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林賢妃出身大將軍府,她父親林大將軍原是世家子弟,祖上也煊赫過,到他這一輩早就沒落了,不過林大將軍少年勤勉,精通兵法武藝高超,很得許太師賞識。許太師領兵打仗原是天才,曾九戰九捷大勝北狄,奈何他的兒孫本事平平,唯一一個可擔大任的次子又英年早逝,因此便格外提攜林大將軍。林大將軍不負許太師所望,領兵出征少有敗績,奈何他這人有個毛病——貪花好色貪到沒譜,後院的姬妾數量之多,來路之豐富簡直世所罕見。
林賢妃她親娘出身不顯,與林大將軍相識於微時,也曾恩愛過,家中美人越來越多,林夫人病也越來越重,終於撒下嬌兒稚女歸天去了。後來林大將軍再娶,新夫人是許太師夫人的娘家外甥女。這位新夫人性子暴躁又少智謀,大將軍府後院亂得全京城都在看笑話,林賢妃彼時不過七歲,兩個哥哥有父親師傅帶著習武識字,她卻沒什麽人管,長成後來這樣是誰也想不到的。
“阿娘比她小了六歲,跟她也不大熟,你姨媽是跟她很好的,你外祖母跟她娘算是表親,所以她常上我們家來玩。”阿娘說起賢妃娘娘時總是很感慨,“跟你姨媽一樣,說話喜歡說一半留一半,她們自己明白了,我聽不懂她不管。她厲害得很呐,不到十三歲吧,將軍府上下就由她當家了。”
“誰也別想著糊弄她——她見得多了!林家上下,她繼母弟妹,還有別房的什麽伯母嬸子哪個不聽她的。全家上下都要按著她的章程來,好便相安無事,但凡敢作妖鬧事,她爹的姬妾她說罰就罰!我記得有一回她家宴客,大將軍新納的歌姬跟人吵了兩句差點鬧到前麵來,她當著人娘子長娘子短地哄兩句叫人扶下去,回頭宴剛散就把人賣了。”
林賢妃小小年紀就管著一大家子,也隻有來找姚文秋她姨母時才能鬆快一些。
“我記得她下棋下得很好的,你姨母整天在家看這個棋譜擺那個殘局,次次跟我說,這回肯定能贏。等她來了隨便落兩子你姨母就輸了。”
“她一到我家來就愛卸了釵環歪著跟你姨母聊天,還要哄我喂她吃糕點,我笑她懶,她說,她一到我們家骨頭就軟了……後來有風聲說她們家跟許家要結親,她一說起這個事就發愁。”
那會許太師的病顯見是不能好了,林許兩家聯姻勢在必行,怎麽聯卻大有說頭。許太師想的是將長房嫡長女許嬋芳嫁給林賢妃她哥哥,許皇後卻覺著不如讓許家三公子把林賢妃娶進門,到底誰娶誰嫁,大家各懷心思,而林賢妃滿腹心事,卻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
“我爹自然是想著讓我哥哥娶許家姑娘進門的,前天我在書房聽見他說,太師年紀大了,我估摸著,他更想把我塞給太子做妾。”
姚文秋她娘彼時不過六七歲,林賢妃喜歡把她團在懷裏當揉麵一樣揉著解壓,姚文秋她姨母脾氣溫和,聽了這話忍不住歎氣:“那你怎麽想的?太子兒女都好幾個了,要我說,還是許家好一些,好歹是做正頭娘子。”
林賢妃給姚文秋她娘編了辮子又解開,編了又解開,小姑娘給她煩得不得了要跳下來,又被她一把撈回來:“也就當個正頭娘子強一些了,許三那一屋子妾室通房不少還是我爹送他的呢。但凡他們家有個上進的子弟,可憐老太師也用不著這麽瞻前顧後的。”
後麵她開始嘟嘟囔囔地論證起來,姚文秋她娘年紀太小,聽得不大明白,隻記得她後來說:“……我的事由不得我,我爹說了也未必作數。我隻擔心我哥哥,我們家這樣,沒個有手段的少奶奶撐不起來,許家姐姐我是挑不出她一點不好,你看滿京城哪個不誇她?可就是太好了,我見她總有些怕。”
