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四月裏,賢妃娘娘已經臥病在床,姚文秋種的粉牡丹開了,雖不是什麽名貴品種,卻修剪得很好看,花也開得很好,姚文秋就帶上兩盆到宮裏請娘娘們賞花。娘娘們放著禦花園裏“洛陽錦”“醉酒楊妃”“青龍臥墨池”這些名品不看,圍著姚文秋送來的這兩盆花誇個不停,王美人尤其喜歡,拉著姚文秋繞著兩盆花轉過來轉過去,青蔥食指在葉子上小心翼翼點一點就放下了:

“想不到,我還能見到咱們秋秋種的牡丹花啊。”

姚文秋可驕傲了:“嗯,我從小跟著我阿娘一起種噠!娘娘莫看這花不名貴,我阿娘說,這花還是從前我祖父在青州任滿回京時,一位故人送我阿爹的呢!可惜原株叫我阿爹澆太多水澆沒了,不然娘娘就可以看到比秋秋年紀還大的牡丹花啦!現在這些都是從前我阿娘給分株種下來的。”

王美人聽了又細細去端詳那兩盆花:“你阿娘真好啊。”

“嗯,養花很費心思的,您看這一朵”,姚文秋抱著王美人的胳膊,指著一朵花跟她說,“老早就打花苞了,我等了她好久都不開,急得我一天去看她三四回。所以種花要一心一意,像我阿爹,嘴上說著喜歡喜歡,一天到晚事那麽多根本顧不上,這些花還不是要靠我和我阿娘來照顧。”

王美人伸手想摸摸那朵花的花瓣,手伸到一半倒放下了,拈起一塊雲片糕塞到姚文秋嘴裏:“咱們秋秋真好,你阿娘人好,把你教得也好。”

她這一開口誇姚文秋,連靠在榻上咳著的林賢妃都跟著誇:“正是說呢,秋秋連花開了都不忘帶進宮給咱們看。花是易得的,孝心卻難得,咱們小四有福氣。”江皇後和德妃一左一右坐在榻邊,也是笑眼盈盈的,姚文秋就不好意思起來,一時腦子抽了,就把恭王講給她聽的故事講給娘娘們聽。

她講得聲情並茂,最動情處險些掉眼淚,娘娘們聽著聽著卻都瞅向宋婕妤,故事講完了,宋婕妤一臉茫然:“這個故事,不是我寫的嗎?”她轉向德妃,“你兒子不是隻讀聖賢書的嗎?我當初講這個故事他不是說子不語怪力亂神的嗎?如今居然拿它去哄媳婦?”

溫貴妃表示理解:“他都有媳婦兒了還要臉做什麽。”

不要臉的恭王事務繁多,無暇常去看沉屙日重的賢妃娘娘,姚文秋就三日兩頭往她宮裏湊趣兒。賢妃娘娘一隻手支著頭,一邊咳一邊指點她和康樂公主看賬本,姚文秋原也學過,管恭王府也算管得湊合,可經賢妃娘娘指點起來,又覺得自己都不配提一個“管”字。

臘月裏,林賢妃咳都咳不動了,整日伏在枕上微微喘著,姚文秋替她順著胸口,康樂公主坐在一旁念闔宮上下月俸該發多少,念完了賢妃眼皮子都沒抬一下:“尚寢局的錯了。”

康樂公主手忙腳亂去翻賬本,賢妃娘娘就笑她:“這也要翻,尚寢局九月裏,一位典設得了恩典出宮去了,一位司苑調去了未央宮,都沒選人補上去。尚寢女官上月不是還在未央宮說,她那裏還空了兩個女史,要等開春了一並補上。怎的發下的月錢還跟去年一樣?”

