仆到鋪子裏搶著買。時常去的晚了,連一小罐子的花茶都買不上呢。”餘雅晴很是羨慕,在蕭家住著就是好,還沒擺上鋪子裏的新花茶,徐靈芸就能先喝上了。
聽說茉莉花茶賣得很好,不少貴人家中的女眷都十分喜歡,徐靈芸便滿臉笑容,又謙虛道:“蕭家賣的物什,哪裏有不好的?”
“也是,蕭大少爺聽聞經商手段更勝蕭老爺一籌,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難怪京城裏的人提起蕭大少,都忍不住讚歎蕭府後繼有人呢。”餘雅晴托著腮,臉頰微紅,有些赧然道:“我問的有些唐突,可是徐姑娘知道蕭大少定親了嗎?有心上人了嗎?”
徐靈芸被問得一怔,搖頭道:“這個……我真是不清楚了。”
大太太拿出了畫像,便是有意給蕭晗定親的,誰知道如今跟哪家有了意思,準備換庚帖了呢?
有,還是沒有,她也不敢胡說。
餘雅晴有些失望,卻又很快提起精神,湊過來小聲道:“聶公子也來山上賞花了,你們已經許久沒有見了吧?”
徐靈芸聽著不由有些厭煩,什麽叫做許久沒見了。她和聶睿羽非親非故的,隻占著一聲莫須有的“表哥”,彼此之間根本沒有任何關係。餘雅晴這話,倒像是兩人真有點什麽曖昧一樣,令人遐想。
春英也聽不下去了,板著小臉道:“餘姑娘這話說的,這是要壞了我家姑娘的名聲?聶公子一個外男,哪裏能隨意見一個還沒出閣的姑娘家?”
餘雅晴被爹爹寵在手心上,隨意慣了的,哪裏被人質疑過,登時紅了眼圈:“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聶師兄對徐姑娘……我隻是想有情人終成眷屬。”
徐靈芸不由好笑,這位餘姑娘果真是書香世家的,倒是旁的雜書話本看得太多,以為才子佳人總得是一對。公子有意,佳人必定感動得要以身相許,兩人郎情妾意,便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了。
難怪餘雅晴一直琢磨著把她和聶睿羽扯到一塊,原來是被話本那些美好的故事給蠱惑了,便無奈道:“餘姑娘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二太太已經婉拒了聶公子的求親,這事以後就不要再提了。”
“為什麽拒絕?聶師兄已經是舉人老爺了,很快要做官,二太太怎麽還不滿意?”餘雅晴還是明白官商之間有些糾葛,以徐靈芸的身份,嫁給聶睿羽當正房太太,真的是天大的抬舉了,怎麽會有人不樂意?
連一個即將為官的舉人都看不上,二太太到底要給徐靈芸嫁到哪裏去,一品大員的家裏嗎?
簡直是天荒夜談,果真如她爹爹說的,婦人之見實在是狹隘!
餘雅晴苦口婆心,想要勸徐靈芸:“別說我多嘴,姑娘高嫁,隻怕不是為妾就是通房丫鬟,哪裏有當正房太太來得自在?即便是二太太在蕭府裏,蕭老爺再寵愛,也不能越過大太太去。”
這話說的實在,卻著實不怎麽好聽,徐靈芸臉色微變,語氣淡了幾分:“二太太自然會讓我嫁出去當正房太太,哪裏能平白去做妾。她已經受了當妾的苦頭,也不會讓我走這條舊路,沒得壞了一輩子的姻緣。”餘雅晴低著頭,知道她剛才的話讓徐靈芸不高興了。徐靈芸瞧著脾氣好,卻也不是軟弱可欺的。
“可是聶師兄那麽好,二太太都看不上……”
徐靈芸淡淡道:“在餘大師和餘姑娘的眼裏,聶公子能有什麽不好?隻是再好的人,也得要‘適合’二字。”
餘雅晴懵懵懂懂的,這是說聶睿羽太好了,徐靈芸的身份配不上?
她苦著臉,覺得自己一番勸說,反倒讓徐靈芸更是把聶睿羽推得遠遠的,不由懊惱道:“適合不適合,也隻有自己心裏明白,哪裏能做的了準?同一個人,要是二太太覺得適合,徐姑娘覺得不適合,還會嫁過去嗎?”
“會的,”徐靈芸抿了口花茶,品著唇齒裏的蓮花香氣,輕輕回答:“二太太心裏有著我,為我選的夫君,自然是最適合的。”
華月喜起起伏伏經曆了這麽些年,眼光獨到,自然不是她一個十多歲的丫頭片子能比得上的。既然華月喜覺得合適,那麽徐靈芸即便麵對一個完全陌生的男子,也會老實地嫁過去,做一個賢惠的小妻子,為對方生兒育女,安安分分地過完一輩子。
餘雅晴跺跺腳,十分不解道:“難道你自己的心思就不管了,隻聽著長輩的話去做,像個木偶一樣隨意被擺布?”
徐靈芸搖頭,聽聞餘雅晴的爹爹為了報恩,早早就把她許了人。如今那家子雖是書香門第,卻漸漸敗落了,隻怕心生不滿。
這事不好說,餘大師是讀書人,許下的諾言必定要兌現。寧可貼點銀錢,也要讓餘雅晴嫁過去生活,可是誰說那家子就真的不適合餘雅晴?未婚夫的人品,餘大師必定是考核過的,才會把捧在手心裏的小女兒嫁過去。因為補貼銀錢,那家子鐵定對餘雅晴寬容友好。幾年來,餘大師再扶持一下,誰說那未婚夫就不能平步青雲?
有了這一層關係,那未婚夫必定是感恩戴德,對餘雅晴更是包容體貼。在徐靈芸看來,餘雅晴從小被百般疼愛著,有些小任性,也不夠穩重,不是當長媳婦的料子,更別提大家大戶裏,隻怕要被啃得渣子都不剩。倒不如去小戶人家,又是門戶清白,家規森嚴的,不會隨意納妾,隨意恣意揮霍,品性良善,才能老老實實地過日子。
不過這些事,她一個局外人,沒必要多談論,便含糊地反問道:“怎的就是隨意被人擺布的扯線木偶了?做爹娘的,哪個會真的把親生兒女往火坑裏推?兒女過得不好,難道爹娘心裏就好過了?”
餘雅晴嘟嘟嘴,沒吭聲。
徐靈芸不想再繼續聊起婚事,畢竟這不是小姑娘能夠做主的:“我有些累了,餘姑娘自便吧,我和春英都不能送你了。”
餘雅倩連忙搖頭道:“不礙事,你先歇著吧。”
她還不死心,又問:“你真是不見聶師兄?”
徐靈芸懶得再開口,索性閉上了眼。
見狀,餘雅晴隻得一臉懊惱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