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葉青青沒好意思讓謝梅抄書,隻好自己抄一百遍,還沒開始抄就聽說江皇後讓孫婕妤抄五遍金剛經靜靜心,數量對比太懸殊氣得她拗折了一支筆。轉頭江皇後說她和謝梅這半個月為純妃娘娘伺疾辛苦,賜了許多東西,她還比謝梅多得了兩瓶消腫化瘀的藥。葉青青難得鼻頭有點酸,謝梅悄悄對她說:“要是咱們跟皇後娘娘住在一起就好了。”

葉青青有財萬事足,老老實實鋪紙抄書,紙還沒鋪完謝梅就衝進來驚恐萬狀地跟她說:“青青怎麽辦!皇上昨兒斥了皇後娘娘,孫欠揍晉為昭儀了……”

她搖著葉青青的手帶上哭腔:“皇上是不是不喜歡皇後娘娘了,要是孫欠揍當了皇後怎麽辦,怎麽辦……”

葉青青想江皇後的六皇子七皇子都很伶俐,皇上很是看重,想來暫時後位還是很穩的,就是不知道那樣天天高高興興對誰都好的一個人,會不會覺得很委屈。

再去未央宮請安時,江皇後依舊笑眯眯的讓大家聊天嗑瓜子,可她自己不大說話,坐在上首頻頻走神,而孫昭儀連著三日請安時故意姍姍來遲,說了有的沒的一車軲轆話,明裏暗裏說的都是江皇後年長色衰要注意保養。

朱美人說得好,皇上或許是她孫欠揍一個人的,皇後娘娘可是大家的。這麽個混賬玩意兒蹬鼻子上臉的,江皇後懶得惱她,後宮眾人又不是死人,多年來慵懶和諧的未央宮晨省徹底淪為辯論賽現場。後宮人才濟濟,這群女人口舌之伶俐思維之活躍,令葉青青歎為觀止,孫昭儀每日剛起個頭,就有人開始堵她:

“娘娘年輕貌美,我等自然不及。不過娘娘如此引以為傲,莫非是有長生不老藥可以永葆青春?”

“嘖嘖嘖,妹妹說起規矩,姐姐倒想起個笑話。古時候有戶官宦人家,新納了個小妾,這個小妾每天日上三竿才去向主母請安,偏偏還腆著臉說,自己是最守規矩的,嘖嘖嘖,可笑死我了。”

“怎麽不好笑?德妃的笑話明明很好笑,本宮也想起個笑話,從前有隻猴子,撿了過路人丟掉的破帽子戴在頭上,就以為自己是個人了呢……孫昭儀急什麽,本宮說的是猴子,又不是你。”

“貴妃娘娘有所不知,昭儀娘娘母家姓孫,這孫猴子也姓孫,或許祖上有親也說不定的。”

要不是林賢妃控製著場麵,孫昭儀很可能會被活活氣死。

葉青青和謝梅看戲看得津津有味,仙人純妃卻不屑於這些凡人的低級趣味,眼見著口水仗越打越激烈,純妃娘娘告病的次數越來越多,朱美人好幾次小心翼翼地問葉青青:

“青青,你們宮裏那位娘娘什麽病啊?一個月她告五次病一次病六天,病得挺重啊?她……她還能喘氣嗎?”

江皇後一直悶懨懨的提不起興致,皇上連著一個月不見她,也沒見她怎麽著,眼見江皇後失寵將成定局,後宮各小團體紛紛組織開展安慰江皇後主題活動。朱美人難得洗了頭上了妝帶著葉子牌,拉上葉青青周寶林去給江皇後講打牌技巧,結果後宮賭神周寶林又一次贏走了江皇後全身上下所有首飾,林賢妃笑著罵道:“你們一個個的是越發沒規矩了。”

江皇後被自己爛到極致的牌技逗樂了,擼下自己的纏臂金套到周寶林臂上,笑起來像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沒事,咱們關起門來玩,不妨事的。再來再來。”

周淑妃坐到江皇後身邊攬著她的肩膀,拿手指點她額頭:“還來?娘娘可真是有膽識,回頭把未央宮輸空了可別哭鼻子。”

江皇後拉著周淑妃撒嬌,指著兩件首飾要她幫自己贏回來。姓周的可能都是賭中好手,周淑妃打葉子牌搖骰子一條龍贏下來,江皇後的首飾又回到她手裏。江皇後笑得直不起腰,指著那堆首飾道:“這個,還有這個,是我最喜歡的,給我留著,這幾件分給你們,多謝你們有心,特意來陪我解悶。”

拗不過江皇後堅持,葉青青她們幾個一人挑了一件,剩下的可再不好意思拿了,末了江皇後還請她們在未央宮吃了頓飯。朱美人回來後跟葉青青嘀咕道:“你說我怎麽就不是個男人呢!我要是個男人就非皇後娘娘不娶!”