既是太好了,她又怕什麽呢?她也說不出為什麽,後麵的事卻出人意料,林賢妃的準嫂子轉眼成了新太子的良娣,她自己的親事卻沒半分著落。林大將軍送了個庶女到許家去,說起嫡長女的婚事卻隻是打著哈哈:
“我家阿寧年紀還小呢,她娘去得早,我一向心疼她,實在還想多留她兩年。哎,生女兒就這點不好,捧在手心上疼個十幾年就到別人家去了。哎,我一想起來就舍不得。”
大將軍說到此處還要抹抹眼淚,姚文秋她姨母聽說了很感動:“阿寧,你爹對你還真不錯啊。”
林賢妃歪在榻上都快睡著了,聞言感歎道:“你聽我一句,你也在議親了,選個門第簡單自己上進的嫁了就是了,你這個腦子,要是換到我家,都活不過三個……半個月。”
姚文秋她姨母聞言要去撓她,兩個女孩子倒在一起笑,笑累了林賢妃才說:“我爹是眼見局勢不明,才擱下我的親事,連我兩個哥哥他都說再看看。但凡他確定趙王明日要登基,今夜亥時都能把我塞進趙王的後院裏……”
她自嘲地搖頭:“我原是最煩妾室通房的,我爹後院那些,我幾時拿正眼瞧過她們?隻願我娘在天有靈,別叫我也落個與人做妾的下場。”
“我記得第二年春天你姨母就出閣了,當時議親的除了你姨父,還有宣平侯趙家的庶長子。你姨父家跟我家是世交,卻已無人在朝中為官,離京城也遠。宣平侯府世代簪纓,宣平侯世子又是沈丞相的得意門生,你外祖母自然覺著宣平侯家好。你姨母請娘娘拿個主意,娘娘說,離得近有什麽用,無辜送命時家裏人連哭都不敢哭。離得遠怕什麽,平平安安的比什麽都強。”
“得虧聽了她的。後來趙家可不就險些出事了嗎?你姨母如今在淮陰好好地當她的太守夫人,雖不能見麵,總歸是安安穩穩的。你姨母出閣後,她來我家就少了,進東宮前來過最後一回,我那時十歲,她比你姨母小一歲,是十七,坐在我房裏,問了很多你姨母的事。我問她,妙姐姐,我怎麽覺得你不高興?她說,有什麽高興不高興,皇家的妾再尊貴也是妾。沒奈何,不能做個賢妻,就隻能做個不生事的好妾。”
她私下這麽想,但又有傳言說,她進東宮前強壓著把她爹幾個最不安分的姬妾送到莊子上,其中有一個剛生下兒子,林大將軍有些不忍心,她卻隻管把那孩子交到她繼母手上。她繼母隻生了兩個女兒,跟林大將軍又近乎反目,得了這個孩子眼淚汪汪的,宮裏來接人時哭腫了雙眼。
姚文秋在家聽賢妃娘娘的故事,就覺得這個娘娘真厲害真嚇人,最初進宮在她跟前連腰都要挺直一點,話也不敢亂說。不料當年殺伐決斷的一個人,如今再沒人比她周全守禮和善的了。
姚文秋把這番感歎跟她娘一說,她娘也難免唏噓,從此但凡淮陰有姨母的家書送來,姚文秋就按著她娘吩咐的,把姨母的近況講給她聽。
“難為你這樣有心”,康樂公主坐在賢妃娘娘腳邊的小杌上,賢妃娘娘一下一下替她梳著頭,“你姨母棋下得不好,還不肯讓人說,總叫我等著,總有一日要贏我的。”
她搖搖頭,拿帕子捂著嘴咳了好一陣才笑著搖頭:“許氏自戕以後,我已許久不與人對弈了。不知如今與她下一盤,她能不能多走十個子。”
姚文秋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的,自然忘不了跟她的寶貝牡丹花有福同享,回家想把幾十盆花一起搬到王府,遭到姚夫人的強烈反對:“秋秋,這花不是你一個人種的,你小時候還是阿娘親自教你怎麽分株的,你個貪心不知足的你好意思全部拿走哇!”
