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八十年的陳釀
身板一僵,本來就蒼白的臉上更是連最後一絲血色都褪去了,樓似玉嘴唇顫了顫,看他一眼又飛快地別開臉,悶聲道:“大人在說什麽,奴家沒聽明白。”
“八十年前浮玉縣一役,宋清玄與鼠王常碩同歸於盡,化三魂七魄將其內丹封於石敢當——他用的這種封印術應該叫俱焚,在上清司沒有傳承,我隻在一卷禁術錄上見過名字,用厚重的筆墨寫在卷宗的第一個。”
“大人真是見多識廣。”樓似玉抬了抬嘴角,“奴家都不知……”
“在回來的路上,有人同我交代了不少事。”他打斷她的話,拿出一片蛇鱗放在她眼前,輕聲道,“本官眼下問你,不是不知,隻是求證,還望掌櫃的據實以告。”
漆黑的鱗片帶著些血跡,一聞就知是美人蛇的味道。
樓似玉變了臉色,抓著他的手腕問:“這東西怎麽會在大人手裏?”
宋立言不答,一雙眼直視她,安靜地等著她的交代。捏著蛇鱗的指尖轉了轉,似不經意,又暗含威脅。
樓似玉咬牙,她與美人蛇倒是沒多大的交情,但常碩臨死都還惦記她。她欠過常碩的人情,怎麽也不能對美人蛇的生死置之不理。
手緊了又鬆,樓似玉放開他,深吸一口氣,平複了好一會兒才道:“人已經沒了,再說禁術不禁術的有何意義?”
“本官隻是好奇,樓掌櫃看起來對那人用情至深,又怎麽會教他這入不得輪回的東西?”
喜歡一個人,不是該盼著與君廝守、白首不離麽?這東西一碰著就連魂魄也剩不下,如果當真是她教給宋清玄的,那他就難免懷疑她的目的。
右手微微發顫,樓似玉用左手將它捏住,沉聲道:“不是我教的。”
“她說是你。”宋立言眯眼,看了看手裏的蛇鱗。
“她知道什麽?當年大戰,她一早負傷被送回岐鬥山,連常碩怎麽死的都沒看見,又以何立場來說我?”胸口起伏,樓似玉紅著眼看向他,“當時滅靈鼎下落不明,他別無他法,隻能以禁術封常碩內丹,為的就是能給後來人將之摧毀的機會——這是他拿自己的魂魄換來的太平,大人是後來人,既然拿到了滅靈鼎,也發現了常碩內丹,為何要聽信他人之言,沒將內丹毀掉?”
被她吼得一愣,宋立言突然想起當初岐鬥山矮峰上他猶豫之時,有妖力打破滅靈鼎的白光,喚醒了岐鬥山裏的妖怪。
“原來是你。”他皺眉,“你想讓我毀掉內丹?”
“它一早就該被毀掉的。”樓似玉伸手抹了把臉,“是我的過錯才讓它一直存世,所以我想彌補。送進滅靈鼎也好,亦或是交給殷殷讓她化掉也好,這東西不能留。”
要是他沒記錯,裴獻賦說過,千年之前的妖王隻是被封印,而非神滅。若沒有五大妖王的內丹為陣,繼續加諸封印,那恐怕離妖王重現人間之日也不遠了。
但現在樓似玉的意願與他恰好相反,她覺得內丹必須毀掉。
“為什麽?”他輕聲問。
移開目光,樓似玉悶聲道:“宋清玄是這麽說的。”
“宋清玄也是上清司之人,他如何會想毀掉內丹?”察覺到她有所隱瞞,宋立言沉了臉色,“上清司的前輩和師兄都知道的事,他總不能不知道。”
“你還信裴獻賦?”樓似玉氣不打一處來,“他是個實打實的妖怪,壓根不是什麽上清司前輩!”
