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偷得浮生半日閑

秋風下的碧波湖一片蕭索沁涼,妖血浸透過的湖岸被夜雨衝了個幹淨,再踩上去,已經沒了濃烈的殺意和臭味。樓似玉踮著腳尖跳過地上的積水,回頭往後看,水藍色的百褶裙劃出了一個溫柔的圓圈。

“大人您走快些呀。”

宋立言黑著臉扯著身上的衣裳:“這個能脫了嗎?”

銀灰色的錦袍,剪裁倒是得體,但衣襟、袖口和腰帶都是與她裙擺一樣的水藍色,怎麽瞧都覺得別扭。這人也是故意的,讓宋洵把衣裳給他,卻沒叫他提前瞧見她這裙子,不然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這樣出門的。

“天這麽涼,大人不多加衣裳就罷了,怎的還要脫?”嗔怪地看他一眼,樓似玉道,“這衣裳很襯您,顯得您越發溫潤儒雅,有種難得的柔弱之美。”

宋立言柔弱地拔出了獬豸劍。

“……也不能說柔弱,就斯文,斯文!”賠笑著將他的劍按回去,樓似玉道,“您說了今日不生氣的,不然奴家怎麽甘心把內丹交了呀。”

悶哼一聲,宋立言沒好氣地道:“你胡說八道本官也不能生氣?”

“那是自然,您板著這張臉,跟之前有什麽區別那?要是沒區別,那奴家平時看您就夠了,做什麽還要給內丹?買賣麽,講究的就是物有所值、銀貨相當。”

乍一聽還挺有道理的,宋立言皺著眉沉默,半晌之後,僵硬地抬了抬嘴角。

“哎,真好看。”也不管他是不是笑得敷衍了,樓似玉閉眼就誇,“您看這天兒啊,原本還烏雲沉沉,被您一笑就朗朗晴空了,端的是‘君見青山萬裏闊,碧水粼粼白雲落’,妙哉妙哉。”

宋立言神色複雜地道:“你不是說小時候沒錢念私塾?”

樓似玉一愣:“什麽時候說的?”

“我也想會寫聯子,可小時候家裏窮,沒錢上私塾。我娘為了湊錢,經常去幫人扛貨。扛了半個月,好不容易攢夠了錢,誰知道卻被官府當稅征走了,我娘當晚就氣病了,沒過多久就與世長辭……”捏著嗓子學她的語氣說了一遍,宋立言眯眼,“又是騙我的?”

“哈……哈哈?”樓似玉很是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腦勺,“撒的謊太多了,一時半會兒忘記圓了。”

還挺耿直啊?宋立言氣得翻了個白眼,一甩袖子就跨上畫舫去。他踩得太用力,畫舫船板往下一沉,差點把船夫給摔下湖。

慌張地立住長竿,船夫戰戰兢兢地問她:“姑娘,上船嗎?”

樓似玉傻笑點頭,跟著往上一跳,又將畫舫晃了個趔趄。原本平靜的碧波湖上頓時**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和著船夫“哎喲哎喲”的叫聲,總算是熱鬧了些。

在畫舫上落座,樓似玉撐著下巴滿足地看著前頭的湖光山色,問他:“大人有見過這麽漂亮的湖嗎?”

宋立言覺得她很沒見過世麵:“京都很多大湖,比這個好看。”

“真好啊,可這是奴家見過最好看的了。”感慨地歎了口氣,她有些羨慕,“奴家一直守在浮玉縣,沒見過別處的山水。”

“你大可出去看看。”

“一個人看有什麽意思?就像這碧波湖,奴家難不成隻是想看湖嗎?更高興的不過是還有大人陪著。”她說著,將腦袋枕在手背上,側過臉來道,“奴家還想問問大人,是不是無論奴家說什麽,大人都覺得人妖殊途?”

“是。”宋立言答得毫不猶豫,“生非同源,死亦不歸一路。”

“哪怕有的妖怪也善良慈悲,也助人為樂,都不能例外?”

板起臉望進她眼裏,宋立言冷聲道:“法度不能破,一旦破了,便有無數的窮凶極惡之徒搭著你所謂的善良慈悲之輩被寬恕。世間妖有千萬,滅妖者卻是寥寥,沒有人有精力挨個去查妖怪是好是壞,故而遵循法度是最簡單的法子,雖是無情,但到底公正。”

看這樣子想說服他也是不可能了,樓似玉決定放棄,起身坐去他旁邊。

“你幹什麽?”

“看風景啊。”她慵懶地往他肩上一靠,“大人都與奴家同榻而眠了,還怕這點親近?”

