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葉青青勸了幾百次“娘娘把話跟三皇子說開吧”,純妃都搖頭不語,整個人沮喪到極點之際方想起三皇子又不是自己的兒子,自己到底在急什麽。好在幾年下來三皇子除了日漸膽小沉默算是廢了以外,倒也一切如常。

宮裏六個皇子,沈昭儀的八皇子還是個奶娃娃暫且不論,鄭德妃的四皇子老成持重,溫貴妃的五皇子活潑機敏,江皇後的六皇子談吐不俗,七皇子言語伶俐。三皇子年紀最大,在一群弟弟的襯托下顯得最鄙陋怯懦,答話時連頭都不敢抬,聲音細如蚊蚋,就連幾位公主都比他有氣魄。

純妃自己也覺得孩子這種“聽話”有哪裏不太對,奈何當娘這份工作,委實從頭到尾都充斥著煙火氣世俗味,真的很不適合純妃這種資深中年仙女。

“廢廢,你說,都是乖孩子,怎麽我兒看上去就跟德妃的四皇子不一樣呢?”純妃認真思考時,歪頭問問題的樣子倒有幾分呆,這麽一個靈魂拷問,葉青青聽了隻想為她鼓掌——純妃跟德妃比教養孩子,好比自己大字不識一個還要問連中三元的大才子有何過人之處。

別的不說,鄭德妃跟四皇子說話永遠平心靜氣,幾年前四皇子在禦花園撿了隻半死不活的黃鶯鳥,鄭德妃不光不罵,還要誇他,“嘖嘖嘖,阿慎救了它是不是啊?真好真好。”又是教孩子喂小鳥,又是陪他一起做鳥窩,過了幾日,母子兩個又一起去禦花園把鳥放飛了。

若是換成三皇子撿隻鳥回來,純妃多半眼睛都不會抬,一句“丟掉”就能把孩子打發了。

實話說出來太傷人了,葉青青隻能避重就輕,“娘娘,您跟三皇子好好說話,少罵他一點吧。”

純妃倒是破天荒地開始虛心求教:“我……隻有在他讀混賬書聽混賬話見混賬人我才罵吧?這幾年他老實了,我也沒罵他了呀?孩子要作死,哪能不教訓呢?”

說到這裏她居然還自我感覺良好地點點頭:“你看,這前兩年盯他盯得緊一點,南邊消停多了,再沒怎麽擾我了,必是因為在我們母子這裏都找不到空子。”

找不到空子,然後呢?須知開弓是沒有回頭箭的。南陽侯早就是未加冕的“劍南王”,劍南百姓隻知劉郎不知天子,朝廷派去的官員莫說插手軍政要務,連查本賬都查不得,阿爹就在她跟前說過:“小皇帝也忒多事,什麽小白臉子也敢來問侯爺的事……”

“廢廢,你不要去想這些事了。”純妃這兩年對她倒也溫和了一些,“不要想了,讓老天去安排吧。”

葉青青最後的快樂時光終結於宮裏一場家宴。三皇子跟他幾個弟弟調皮搗蛋捉弄先生,連幾位公主都幫著善後遮掩,皇上不僅不惱,還召了幾位皇子公主的母親一起吃飯,連她和謝梅,溫貴妃宮裏的宋婕妤王美人都沾光去了,席間皇上飲了兩杯酒,對孩子們說:

“朕承繼大統一十四年,躬覽庶政日日勤勉,於江山社稷不敢有一刻輕忽。你們年歲漸長,要好生學聖人之言,知孝悌忠信,明禮義廉恥,莫要胡思亂想行差踏錯,叫為父失望。”他說到此處也有幾分感慨,又對娘娘們說:“朕平日囿於國事,於孩子們的教養難免有不周全之處。如今他們兄友弟恭,姊妹和氣,都是你們做母親的辛苦了。”