康樂公主麵有愧色,趴在榻邊垂頭喪氣:“孩兒還是不仔細。”

賢妃伸手拍拍康樂公主的頭,“你既主動在皇後娘娘跟前領了這個差,就要做好——這不是銀錢的事。皇後娘娘待宮人不薄,年年臘月、正月給的都是兩倍月俸,還不算除夕夜的紅封,這點錢算什麽——隻是不能任她開這個頭。銀子,主子賞多少都使得,自己使手段欺瞞主子從公中昧下來萬萬使不得。”

她拉過姚文秋和康樂公主的手,輕輕拍了拍:“你們自己當家,心裏一定要萬事有數,你若心裏沒譜,她瞞你一次瞞過了,以後就會瞞得更多,旁的人有樣學樣的,早晚要惹出禍事。”

康樂公主大約越想越氣,鼓著嘴說:“嫂嫂且陪著阿娘。阿娘,孩兒這就去尚寢局問她!”

林賢妃叫姚文秋把她扶起身來坐著:“說了多少次要沉住氣,氣呼呼地做什麽?叫人傳個話,讓她們重新算就是了——你去問她什麽?不是什麽大事,不用親自去問。”

“禦下之術,講的是張弛有道。太鬆了不好,太緊了也不好。譬如她們收底下人孝敬的事,你當阿娘和皇後娘娘不知道?水至清則無魚,你總得讓人有點利可圖。尚寢女官進宮多年,諸事妥帖,在宮裏有些體麵,若是敲打敲打就能讓她消停,給她留著體麵又如何?此事原也不大,你若親自去問,反把它鬧大了。你記著,凡是能一句話就解決的,一定不要多說第二句。”

姚文秋聽得津津有味,見娘娘停下來趕緊舉手發言:“娘娘,那要是這個女官非說她沒算錯怎麽辦?”

這道題康樂公主會:“過完年就可以把她換了!隨便找個什麽由頭換!”

姚文秋感受到了學渣的自卑,低頭嘟囔道:“我過完年就把府裏的事再好好理一遍,他們不會一直在騙我吧。”

賢妃娘娘就笑了:“想來不會,恭王府裏幾位管事都是我親手挑的——不過你和小四若用著不好,該換就換了。”

姚文秋眼裏全是星星,重複了好幾次“娘娘真厲害啊”,康樂公主看著她直樂,賢妃娘娘招手讓姚文秋和康樂坐近一些,靠在枕頭上輕輕咳了一陣才說:“秋秋,你是不用我擔心的。康樂要記住,我死了以後,你若有什麽事拿不定主意,就去問一個人。”

“皇後娘娘。”

“世上聰明人多了,當年許德妃在閨中時無人不敬服,清華端麗氣度翩翩,任你多刁鑽任性的人,到她跟前都心甘情願聽她的。她是謀大事的人,被困在閨閣裏,猶能不折手段與你父皇隔空過招,你父皇如今想起她來估計也怕的,可有什麽用?”

“敏慧皇後心比比幹多一竅,事事瞧得明白想得通透,當初在東宮,許嬋芳日日來找我下棋意圖離間,敏慧皇後卻能全心全意信得過我。她是揀盡寒枝不肯棲的,醃臢的事她學不來,偏偏身邊盡是這樣的事,偏偏她又看得清清楚楚騙也騙不過,隻能是芳年早逝。”

“她們的聰明,一個傷人,一個傷己。皇後娘娘的聰明跟她們不一樣,皇後娘娘是幹脆把這份聰明丟得幹淨,樂得自在做個傻子,論守愚藏拙,我就沒見過能比得過她的。”

“康樂記著阿娘的話,阿娘死了,你要聽皇後娘娘的。”

賢妃娘娘故去後,康樂連著大半年都病歪歪的,江皇後忙於操持太子和長憶的婚事,德妃就把康樂接到自己宮裏住著,姚文秋去看她時,見她燒得昏昏沉沉的有些糊塗了,嘴裏翻來覆去念念有詞的,仔細聽來說的是:

“……獨處險境,莫多說一句話,莫多走一步路,莫有好勝心,阿娘我記住了……”

德妃輕手輕腳地探一下她的額頭,替她搭上一條涼帕子,掖一下本就捂得緊緊的棉被,摸摸她的臉又掖一下被子,輕聲對姚文秋說:“秋秋,沒娘的孩子就是好可憐的,是不是啊?”