葉青青細細撫著新從江皇後那得的鴛鴦海棠白玉簪,想想未央宮裏江皇後與別的娘娘們一派和樂,再看看與平時一樣寂靜的和明宮,硬著頭皮想勸純妃娘娘合群一點,結果純妃劈頭蓋臉來一句:“不喜歡我這你就搬走。”

怎麽就這麽不聽勸呢!葉青青一邊感慨自己脾氣太好了一邊給純妃順毛:“娘娘,妾跟您住在一起,就跟在自己家一樣,妾怎麽會不喜歡,妾是想讓娘娘過得鬆快一點。”

純妃板著臉不說話,葉青青大著膽子又勸:“娘娘,宮裏的日子怎麽過都是過,您何必與自己過不去呢?妾看皇後娘娘人很好,各宮的娘娘也很好相與,您平日多與她們說說話,總強過一個人悶在屋裏啊。”

純妃聽著,倒也不像往常那樣非要寒磣江皇後兩句,隻是低著頭不吭聲,半天才問道:“廢廢,你話這麽多,那五十遍書抄完了?抄完了再抄五十遍。”

孫昭儀最終因為陷害江皇後不成被打入冷宮結束了她在宮裏橫行霸道的日子,皇上這些年寵誰誰作死,雖說很多男人看女人都會看走眼,可皇上這眼走得實在太遠都快走到劍南去了。許是痛定思痛,皇上下旨說,每三年一次采選勞民傷財,宮裏已有很多人,以後沒什麽事就不進人了。

葉青青高興得發了瘋,繞著純妃跳著轉圈:“娘娘!宮裏不進人啦!南邊再沒法子送人過來啦!咱們可以安安心心地過日子啦!”

純妃叫她跳得嘴角直抽搐,把南華經砸在她身上讓她抄五百遍:“廢廢,人蠢就要多抄書,你當我阿爹跟你一樣嗎?”

後宮的女人又恢複了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繼續自己給自己找樂子混吃等死的生活,一貫與眾不同的純妃娘娘則獨自陷入狂躁癲狂的狀態——教導一個即將步入青春期的男孩子真的會把仙女變成潑婦。

尤其是三皇子這種從小受到的教育就很奇怪的孩子。

平心而論,皇上待這個孩子也算不錯了,三皇子滿六歲後,皇上就在宮中選了一處宮殿做學館,又命江皇後那位才名動天下的三叔——弘文館江學士親自教導。後麵幾位皇子日漸大了,也是兄弟們一般上學,便是中宮嫡出的六皇子也沒搞特殊,反倒是三皇子年紀大念的書多些,皇上問得還更細一些。

這些年,莫說皇上得了空便召皇子們去永安宮問功課,就是一個月來和明宮那一兩次,也要叫上三皇子父子論上兩回書。考慮到皇上愛朝政勝過愛後宮,能這麽著已經很不容易了,須知這世道,男人大多心懷天下日理萬機,教導兒女這等小事豈可與天下共論。葉青青她爹好幾個小妾,她那幾個庶弟到了該上學的年紀,她爹還要暈暈乎乎問一句:“怎地就這麽大了?”

純妃長年閉門不出,自己又不愛說話,三皇子叫她拘在身邊,見得人不多,自小便是個害羞的男孩兒,葉青青剛進宮時,這孩子抱著柱子悄悄探出個頭來又縮回去,探頭又縮回去,反複好幾次才結巴著小聲說:“這位……這位娘娘安好。”待葉青青看過去時,他已扭頭噠噠噠跑遠了。

待三皇子上了學又不一樣了,他肯靜心,念書念得很好,皇上來和明宮,三皇子雖還是害羞不敢多說話,皇上一考他他就急急忙忙站直了身子背書,眼睛都比平日亮了幾分,葉青青一旁瞧著都很歡喜。皇上也誇他念書用功,跟純妃說:“江卿前日跟朕誇了他好幾次,說字練得好,背書也用心,可見你教的很好。”

葉青青覺著吧,皇上再忌憚南陽侯,也沒有到連教養孩子都作假的份上,皇上考三皇子時,甚至還記得把他上次背錯的那一句再問一遍,說他裝假實在說不過去,他是真心在教導這個孩子。然而純妃也不知是多心,還是為舊事所困,每次皇上誇完三皇子,聖駕一走她就把孩子打罵一頓,罵來罵去不過那幾句:

“你是個什麽東西,不過讀了兩句書,也敢拿出來獻眼!”

“你給我聽明白了,人貴有自知之明,你若有什麽遠大誌向,我勸你趕早歇了這條心思!”

“水流靜深,智者寡言。你還以為會說嘴就是聰明人了?上一個在你父皇跟前說嘴的蠢人,墳頭的草都三尺高了!”

“我這輩子對你也沒有多大指望,你念書便念書,下回再在你父皇跟前說嘴,就給我滾出去找別人當娘!”

