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雨侵蓉城

第一卷七橋星墟

第五章雨侵蓉城

距離法國萬裏之外的中國內陸,岷江、大渡河和青衣江三條河流似乎早已約定好了,一起在四川盆地中間,一個叫樂山的地方碰了頭,交匯相融,再往南流去。

三江匯合之處,江流滾滾,煙波浩渺。

一旁是高樓林立、日新月異的現代化都市,一旁是萬年不變的青秀山巒。

進入6月以來,三江的水勢尤為凶猛,今年的水位比往年要高,水帶來大量的泥沙,顯得既渾又黃。

旅遊公司的機動船比比皆是,載著一波又一波來觀光朝聖的遊人往返穿梭。遊客一上船,管理員就吆喝著要求大家把救生衣穿上,那音調容不得討價還價。

“江水野,穿好救生衣,聽招呼哦!”

絕壁上,絳紅色的岩石中雕刻著舉世無雙的崖刻佛像,這尊唐代修建的大佛至今依然巍然不動、穩坐江上,簡直是能與大金字塔媲美的古代奇跡。遊客抬頭眺望巨佛,無不驚歎咋舌,為這一宏偉遺跡所深深震撼。

“樂山大佛開鑿於唐代開元元年,完成於貞元十九年,也就是公元803年,曆時約九十年。他是世界上唯一的也是最大的一尊瀕江摩崖石刻佛像,高達71米。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江在它的膝下匯聚……”導遊嗓音甜潤,話語傳進遊客的藍牙耳機裏麵,就像畫外音一般。

遊船上一遊客邊聽講解,邊拿著望遠鏡四周觀察。視野中,靠近山體的江邊,一條漁船激流勇進。艄公奮力地搖櫓,船頭船尾各立著幾隻黝黑的魚鷹,俗稱魚老鴰,是捕魚的好手。

漁船停在了淩雲山的一處江灣中,老人把漁網從船艙裏拖出來,準備撒網捕魚。

不知怎麽的,魚鷹開始胡亂撲騰著翅膀,有一隻甚至想要飛離船頭,卻被腳上的繩子扯住,漁夫急著去穩住這兩隻大鳥,卻發現小船顛簸了起來。

拿望遠鏡的遊客笑了,饒有興趣地看著漁船上人與鳥滑稽的表演。

忽然,漁船像是加裝了彈簧的玩具,一下子就跳出了水麵,不平衡的受力讓它翻了個底朝天,扣回江水。

遊客驚得合不攏嘴,反複用望遠鏡確認,但那漁船像是被江流融化一般,竟消失得無影無蹤……

此刻的國際航班上,客機廣播裏用法語和華語播報著最新的消息。

“各位乘客請注意,飛機即將進入雷雨區域,受惡劣天氣的影響,到達成都的時間將延遲……”

過道對麵的雲空和唐汭在小聲的談著話,貝爾勒坐在李歐旁邊,顯得十分興奮,不停給李歐瞎聊著,什麽尋找東方靈感,打造戶外新產品,什麽大熊貓在挪威被寵成寶貝了,什麽法國皇室性醜聞等等。

李歐心思不在貝爾勒的頻率上,打開平板電腦,把那張照片調出來仔細查看。那是一張相當古樸的地圖,上麵的地形地貌都以一種古拙、抽象的方式描繪著。在山川的中央,有一些城牆和建築,應該是一座古城。古城的外圍,兩條蜿蜒曲折的河流顯得尤為醒目。

“啊,這是一座失落的古城吧,一定是暗示著什麽秘密,莫非就是大佛寶藏的藏寶圖?”貝爾勒小聲嘀咕著。

“我看你長得像藏寶圖。連個文字和注記都沒有,也不知道是從哪兒網站上當的。”李歐沒好氣地說,胸中卻是疑慮叢生,難道父親的失蹤和這張圖有關?

“小李,我看一下。”過道那邊的雲空坐不住了,趕緊從李歐手裏要過平板,與唐汭一起觀看。

兩人的神情先是興奮,然後變得驚訝,最後是大惑不解。

“沒有任何注記?難不成隻是一個旅遊紀念品?”唐汭有些許失落。

“的確和我想象中有很大出入,不過有時候少就是多,無卻勝有,隻要我們認真研究一下,應該會有收獲的。”雲空喃喃道,想給唐汭信心。

李歐收回平板,正想再看一看,飛機忽然持續抖動了起來。

“女士們、先生們,客機正遭遇一股紊亂氣流,請大家係好安全帶,不必驚慌。”廣播裏緊接著傳出了聲音。

李歐隻好收起平板,視線被頭頂的液晶屏吸引了,上麵正在播出一個美國大片。

巨大的怪獸從海裏浮起來,遭遇了同樣龐大的機甲阻擊,兩者纏鬥在一起,打得驚天動地。

李歐遞話過去:“法師,我們到了成都後怎麽打算的?”

