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似曾相識的臉

噠、噠、噠,空曠昏暗的走廊上響起急促的腳步聲。

屋子裏接觸不良的燈泡不甘地閃了一下,最終還是熄滅了,屋內重歸黑暗,門外的腳步聲停了,一個人影閃身進來,很快反手將門關上,鎖芯發出“吧嗒”一聲輕響。

屋外的月光陰冷地灑下來,映照在來人的臉上。

屋子裏安靜得隻剩下她的心跳聲。

撲通——撲通——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幻覺,在這樣的節奏聲中,仿佛連靠窗的那架工作台上躺著的屍體,胸口都重新有了起伏。

她把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努力調整自己的情緒。

“不可能的,死人不可能有心跳的。”

她深呼吸了幾次,將手伸出去,隔空在工作台上的屍體臉上比劃了一陣,接著湊近去仔細看了一眼。

隻可惜這半暗不明的月光也隻是聊勝於無而已,並不能讓她看得多麽真切。

而湊近之後,能更清晰地聞到屍體上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這是一具非常新鮮的屍體。

她捂著鼻子,緩步挪到了案台的另一側,這時月光才得以毫無阻礙地落在那具屍體的臉上。

那是一張難以形容的臉,顴骨和鼻梁已經整個塌下去,看起來是外力撞擊所致,眼睛的位置隻剩兩團烏黑的陰影,不知道從哪裏流出來的血已經幹了,在所經之處留下斑駁的痕跡,眉毛因為血液粘合而凝固成一團。就這樣一張臉,還有一半在月光不及之處的陰影裏,偏偏嘴角還微微上揚,配合出一個詭異的笑來。

那空洞的眼眶裏仿佛要伸出一隻手來,想硬生生把人給拽進去。

她鬆開捂著自己口鼻的手,勇敢直視著那已經不存在的雙眼,腦海中浮現出照片中他生前的模樣。

兩張臉在她腦子裏不斷交疊,卻始終無法重合。

此刻屍體的臉實在已經麵目全非。

“你有什麽想對我說的嗎?”

死人當然不會開口回答這個問題。

然而就在這時,她突然聽到了距離非常近的一聲輕笑,就好像有意在回應她的疑問。

那笑聲就在她身後,她急速轉身低喝一聲——

“誰?!”

下一秒她的脖子上一麻,緊接著眼前一黑,毫無意識地倒在了地上。

……

“師父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是被嚇暈過去的,我隻是趁晚上人少的時候去做練習,有人在我後麵跟著進去了,我是被打暈的!”

“行啊你薄樰,作業完不成,還在停屍房裏被嚇暈過去了……”趙誌平太陽穴一突一突地跳著,他伸出手指大力在上頭揉了揉才得以暫時控製住自己,狠狠閉了閉眼,再次克製不住地大吼了一聲,“這也就算了,現在還編故事騙我是吧?你出去別說是我趙誌平的學生!”

趙誌平此時的眼神若是能噴火,對麵的人恐怕已經被烤熟了,他火冒三丈地一眼掃過去,薄樰身上裹著件不知道從哪個廟裏請來的“袈裟”,討米袋還斜挎在肩上,一腦袋自然卷的頭毛十分有個性地挺立著,眼鏡還有一邊開裂了,岌岌可危地架在鼻梁上,感覺隨時都會掉下來,這形象哪能看得出來她是個高材生?!

他恨鐵不成鋼地罵道:“你就不能拾掇拾掇自己嗎?屍體見了你都得給嚇活過來!”

早上接到方主任電話的時候,趙誌平簡直恨不得給他那“得意門生”的榆木腦袋直接開瓢。方主任的話言猶在耳:“老趙啊,人各有誌,你願意走,我也就不多勸了,但你自己看看你選了個什麽徒弟,就她這樣沒個正形,散漫又邋遢,院裏怎麽給做推薦?”

