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她不見了

他焦急地等待著她的出現。

夜已經深了,曬穀坪和池塘邊的人們三三兩兩的散去。

“算咯,回去睡覺......”

筵宴也擺了,燈謎也猜了,獅子也舞了,炮仗也放了,老老小小,男男女女圍著火堆又唱又跳折騰了一夜,多少有些犯困。

每年都是如此,大夥兒熱鬧熱鬧,吃飽喝足,這個年就算過完了。過完年,就又要開始過苦日子,打工的出去打工,留守的精打細算,否則就捉襟見肘。

隻不過,今年這個元宵節,頭頂上一直被厚厚的雲層籠罩,那輪明晃晃的大月亮始終沒能現身,不能不說是一個小小的遺憾。

大人們已經習慣了遺憾,生活哪有萬事隨心的理呢?更何況,雲層雖然很厚,畢竟沒有下雨。在這寒冷的冬夜,如果來一場雨,山裏的雨,那這個元宵節不知道過得有多掃興。

但張勝九不能接受。

他才15歲,大山給了他堅韌的品質,這品質還未被外界的殘酷打磨殆盡,他還不知道什麽叫妥協。更何況,自從幾年前父母在元宵節走後,每年這一天的圓月都成為他的精神支柱。

中秋的月亮,自然也是美的,也是亮的,也是圓的,但秋高氣爽的時候看到她,總讓張勝九覺得有些過於容易,並且與父母離開的季節不符。而每年的元宵節,山裏總是被雲層籠罩,總是要等到後半夜,等到裹著幾層厚棉衣還有些瑟瑟發抖的時候,月亮才偷偷的從雲縫裏鑽出來。

每當這個時候,張勝九就覺得整個世界都亮了,他會顧不上寒冷,跳到曬穀坪的中央,仰頭貪婪的看著她,仿佛父母就在那裏看著自己一樣。

但是今年,這已經後半夜了,她卻還是沒有探出頭。

被大山環繞的這個小鄉村,此刻就像村裏那些上了年紀的阿媽們背的背簍,而頭頂上的雲層,便是那背簍的竹蓋子。

張勝九決心跳出這個背簍,一定要看到月亮。

盯著雲層觀察了一陣,他發現在北風的作用下,雲層正在緩緩的往南移動。

“也就是說,我隻要往北跑,哪怕進到山裏去,也能夠更早的看到她!”他興奮的想。

“喂,剩子!你往哪裏去咯?這麽晚了!”就在他大步流星之際,身後響起一個聲音。

“糟糕,怎麽被他發現了!”雖然這麽想著,張勝九還是無奈的停住腳步,扭頭一看,借著那周圍幾戶人家透出來的燈光,發現果然是那個人。

“校長,您還沒有去休息啊?”張勝九笑著問道。把他叫住的這個中年男人叫周渡江,是他就讀的瀘水縣中心中學的校長。他本來的名字叫張剩,父母離開後,周校長覺得這個名字太隨意,便讓他改成了張勝九,不過,他的小名依然是“剩子”,鄉親們也都繼續這麽叫。

周渡江已經結婚多年,卻跟媳婦膝下無子,覺得張勝九這小孩聰明伶俐、充滿朝氣和野性,一直對他很好,在他父母離開後更是視同己出。

對此,張勝九心懷感激,不過,眼下如果周校長阻止自己去看月亮,那自己是斷然不能從命。

“你要去哪裏?”周渡江沒有理會張勝九的問題。

“我就到那邊去看看。”

“這麽晚了,山裏很危險,你不知道嗎?”周渡江板起臉,盡管他知道,隔著這麽遠,光線又不好,張勝九未必能看見自己的表情。

“放心吧,校長,我又不是第一次晚上進山。”

“以前都是大夥兒一起去的,你現在一個人,我不放心。”

“唉,校長,我求求你,就讓我去吧,過一個小時,如果我不回來,你們就來找我,怎麽樣?”張勝九央求道。這也隻有周渡江才能把他叫住,如果換了別人阻攔他,他早就不理會了。

“過一個小時回不來?如果你過一個小時回不來,那就永遠也回不來了!”周渡江並不是嚇唬張勝九,隻不過,他也知道張勝九的脾氣,執拗得很。

“校長......您也知道,每年元宵節我不看到月亮,這一年都過得不踏實,畢竟我爸媽已經不在了......”張勝九說著說著,竟然帶了一點哭腔。

“你這個憨包,說什麽瞎話?誰說你爸媽不在了!”周渡江嗬斥道:“現在還算過年呢,別說那麽不吉利的話。再說了,想看月亮,白天也可以看啊,明天可以去看亞哈巴,看石頭月亮!”

他已經打定了主意,最後再挽留一次,如果張勝九還是不從,他便不再堅持,反正跑也跑不過,肯定追不上,不如就讓張勝九走,但自己得叫幾個人在後麵跟著。

“嗯嗯,我說錯話了。”張勝九假裝給自己來了一嘴巴,然後接著說:“校長,石頭月亮哪天不能去看呢?但那不是真月亮,也不是元宵節的月亮!放心,我很快就回來。”

說完,他轉過身,一溜煙跑出了村子。

多年以後,他才知道,除了這個遠近聞名的石頭月亮景點,自己長大的這片山區竟然在世界上有著如此獨一無二的自然和生態地位,而現在,他隻知道它叫高黎貢山,附近有個什麽“三江並流”。他也隻知道,他所在的鄉村和鄉村所在的瀘水縣都是國家貧困縣,幾乎每一個年輕人,都想離開這大山,包括他自己。

張勝九沿著村外的路一直往北跑著,一邊跑,他一邊抬頭看天。那厚重的雲層雖然依然在往南緩緩移動,卻毫無結束的跡象,仿佛它有整片天那麽大,不管怎麽移動,都能夠把這山溝頂上的一小片天空給遮個嚴嚴實實。

“難道我就是如來佛手掌中的孫猴子?”

他不甘心的想。

不知不覺間,腳下的路變得越來越崎嶇,村口通往山裏的路,一開始還有人工鋪設的痕跡,但越往山裏去,越讓渡於大自然的泥土。路邊的路燈在守護他一段路之後便不再出現。

這裏是大自然的領地。

張勝九停下腳步,耳邊傳來的,也不再是剛才村裏的喧鬧,而是不知名的動物語言。在他聽來,這些語言是單調的,重複的,他完全不了解它們的含義,盡管其中可能有著十分豐富的含義。

他深吸了一口氣,朝著黑暗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