“我的老友在四川省考古研究院,他會幫我們的。”雲空並不想透露的太多,似乎早已有所安排。他看著漆黑的窗外,忽然一個雪亮的雷閃,顯露出飛機身下猙獰而宏偉的雲層,而整個上層的天空又是一片混沌。

李歐也把目光移到窗外,他忽然感到一種力量在遙遠的雲層中湧動著,那是一種難言的感觸。一個雷閃映白了他的臉龐,李歐肩頭抽搐了一下,腦海裏的圖像消失了,他感到內心中空空的,難受的很。

他閉上眼睛,調整呼吸,漸漸地一陣困意襲來,很快便睡了過去……

一陣顛簸把李歐從睡夢中驚醒了,晦澀的天光從窗外透進來,飛機正在朝機場降落。

貝爾勒還在酣睡,唐汭和雲空神情嚴肅,在小聲聊著什麽。見李歐醒來,談話便停了下來。

片刻,伴隨著一陣震顫和呼嘯聲,飛機終於平安著陸。

大家下了飛機,到航站樓領取托運的行李,李歐看了看表,現在是6點15分,已經是成都的清晨了,但感覺還在夜晚。

“要倒時差啊,成都和巴黎相差7個小時,成都人都起床了,我們卻得關機充電了。”貝爾勒一手托著行李,打了個哈欠,好像還沒睡夠的樣子。

“是啊。”雲空走過來說道:“時間尚早,我建議大家就在機場休息一下,等會再去省院,不然一點精神也沒有。”

李歐倒還覺得不困,反而有些激動。已經有一年多沒有回故土了,當鼻子裏聞到那種特有的濕潤氣味,耳朵裏聽到熟悉的川音,心中就不免有些激動起來。

扭頭一看抄著手站在遠處的唐汭,卻是精神抖擻、眼神犀利,應該也不會差這點睡眠吧,身子虛一點的也就隻有雲空了。

貝爾勒強打精神,對李歐說:“你不是做過導遊嗎,快帶我體驗下天府之國的調調吧!”

唐汭顯然不肯,但貝爾勒這家夥豈能放過任何機會,軟磨硬泡,說是肚子餓,要進城吃正宗川菜,最後雲空同意兩人去逛一圈,到時候電話聯係,到點集合。

李歐和貝爾勒像是請了個大假,立馬打了個的直奔市區。好在雙流機場離市區不遠,全程高速,再走繞城快速通道,很快就進了這座著名的休閑之都。

成都,天府之中心,位於四川盆地中央的平原地帶,絕佳的位置給予了它無限的恩惠,幾千年來,他像是一個吸鐵磁一樣,隻要有人站在他的上麵,就會自覺自願的不肯離去。

餓了,有的是美食照顧你;煩了,有的是茶樓打發時間;悶了,有的是嬌柔的成都粉子陪你說話。

早在唐朝時期,成都就成了“網紅城市”,很多文人墨客都要來此打卡,李白、杜甫、王勃、李商隱等詩人都曾到成都居住過一段時間。他們在這裏總是一腦子風雪,寫出了很多**的詩句。

但此刻陰雨連綿,鉛灰色的天幕讓整座城市顯得陽氣不足。

汽車進入了蜀城的心腹之地,周圍的仿古建築也逐漸增多,小橋流水的景象頗有些古中國江南風骨。

車停了,兩人撐著傘,漫步走在步行街中。這裏有一大堆明清風格的建築,正是成都文化名片之一的錦裏古街。

錦裏其實就是諸葛武侯祠景區的一條步行街,以三國文化和四川傳統民俗文化為主要內容。這樣的民俗街其實在中國比比皆是,李歐並不覺得稀奇。但貝爾勒對一切都很好奇,拿著手機四處拍照,此刻正死皮賴臉拉著穿旗袍賣蜀繡的姑娘合影。

李歐肚子早被這冷雨淋餓了,聞到街上飄著的麻辣香味就忍不住了。帶著貝爾勒衝進了一間鋪子,專賣成都名小吃。

點了糍粑、三大炮、川北涼粉、龍抄手、擔擔麵,盤兒碗兒擺了一方桌,兩人擺開了架勢就狼吞虎咽起來。

“的確巴適!”貝爾勒被辣的嘴裏絲絲作響,鼻涕都快滴下來了。

李歐看著滿桌子的家鄉美食,興致大起。

“大橘,你覺得這擔擔麵好吃嗎?”