他讓皇子公主們代自己向他們的母親敬酒,又讓他們一起敬江皇後一杯,江皇後笑著搖頭說不必,被其他幾位娘娘按在座上強讓她受了這杯酒。

扶著純妃娘娘回和明宮時,月色很好,金秋九月,宮裏的梧桐樹在幽幽風聲裏落了一地黃葉,純妃拉著她,踮著腳尖躍著走,小心翼翼地不想踩到它們。

“他跟從前不太一樣了。”純妃淺淺地笑,借著瑩白的月色,葉青青看見她眼中有點點淚光,“你看到了嗎,他有白頭發了。”

葉青青的位子離皇上最遠,這些年又整日熬夜打葉子牌打成個半瞎子,皇上在她眼裏勉強隻有個人形,實在很難接話。等回到和明宮,純妃難得摸摸三皇子的臉頰:“一下子這麽多年了……你倒是與你幾個弟弟玩得來?”

三皇子在親娘跟前說話雖然沒那麽哆哆嗦嗦,卻也很恭敬:“回母妃,隻是聽聖人之言,兄友弟恭罷了。”

他答得冷漠,兄友弟恭四個字說出了逢場作戲的味道,純妃頭一回心平氣和與他多說了幾句:“你能看明白便好。既在帝王家,論父子兄弟未免可笑。哪有什麽一家人,都是君臣。人早日看清自己的位置,不要胡思亂想,不然早晚不被別人騙也被自己騙。”

她這幾句話說得平平靜靜的,葉青青聽著,倒像是看到她那些塵封已久不為人知的往事終於開了一個口子。

三皇子沉吟良久才抬頭,眼神像最鋒利的箭鏃:“是胡思亂想,還是深謀遠慮,倒是很難分別。不過既是父皇喜歡兄友弟恭,扮一個給他看又何妨。”他施施然站起來,十三歲的少年蒼白清瘦,站直了身子已差不多與純妃一樣高,恭恭敬敬行禮退出去,純妃一聲“站住”再沒攔住他。

自此,純妃再沒有跟三皇子論南華經,葉青青看著三皇子在外成天低頭垂肩畏畏縮縮,在和明宮時也一副恭敬不敢多話的樣子,再想想那天夜裏他那個脫胎換骨一樣的眼神,開始做噩夢發低燒。

入宮多年,純妃居然有一天會不放心葉青青,還要親自照看她。仙人就是仙人,震驚過後猶能若無其事讀南華經悠閑度日,給葉青青灌下一大口涼水嗆得她直咳嗽後,她戳戳葉青青的腦門:“廢廢,你怕成這樣也沒用,還是快好起來多打兩天牌吧。”

她一說葉青青開始哭,抱著純妃的袖子擦眼淚:“娘娘,我害怕……”

我怕你兒子啊娘娘!親眼看著長大的孩子仿佛一夜之間有了兩副麵孔,自己還傻乎乎心疼這心疼那的,人與人之間的差別怎能這麽大啊!

純妃沒把袖子搶回來,隻是嗤笑著拿南華經敲一下她的腦袋:“沒見過世麵。”

她開始毫無預兆地講故事:“這算什麽……也是我想得太美,以為他還小,南邊那麽久不作妖我就該想到的,我還是太蠢了。”

“廢廢,我從前也不聰明,跟你差不多一樣蠢。十五歲,最蠢的年紀,都不用他親自開口騙我,我見他一麵,聽他叫一聲表妹,我自己就能開始騙自己。”

“他很少去看沈雲瑤,我很高興,我不喜歡她。他經常去看許嬋芳,我就很想哭。他說,阿珍,我們是表兄妹,一家人,無論如何,我們都是一家人。”

“他說一句一家人,我就可以編出很多話來幫他騙自己了。還覺得自己很聰明,能察青萍之末。沈雲瑤算什麽,許嬋芳算什麽,周家的,林家的,都算什麽?我們才是一家人……”

“他是太子,事那樣多,我幫不上他忙,還給他添亂,他從來都不怪我,你看,你看……沈雲瑤就不給他添亂。整個東宮隻有我最蠢,要不是他,我是活不到今天的。我總在想,他說我們是一家人,是不是總得有一句是真的。”

“沈雲瑤的小兒子死了,我一直就佩服許嬋芳,恨她也服她,被廢了還能把手伸進未央宮,還有人願意為她賣命,尚服局兩個女官咬舌自盡前替她帶了句話,她們說‘李修,女人不是個個那麽好招惹的。’”

“他說我欠沈雲瑤一個孩子,我之前沒了的兩個孩子,他怎麽不替我討回來呢?他要抱走我的長川,我說表哥,你說我們是一家人!他看著我,他說,一家人?”