想到這裏,他一腔怒火就像被人兜頭澆了桶涼水似的,頓時沒了脾氣,苦口婆心地勸了一句:“我離職手續已經辦好了,下周起就不再是你的導師,薄樰,你是很有天賦,但師父還是要勸你一句,入殮師這一行沒你想得那麽容易,將來你要遭受多少冷眼和壓力?逝者家屬不接受事實拿你撒氣,你有嘴都解釋不清的時候要怎麽辦?你是個女孩子,將來人家給你介紹對象,聽到你是幹這行的,成天跟死人打交道,誰還敢跟你接觸?別等到撞了南牆才後悔,也得給自己留條退路……”

這話薄樰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子,沒等他說完就直接打斷說:“這不是還沒撞南牆嗎?就讓我撞撞唄。”

這孩子真是……趙誌平搖頭歎息,不知道該說什麽。

薄樰戴著那副裂開的高度近視眼鏡看人有點兒頭暈,索性摘下來捏在手裏,眯起眼睛賴皮猴似的湊過去問,“師父,你都要走了,新來的那個活兒是我來幹嗎?”

昨天院裏剛送過來一具屍體。

多化一張死人臉跟撿了寶似的,趙誌平嘴角一抽:“愛誰誰!”

趙誌平四月就已經正式遞了辭呈,這會兒課程交接得差不多了,手續也剛好辦完,要不是薄樰鬧了這一出,他現在應該正在新店裏忙活。話說到這份上,他也懶得再多費唇舌了,起身揮了揮手說:“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走了!”

薄樰送他到走廊上,笑眯眯地揮揮手,大聲喊了一句:“謝謝啊師父!改天去您店裏捧場!”

已經走出去了的趙誌平遙遙傳回來一句:“我謝謝你!我開的是整形醫院,就你這幅尊容,是想去砸我招牌嗎!”

薄樰聽了這擠兌也不生氣,精神抖擻地站起來,隨手擼了擼亂糟糟的頭發,神清氣爽地在心裏權衡著幾個待定的遺容修複方案。模糊的視線裏有個藍團子迎麵走過來問:“同學,請問醫學係宿舍怎麽走?”

問路的是個送外賣的小哥,一身藍色製服,大概是剛停了車就急匆匆往樓裏走,頭盔還沒有摘下來,手裏提著個精致的小火鍋盒子,薄樰愉快地給他指了路。那小哥隨手把頭盔摘下來道了聲謝,薄樰剛要回一句“不客氣”,對上小哥的臉,整個人忽然僵住了。

這張臉……這張臉……

九月的風明明還帶著糯糯的濕熱感,吹到身上卻有種陰涼的觸覺,迎著正午的陽光,薄樰竟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外賣小哥沒等到她那句“不客氣”,已經趕時間地跑走了,但他那張臉卻好像還在眼前一樣揮之不去。

濃眉小眼、短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人中、上厚下薄的嘴唇,組合起來並不符合一般人能快速接受的長相,然而這長相也會因此令人難忘。薄樰記性不算太好,可——

這不是昨晚剛送來的那具屍體的臉嗎?!

和照片裏死者生前的臉一模一樣!

詐、詐屍了嗎?還是活見鬼了?

“我這是眼花了吧?”她抬手想把眼鏡摘了揉揉眼睛,抬起來才意識到眼鏡還捏在手裏,這才終於找到個理由長長舒了口氣,自嘲了一句,“我就說嘛,快一千度的近視,眼鏡都沒戴,能看得清什麽?大概是想方案想瘋了。”

等她走到寢室樓下,剛才問過路的外賣小哥剛好送完餐出來,熱情地朝她揮了揮手打招呼。薄樰不知道在想什麽,根本沒注意,徑直走了過去,小哥的手尷尬地放下來,幸好這時手機響了,他立刻接通電話喊了一嗓子:“按時送到了天哥!我這就回來!保證不耽誤下一單!”

他說完直接掛了電話,騎上電動車一溜煙開了出去。

程天生木然地看著被掛斷的手機頁麵,生生把那句“回來路上帶包煙”給吞了回去,他有些暴躁地把打火機扔在櫃台上,和前台交代了一句:“我出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