這麽兜頭兜腦罵下來,莫說三皇子很困惑,葉青青也一臉懵逼,純妃罵完還得罰孩子,或是打手板或是罰跪,好好的孩子就這麽給她嚇壞了,在皇上跟前越來越不敢說話,好幾次皇上考他書,純妃娘娘往他那輕飄飄看一眼,他就張著嘴說不出來了。

三皇子越來越畏畏縮縮,字寫得越來越難看,功課也答不上來了,皇上想不通,好幾次試圖跟他談心,問來問去又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後來又出了一件事——三皇子十歲這年,四皇子五皇子都進學了,五皇子頑皮跳脫,一日不知怎麽撞到三皇子,從他懷裏撞出一冊書,上頭赫然是五蠹兩個字。

韓非子的學說自然也是經典,隻是大約並不適合三皇子這樣年紀的孩子讀。他那時詩經、論語半數都背不下來,江學士為他講課講得很辛苦。皇子學的都是儒家經典,他自己卻在偷偷摸摸讀“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禮之,此所以亂也”這樣的話。江學士一向小心謹慎,回頭還是報給皇上知道了。

皇上倒也沒怎麽著,隻在和明宮當著他和純妃的麵把這冊書燒了,換了他的伴讀,打死他的兩個近侍,末了說:“你這兩年許多書都背不下來,朕正在煩心,如今看來你還是喜歡讀書的,朕很歡喜。隻是讀書要講究循序漸進,先生教你的聖人之說尚且學得亂七八糟,再讀這樣的書,亂了心神失了心智,讀書就反倒有害了。你要讀這樣的書,待你大了,明白何謂忠孝節義,彼時再談吧。”

葉青青總覺得,皇上把“忠孝節義”四個字咬得格外重。

皇上罰三皇子抄五十遍論語,又讓他一個月不必到學館去好好思過。而純妃娘娘親自動手拿鞭子抽了孩子一頓,不給他飯吃讓他抄五十遍南華經。

可笑三皇子身為皇長子,父親要他學儒家經典好明了忠君報國的道理,母親要他學老莊之道以參悟清淨無為之道,偏偏孩子都不喜歡,自己感興趣的是帝王之道。

這可不是能隨便感興趣的事。

純妃發起怒來跟發了瘋的母獅子一個樣,打完兒子打宮人,三皇子身邊的人都叫打了一頓換掉了,便是無辜如葉青青謝梅也得了她在氣頭上的一頓無差別斥責:“你們為何進宮,我心裏清楚,都給我老實著點!若敢帶壞我兒,我一樣不饒!”謝梅委屈得偷偷哭,從此自動離三皇子五米遠,遠遠打個招呼拔腿就跑。

純妃開始強行逼三皇子讀南華經。三皇子不知什麽緣故,莫說根本背不下來,念都能念錯很多字。純妃心裏急,開口罵孩子就沒個輕重,三皇子垂著頭坐在那,木著臉不言不語。

母子兩個幾年下來關係劍拔弩張,有天純妃歎了口氣對葉青青說:“從前他能平安生下來,我便覺得此生無憾了,怎曉得後麵教起來這樣難!”

葉青青替她揉著太陽穴,第一百次勸道:“三皇子一天天大了,娘娘與他把話說開了,隻怕好辦些。”

純妃闔目不言語,過了許久才歎息道:“廢廢,若是事事都跟你說的一樣容易,就好了。”

葉青青在宮裏虛度光陰這麽多年,有些事也漸漸明了,純妃教導三皇子的難處,跟她在宮裏的難處是一樣的。隻要南陽侯賊心不死,就不可能放過三皇子這個現成的籌碼,三皇子年長幾個弟弟好幾歲,若是優秀得皇上喜歡,南陽侯就會跟當年擁立皇上一樣擁立他——親外孫可比漸漸離了心的外甥親多了。三皇子有這麽個外祖父攛掇,再多聽幾句皇上的誇讚,難免會想要更多。

問題是皇上顯然不想給他更多了,皇上若想給,當初又何必立江皇後一個小姑娘做皇後。

純妃的心思一向很簡單,她知道這孩子得了皇上喜歡誇讚未必是好事,不若安分守拙,自甘清淨,南邊怎麽鬧母子兩個隻不管便罷,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可她一來教育手段極其粗暴,二來沒想到孩子是個活物,他喜歡什麽想要什麽可由不得你控製……

“三來,南邊也由不得本宮說了算。”

純妃聽葉青青大著膽子進行的這番詳細剖析,疲憊地添上一句,“那冊五蠹是從哪來的,總不能是江映柳她三叔給的。”

“廢廢,這幾年你有點長進啊。”

“他小時候就陽奉陰違,如今大了,還不知道怎麽樣呢,我能換了他身邊的人,可攔不了他自己往外走。”

葉青青覺著她蹙眉的樣子,像極了當年阿娘仰頭看見自己爬到樹上去時的樣子,眉間的疙瘩寫滿了一個女人對生兒育女意義何在的追問。

“娘娘……或許可以跟皇上說一說,求皇上看緊著點三皇子……”

純妃累得連白眼都翻不動:“剛剛還誇你有長進——這麽著,不是明擺著把我阿爹賣給皇上嗎?順帶告訴皇上這孩子不安分。”

“一家人呐,這就是一家人呐!”純妃美目似瞑,自嘲似的笑道,“正是一家子親骨肉才這麽算計呢!”

“從前阿爹跟我說,時常夢見我姑姑百般囑咐他要照顧好皇上,也不知道如今他還做夢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