姚侍郎一貫不大識相,居然試圖給她們講道理:“一人一半不就完事了嗎?你們怎麽這樣多事!”
他無所謂的語氣激怒了夫人,遭到“嫌棄我們就找別人去你個糟老頭”這樣一通搶白後搖頭歎息,到底還是陪著女兒去後院花圃一盆盆挑。姚文秋每一盆都喜歡,非常難以取舍,對著兩個食指一盆盆問過去:“你們誰想跟我走呀?”姚侍郎和姚夫人倒也由著她,整個花圃轉下來,姚侍郎似有感歎:“最初那兩株若還在,比秋秋還要大好幾歲呢。”
姚夫人聽到這個就撇嘴嘲笑他:“誰叫你澆那麽多水來?虧得我早早給分株了,你才年年有牡丹可賞。當初有人還不領情咧。”
姚侍郎憶及往事賠笑作揖:“是是是,夫人英明,多謝夫人。”
姚文秋把花搬回家,恭王忍著笑聽她喃喃一整天“不知道別的花會不會想我,會不會怪我偏心”,把她抱起來坐到書案上,姚文秋個子小,坐在上麵兩隻腳晃晃悠悠的夠不著地,恭王兩手撐在她兩側:“她們自己不能聊天嗎?為何一定要有你陪著?”
姚文秋答得很驕傲:“因為會跟花說話的花有很多,會跟花說話的人隻有我一個!”
恭王給她逗笑了,額頭抵著她的額頭輕輕說:“你這樣說,我倒想起一個,唔,一個誌怪故事。”
難得他想起的不是古人說的某句話,姚文秋眼睛亮晶晶地聽他講。講的卻是從前青州有位姑娘,種了一院子牡丹花,每日悉心澆灌,視之如命。其中有一株花比別的不同,格外有靈氣。姑娘澆水時,那株花會晃晃葉子以示感謝,姑娘賞花時,那株花會故意伸出枝條勾住她的衣裙不讓她走。
原來那株花是被上古花神附身了,那花神受了仇家重創,不得已附身在這株花上慢慢修養,花神得知姑娘每夜都夢見自己被惡鬼追殺,就釋放元神入她夢裏,化作一個錦衣少年為她劈妖邪斬惡鬼,慢慢地,兩人就在夢裏生出情愫來。
“這個花神竟是個男的!”姚文秋聽得眼睛溜圓,“他一定一開始就不懷好意!”
恭王一本正經地反駁:“古人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怎麽能說不懷好意呢?”
他親親姚文秋的額頭,繼續給她講:後來那姑娘被她父親送給了一位親王做妾,離家千裏之遙,再也見不到自己親手種的滿院牡丹花。花神傷重未愈,沒法子離開那個院子,二十年間,那姑娘噩夢纏身,卻再也見不到她的錦衣少年。她在深宅後院裏蹉跎歲月,終於病得要死了,臨終之際混混沌沌,又看見那個錦衣少年向她伸出手來……
姚文秋哭得都要斷氣,鬧著要從書案上跳下來,恭王不慌不忙把她摁在懷裏繼續講:“後來,花神就帶著她的魂魄回了天上的百花洲,把她也養在一株牡丹上。過了一百年,那株牡丹結出一個碩大的十二色花苞,風一吹,花開了,第一縷月光照到它身上,它就不見了,當年那個種花的小姑娘從枝頭上走下來。上天封她做牡丹仙子,她從此就跟花神永遠廝守在一起。”
姚文秋靠在恭王肩上扯他的頭發,想了半天才看著恭王認認真真地說:“夫君,什麽一百年,天長地久,都沒什麽意思,倒不如我們一輩子幾十年守在一起,對不對?”
恭王點點頭:“我想說的不止這個……我想說”,他說到這,再也繃不住一臉板正,把她抱起來往臥房走,“我想說,娘子已經嫁了我,有話要對我說,不必跟花說。不然不小心惹上桃花債,有花精花神找上門來,我就隻好把你的花拔掉了。”
這個人好凶殘!姚文秋給他氣得難得變聰明了:“你讀聖賢書,不是說子不語怪力亂神的嗎?”
恭王依舊不動聲色:“子不語,不是我不語。一介凡人,怎敢事事跟聖人比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