渾身僵硬,宋立言死死地擰著眉,想把人推開,又想起她說的條件,惱怒地閉了閉眼。這人倒也不害羞,蹭著腦袋在他肩上找了個最舒服的位置,軟嗒嗒地嚶了一聲。

他戒備地等著,以防她又做出什麽驚人之舉,可接下來好長一段時間,她都不再有動靜。

涼風習習,垂在長椅邊的水藍色裙擺微微揚起,掩在雲後的太陽終於露了半張臉,照得遠山一片金色。碧波搖來幾片落葉,從紅色的船舷邊飄過去。有不知名的鳥,在岸堤上啼了兩聲。

宋立言後知後覺地發現,這裏的風景的確挺好,寧靜致遠,安樂祥和。他想指給她看,但是一低頭才發現,她不知什麽時候睡著了。

小動物似的蜷著腿抱著膝蓋,腦袋從他肩上不知不覺滑落到他臂彎,她閉著眼睡得香甜,長睫都沒顫一下,還隱隱發出了渴睡至極的鼾聲,小嘴嘟著,像是在跟誰生氣,可臉蛋紅撲撲的,比平日裏那蒼白得像鬼的模樣順眼多了。

這是多久沒睡覺了?宋立言仔細想了想,似乎從流水宴開始她就沒落過空,碧波湖邊一戰後也沒怎麽養傷,總跟著他跑進跑出。雖然放走幾個妖怪和拿走內丹的確很讓他生氣,但她倒是沒做別的害他之事。

意識到自己又開始心軟了,宋立言狠狠地唾棄了自己。默念幾遍《靜心咒》,他冷酷地想,遵守法度是他自己說的,那就得做到,等他修為再精進些,定是要連她的賬一起算。

不過現在,看她睡得這麽香,他也有點困了。

船夫賣力地劃著畫舫,感覺快到湖心最好的地方了,擦擦汗就想喊兩位客官瞧瞧,可一回頭他發現,那輕紗起落間,兩位客官依靠在一起睡著了。

呔,還有這等人?來畫舫上睡覺?

船夫十分不能理解,可左右瞧瞧又覺得這場麵莫名的好看,幹脆將船槳收了,坐在船頭一會兒看看山水,一會兒看看他們。

來的時候樓似玉就想過,自己可以長篇大論地說服他,擺事實講道理麽,就算他不肯妥協,那至少內丹還給他,他也總不會再生她的氣。可一覺睡醒,她抬眼看著他那熟睡的臉,突然又覺得原諒不原諒的其實也沒什麽打緊,她要做的事反正是不會變的。

而他不肯相信的那些東西,也終會被時間證實。

輕輕地撐著長椅起身,樓似玉眼裏光芒一閃,仰起下巴就湊到了他的唇邊。

宋立言睡得安穩,眼下有淡淡的烏青,可一點也不妨礙他的好看。她近乎貪婪地打量著他,趁著天色尚早,趁著微風和煦,飛快地就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溫溫軟軟的觸感,的確像是甜羹裏的銀耳。她饜足地收回自個兒的腦袋,舔著唇狡黠地笑起來。

“樓掌櫃。”

一道魂音在她腦海裏突然炸起,她嚇得一個激靈,好懸沒從長椅上摔下去。皺眉坐直身子,她看了看還在熟睡的宋立言,沒好氣地用魂音回:“裴獻賦,你很閑嗎?”

裴獻賦歡快地笑了起來:“是啊,要是不閑,在下如何會來這碧波湖邊看人泛舟呢?嘖,還看了個不得了的**畫麵。”

樓似玉:“……”

戒備地起身,將堤岸掃了個遍,果然瞧見了個在柳樹下立著的人。隻是,這也隔得太遠了,他拿什麽看的**畫麵呐?

“打擾興致,實在抱歉,可掌櫃的,在下也是好心來提醒一句——上清司有高人來浮玉縣了,眼下正在往這邊趕,您要不避一避?”

現在?樓似玉臉一垮,她好不容易偷來的一日閑暇,這還沒過一半,怎麽就要泡了湯了?

不過,這麽著急地往這邊趕,是想來找宋立言的麻煩嗎?

神色一凜,樓似玉抓住旁邊這人的肩,粗暴地晃了晃:“大人!”

宋立言睜開眼,眸子裏一片澄淨,半點沒有熟睡後的混沌。他沒看她,隻問:“怎麽?”

“東西給您,請您務必保管好。”拿出銅匣遞給他,她道,“奴家還有事,就先走了。”

說要遊湖的是她,說要一整天的也是她,眼下不管不顧要走的還是她。宋立言冷笑,接了銅匣就側過身去,拿背對著她。

樓似玉正注意著岸堤上,壓根沒看他的反應,提著裙子就出去吩咐船夫:“勞煩靠岸。”

畫舫緩緩往柳岸遊去,快到岸邊的時候,樓似玉已然聽見了馬蹄聲。這碧波湖四下無人,樹林也被先前的大戰掃掉了一大半,她想躲都無處躲。

正著急呢,畫舫抵在岸邊,船夫放了臨時的小木橋,有人站在橋邊,溫柔地朝她伸出了手。

“你叫我好等。”一個陌生的男子責怪地嗔她,將她拉上岸,親昵地撫了撫她額頭上睡出來的紅印,“回家吧,屋子裏的飯菜都快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