“那是,麻麻辣辣的,我喜歡。”貝爾勒一邊嚼著粘牙的糍粑,一邊說道。

“嗨,你這不廢話,大四川哪裏都是麻麻辣辣的,我給你說啊,這個擔擔麵可是大有來頭啊。”李歐翹著二郎腿,聊起這道美食來。

這擔擔麵原先是百姓用扁擔挑著賣的,扁擔一頭是煤球爐子,上麵還坐著一個鍋,熱乎乎的,另一頭就是碗筷調料,是冷的,所謂“剃頭的挑子——一頭熱”。然後就可以用扁擔挑在肩上,晃晃悠悠、顫顫巍巍的沿街遊走,還邊走邊喊:“擔擔麵,擔擔麵!”,於此得名。但出名卻是因為它的口味,那可是川式小吃的一絕。擔擔麵的精髓在於這個臊子,幹爽有勁,咬下去是脆的,俗稱“脆臊”。你們法國佬的西紅柿麵也有肉丁,但為什麽沒有這脆臊好吃呢,因為這脆臊是有功夫的,是有靈魂的,沒有個十年的川菜經驗,根本就是逗起鬧。

好的脆臊一出鍋就足以十裏飄香,很多外地人往往就被這香氣勾引,麵還沒上,臊子就當菜吃完了,因為太好吃根本停不下來。更不要說,在脆臊基礎上加以四川紅油、碎米芽菜、蔥花、花生碎、芝麻粉和少許的鮮湯,把新打的鮮麵煮到七分硬朗三分嬌柔的完美境地,趁著出鍋的熱氣,趕緊和轉,讓小麥的淳樸與精致的肉香融合,這裏麵的藝術成分不亞於巴黎盧浮宮的壁畫。哈哈,一碗擔擔麵,麵條滑爽,麵臊酥香,鹹鮮微酸辣,簡直就是人間美食嘛。

貝爾勒沒想到這樸實無華的擔擔麵,竟被李歐一張嘴吹得飛上了皇天,簡直就是宮廷珍饈,楞得他張著嘴也不知道該吃哪個了,隻是口水滴答直流。

貝爾勒笑罵道:“該死的美食家,再歪的東西拿給你一吹,都比米其林大廚的還牛。那既然這樣,老板,再來一碗擔擔麵!”

兩人吃飽了,吹夠了,散著步離開了錦裏。李歐看了下表,問貝爾勒還想去哪裏。

小貝想了想說,聽說成都是茶都,帶我去喝茶。正說著,電話響了起來。李歐拿出來一看,是雲空打來的。

“小李啊,我們現在已經和教授在一起了,你們趕快過來吧。”

“這麽快就…哎,行啊,你們在哪?”

“在寬窄巷子。”

“別告訴我是喝茶啊!把定位發給我。”

李歐看到雲空發過來的定位,是寬窄巷子裏一個叫做“寸閑居”的老宅子。然後叫了輛出租車,就朝寬窄巷子駛去。

不多時,這個成都最著名的街區就到了。

兩人撐傘行走在古街當中,被景色所吸引。道路兩旁盡是青磚黛瓦,樹掩門庭,屋簷水墜如簾,掉落在腳下的石板磚上,粉身碎骨,雨水的潤澤下,石板路朦朦有幾分倒影,讓整個巷子更添了一分淒清。兩邊矮牆圍著的都是些私家院落,大都改造成了茶樓、特色手工藝鋪、書吧和客棧。

沿途不時有著漢服撐油紙傘玩直播的小姐姐,也有屋簷下取景寫生的江湖藝人。

一首rap帶著明快節奏感,從一間服裝店傳出來:

離堆坡,望叢歌,峨眉的猴兒一樣多

牌照搓,茶照喝,半夢半醒掏耳朵

“一品天下”味道長,“國色天香”整火鍋

三蘇祠,憶東坡,順道摸大佛腳窩窩

寬巷子,老外多,春熙美眉起坨坨

一提“散打”我“變臉”,我最喜歡伯清哥

看明朝,荷塘月色泛清波,花重錦官一首歌!

貝爾勒被這魔性的節奏感帶得飄了,他站在一個開滿泡桐花的四合院前,把傘拿掉,任雨淋濕自己。

“你咋子嘛,發神經啊。”李歐預感到他的文藝氣體就要散發了。

“太妙了,原來這就是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貝爾勒一臉陶醉的樣子,可這明明是“湯巴兒”雨,哪來的什麽細雨潤物。

“果然巴黎的漢子成都的粉子,都是絕貨。”李歐點起了一支香煙,他一般不抽煙,隻憑心情。

不過他可沒功夫陪法國佬閑逛,忙帶著貝爾勒,朝巷子深處走去。定位點到了,一顆小葉榕樹像巨傘一樣掩著古樸的宅邸,老磚老瓦,門頭屋頂上長了一叢衰草,雙開的門扉緊閉著。

李歐以前看到過這間老房子,但從沒見門開過,聽人說民國時候是哥老會聚事的地盤,解放後先是被部隊征用過,後來又借給川渝商會使用,不知什麽時候搖身一變成了私家大院。隻見門楣上寫著幾個褪了色的燙金古楷:寸閑居。