姚文秋摸摸自己的肚子,看著婆婆由衷地點頭,德妃把她攬到身邊第一百遍地囑咐:“所以你要對自己好一點是不是啊,甜的涼的就不要吃了,不開心該罵小四就罵是不是啊,嘖嘖嘖女人啊,有了孩子最重要的就是開心,不開心傷身體啊是不是啊……”

其實她是有些多慮了,恭王把德妃總結的“照看孕婦心得一百零八點”學習得很透徹,為了哄姚文秋開心,就把德妃強行向皇上傳授從給孩子換尿布到陪孩子做遊戲係列育兒知識的事當睡前故事講給她聽:

“……阿娘還教我跳索,說是強身健體,有次父皇來了順嘴誇我跳得好,阿娘一整頓飯都在追著問‘皇上真的不想跟小四學跳索麽,父子一同跳索能傳為佳話的’,父皇最後都笑了,對阿娘說‘朕不想傳為佳話,朕隻想好好把飯吃了’。”

姚文秋抱著肚子笑得在**打滾,聽個睡前故事聽得精神奕奕,徹底睡不著:“那父皇後來學會了嗎?”恭王把她按在懷裏,拍著她要她快睡覺:“自然是沒有,阿娘後來也不跟父皇提這些了。父皇日理萬機,小時候莫說是我,就是太子也不能時時見他的。”

“當皇上真是好辛苦”,姚文秋摸摸肚子,抓住恭王的手,“夫君,等寶寶生下來,你跟我陪他跳索好不好?”

恭王明明是笑了一聲,嘴上卻淡淡的:“看他乖不乖吧。”

大約是想他阿爹能多陪他玩,這孩子乖得很,姚文秋很輕鬆,什麽孕吐啦、水腫啦通通沒有,六七個月了還照常給牡丹花修剪枝葉,進宮去找娘娘們聊天,跟太子妃婉婉偷偷討論皇上的八卦。被第三胎折磨得膽汁兒都吐幹淨了的三姐姐嘉樂嫉妒得麵目全非,對恭王說:

“小四,我生那兩個禿小子時也跟秋秋一樣安逸,可見秋秋懷的也是個禿小子。唔,阿姐如今這樣辛苦,一定會生一個頂好看的小姑娘,你羨慕嗎?你說兩句好聽的,我就把小閨女借你抱一抱。”

她明豔張揚的眉目裏寫滿了得意洋洋,姚文秋瞬間給她帶偏了,低頭還真有些沮喪,恭王對這個姐姐嘴上就沒客氣過,聞言連眼瞼都不抬:“阿姐,古人雲生男生女看緣分,橫豎秋秋生的我都喜歡。再說我家秋秋鬢發如雲,就是生個小子也不會禿的。”

三姐姐氣得抱著盂盆又吐了一回,非要三姐夫打恭王一頓,姚文秋見勢不好捂著嘴裝吐,把恭王唬得要叫太醫。三姐夫替三姐姐拭著額角的汗,看向恭王的眼神全是揶揄:“我倒是頭一回見恭王慌成這樣,甚是難得——沒有人要吐了是捂著嘴嗷嗷叫的,王爺給王妃拿杯水潤潤喉吧。”

姚文秋和恭王的長子出生時,院子裏的牡丹花開得喧喧嚷嚷,恭王很專業地把孩子橫抱在懷裏,虎口小心翼翼托著孩子的脖頸,對姚文秋說:“我昨夜夢見牡丹花叢中跑出一隻青色幼麋,不如乳名就叫青麋好不好?”

這個名字遭到恭王他五弟順王的大肆嘲笑:“哈哈哈哈哈哈,四哥,你還不如管你兒子叫四不像算了,麋不就是四不像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皇上雖臥病已久,聽到順王管他的長孫叫四不像,還是撐著一口氣當著恭王和姚文秋的麵罵他一頓,讓他給青麋賠禮道歉,青麋在姚文秋懷裏咯咯笑,順王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大侄子,五叔跟你打個商量,你要是喜歡叫四不像就笑一笑?哎!笑就對了!咱們就叫四不像!多好聽啊!”

皇上素來拿這個兒子半點辦法都沒有,隻是冷哼一聲:“混賬東西!獨你最不讓朕省心!來日你兒子若跟你一個德行,朕看你還笑不笑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