“他仰起頭來笑,笑了很久,我說表哥,你要抱走這個孩子,我就死給你看。他看著我,就走了。”

她就平平淡淡地講,不掉眼淚不歎息:“廢廢,沈雲瑤自己多半是不怎麽在乎,我卻總在想她到底算贏還是算輸?她怎麽就能不在乎呢?”

她歪著頭,很困惑似的,葉青青不認得沈皇後,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頭暈暈乎乎的,不小心把心裏話說出來:“娘娘,原來您還沒看開啊?”

純妃白了她一眼,湊近她耳邊,像跟小姐妹說悄悄話一樣低聲說:“冷宮瘋了的那個姓什麽,你知道麽?”

葉青青一臉懵逼,不明白話題的跳躍性為何要這樣大,純妃得意地笑起來:“她姓沈。跟那個小宮女,跟沈雲瑤是一個沈。”

“她倆的爹曾是汴州太守,沈雲瑤的從叔,貪腐無度,在獄中還試圖行賄雇人替他死……這樣大的罪,不過砍個頭把家眷沒入宮中為奴。”

“沈雲瑤一死,我阿爹就把瘋了的那個推出來了,皇帝的寵妃是他的眼線,這算盤打得不錯吧?就是沒想到這人比我還無用……他那麽聰明,一定知道的。不過隻一張臉與沈雲瑤有五分相似,他就不管不顧了。”

“廢廢,你怎的都不感動啊?啊?你怎麽不哭呢?”

那是因為您看不開啊,葉青青心裏毫無波動,眼下自己命在旦夕,哪有空八卦皇上的舊情事,再說皇上哪裏不管不顧了,他為著一張臉寵著瑤妃不假,立江皇後為繼後時那個快準狠可沒看出他哪裏不清醒。

葉青青努力想把偏離了正題的純妃拉回來:“娘娘,沈皇後死了快十年了您放一放,咱們現在怎麽辦啊?”

純妃大概沒想到她會直接問“怎麽辦”這種無聊的問題,拿書敲了一下她的頭:“沒辦法的。”她咳得撕心裂肺,純妃坐著不動,“那孩子這點挺像我的,心裏明白,就不用多說了。”

葉青青終於氣得第一次對純妃翻臉:“娘娘!您還挺得意啊!你說你從前早跟他說明白不好嗎?從小跟他說明白不好嗎?你明白你不說他不明白啊!你!你你你——”

她自小愛跟人吵架,後來跟著南陽侯派來的先生接受爭寵高等教育,就再也沒大聲說話過,難得罵一次人,居然伸出顫抖的手指指著純妃“你你你”半天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純妃被她突然吼這一嗓子倒有些懵了,坐在床邊拿手絞著帕子,半天才問:“我怎麽跟他說啊?”

“對我的親兒子說,他外祖父不是個大英雄,是個利欲熏心不折手段的卑鄙小人。對我的親兒子說,他親爹對親娘不過逢場作戲,沒準還想著當初得了天花的是他就好了。那孩子講起他外祖父,見到他父親,眼睛就亮了,我不是沒瞧見……我一見他那樣高興,總忍不住要生氣,有什麽可高興的,有什麽可高興的……”

“廢廢,我是沒跟他說明白”,純妃轉過頭去,帕子丟到地上,“我開不了口,我看著他,我開不了口。”

“一家人呐……”

噫!葉青青不料想,純妃娘娘整日讀南華經,讀的是超脫物外無為無我,仙氣飄飄十幾年,居然還沒她一個天天打牌的看得破。

她哪是對孩子開不了口,她分明是對自己開不了口,她每次罵的是孩子,還是在罵她自己,怕是很難說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