李歐試著敲了敲門,很快就有人響應了。門開了,是一個極暗的通道,一個人影站在麵前,也看不清樣貌。

李歐剛要問雲空是不是在這裏。那個人就低沉地說了一聲:請進。

李歐遲疑了一下,貝爾勒倒是大大咧咧,說了聲謝了,就大踏步走了進去。

剛走兩步,就聽見身後門關上了,並反鎖了起來。

李歐硬著頭皮,尾隨貝爾勒走出通道,赫然開朗,外邊有一個寬敞的庭院。那是一個典型的四合院,中間矗立著一顆老銀杏樹,樹下有八角魚池,雨水正從天井肆無忌憚地降落下來,打得銀杏樹沙沙作響,魚池裏荷葉顫動,花瓣肢解,水紋淩亂,顯出一片狼藉。

正前方的主樓,是典型的川西民居樣式,老灰瓦、老柱梁,牆壁上爬滿了藤蔓,寬大的屋簷下設有茶座,兩人對坐,正在品茶。

那屋簷裝著幾片玻璃瓦,幾縷天光透射下來,營造出奇異的氛圍。

而此刻,有一古琴彈奏的樂曲正從宅第裏飄出來,旋律雖悠揚,但和那嘈雜雨聲混合在一起,多出了一有種隱晦沙啞的感覺。

李歐和貝爾勒走得近了,看見茶座上左右各坐一人,左邊是雲空,正端著一杯蓋碗茶,頭歪過來直直盯著李歐。

雲空對麵坐的是一個穿白條紋襯衫的中年人,襯衫整齊地紮進褲腰裏,坐得很挺直。戴著玳瑁色的粗框眼鏡,初看是一臉的學究樣,正聚精會神地觀察著李歐。

那目光像是在打量前朝的文物。

李歐有些尷尬,回身一看,那個開門的人打著傘站在不遠處,是一穿中式立領短袖的中年男子,梳著整齊的拖頭,眼角的皺紋向著肥厚的雙耳延伸,原本硬朗的下巴抵不住歲月的打磨變得圓潤,長得有些粗獷敦實,卻也掩蓋不住一些油膩。同樣詭異的是,他也十分認真地凝視著李歐。

李歐心頭不禁感到有些發毛,這地方咋感覺像是西遊記裏的妖怪施法變出來一樣呢,顯得有些怪異。

雲空這才站了起來,招呼幾人都坐過去。

李歐和貝爾勒坐在茶桌旁的竹椅上,那個拖頭男人走上主位,坐在中間,目光像不幹膠一樣,依然粘著李歐。

“我來介紹一下。這位就是留法的青年才俊,李歐,這是他的法國朋友貝爾勒。”雲空彬彬有禮地說道。

“這是我們寸閑居的主人高董。”雲空把坐主位的男人介紹給李歐,隨後是白襯衫:“這位是四川省考古研究院的景教授。”

李歐這才細看一番,這教授倒也不像整天蝸居在教研室裏的白皮膚導師,臉上的褶子很有故事感。表麵上看他挺死板的,不過眼珠子卻躲在鏡片後麵不安分地亂動著,也許內在並不那麽嚴肅。

“真是大隱隱於市啊。”李歐尬聊起來:“沒想到這寬窄巷子裏頭有弄麽安逸的小院子。”

“過獎了。”高董略微一笑,魚尾紋連同眯起的雙眼變得像一條岔口的毛線繩:“小院子打整的應該還不錯,就是有些顯得舊了。”

談吐間的確有一種發自內在的自信和謙遜,李歐覺得這人來頭可不小。

“Oh,移步換景,妙不可言啊。”貝爾勒左顧右看,四處打量。

“這位法國兄弟華語說得很正宗嘛。”高董表揚起他來了,貝爾勒一聽,立馬要高談闊論,李歐連忙點了他一下:“不開黃腔哈,大橘。”

貝爾勒又對茶桌上的茶具感興趣起來,把每一個陶瓷茶罐都打開,看一看聞一聞,神經兮兮的。

“你聞的那個是蒙頂茶,四川的名茶。成都是一座泡在茶碗裏的城市。”高董說給貝爾勒聽:“這裏的茶館數量有一兩萬家。”

“啊哈,咱巴黎的咖啡館再多,也沒成都的茶館多。請問可不可以品嚐一下,感受下茶都的文化。”貝爾勒瞧著桌上的那幾杯茶,眼睛冒光。

高董正要大侃茶經,景教授就咂嘴了:“哎哎,主題錯誤了。我們別浪費時間了,大家進裏屋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