情緒一激動,她說完就咳嗽起來,臉色更加難看,唇齒間還隱隱見血。
宋立言一頓,微惱:“你不是會妖術嗎,身子怎麽還這樣。”
“我會妖術,又不會醫術,還能自個兒醫自個兒不成?”氣性上來,她將被子踢開一腳,怒道,“大人還有什麽要審的,一次問個通透吧。”
腦袋發熱,身上卻是一陣又一陣的出涼,樓似玉覺得難受又委屈,連笑也不想笑了,就拉長了臉瞪著他。
無論是在上清司還是在浮玉縣,這人都是看慣了笑臉的,她以為這麽妄為的舉止定會讓他不高興,沒想到麵前這人卻隻是恍惚了片刻,然後就低頭從袖袋裏拿出一疊黃符,開始翻找。
他的黃符是真的多啊,厚厚的一疊,拿去妖怪市集上賣,定是能賺好大一筆。樓似玉氣歸氣,想到這黃符變成銀票的模樣,還是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你找什麽?”她小聲哼著問。
宋立言翻了許久,冷漠道:“靜氣符好像隻有一張,封在蛇妖身上了。”
靜氣符,以名辯之,為凝神靜氣之用,是那人流傳下來的最無聊的一種符咒,除了讓人心緒平和之外,再無別的作用。後人一直好奇那人為什麽要寫出這樣的東西,隻有樓似玉知道,這符是專門寫給她的,但凡她氣炸了,他都愛往她腦門上貼一張。
又好笑又覺得鼻子發酸,樓似玉啞聲道:“不用找了。”
“不氣了?”他挑眉。
“奴家哪敢生大人的氣?”樓似玉撇嘴,“大人掌生殺予奪之權,奴家不過是一介螻蟻。”
優雅地將符咒都收起來,宋立言認真地看著她,心平氣和地道:“樓掌櫃知道很多事,裴前輩顯然也知道很多事,二位都不肯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到底發生過什麽,卻都在利用我。封鼠王內丹,尋蛇族聖草,牽陳年舊事,你們想要我做的事很多,我卻連質疑都不能有?”
樓似玉一怔,他又道:“你要我信你,但你騙我在前,如今供詞也吞吞吐吐,我以何來信你?當然,裴前輩的話我也未曾全信,但見山師兄從小帶我長大,他替裴前輩說話,我有何理由先懷疑他?你若處在我的位置,又會如何做?”
挺起來的腰慢慢彎了下去,樓似玉眨巴著眼想了一會兒,小聲道:“好像也對哦……”
“裴前輩讓我去尋蛇族聖物之事,我自會找他問清楚,但現在我問的是你,你若想我信你,就告訴我真話——你可當真沒有害宋清玄之心?”
這話問得太荒謬了,樓似玉張口都答不上來,好笑地直擺手,又下得床去,拉著他往外走。
“你做什麽?”他一把將她拉回來,“不是還虛弱得很?”
樓似玉搖頭,又委屈又有些惱,卯足了勁兒將他往樓下拽。
客棧已經打烊了,後院裏也沒什麽人,樓似玉將他拉過去,蹲下來就開始刨土,刨了半晌,挖出半壇子沒喝完的酒,打開遞給他。
“這是什麽?”宋立言嫌棄地接過來,聞著有酒味兒,疑惑地往壇口裏看了看。
“八十年的陳釀,你嚐嚐。”
這玩意兒……可不就是她當初在後院裏同人喝的?他當時還存疑,什麽客棧的酒能埋八十年,後來她說這客棧是祖傳的,他才姑且釋懷。如今再想,這又是她的一個謊言。
抱著壇子仰頭飲了一口,宋立言本還有些期待,畢竟他也是愛酒之人,飲遍了天下美酒,卻還是頭一回喝八十年的老釀。結果酒剛一入口,就嗆得他吐了出去。
“咳……”又苦又澀,還有一股子泥土味兒,簡直不是人喝的。他呸了兩下,眼神古怪地看向她。
要是沒記錯,那天晚上她喝了很多。
樓似玉滿意地瞧著他的反應,蹲在地上撐著下巴笑:“這是他死的那年我埋下的。”
宋立言一震。
“他生前愛喝酒,有一天心血**,爬山過水地去采了酒仙花,將之釀好了放在屋子裏,說等明年開春,就能與我一同喝上幾盞美酒。到時候讓我給他做兩個小菜,要求不高,熟了就成。”
她越笑越燦爛,眼睛卻也是越來越紅:“可是春還沒開呢,人就沒了。”
山上的雪都沒化,打開窗戶冷風還會吹得人臉上生霜,院子裏花也沒一朵,離春天還有好一段日子,他卻是等也不等,匆忙地就將她扔下了。
“你問我有沒有害他之心?”樓似玉有些哽咽,咽了好幾口氣才道,“我巴不得用我的命來換他長命百歲,我巴不得你上清司從來沒有過什麽俱焚的禁術,我巴不得隨他一起去死,你卻問我是不是想害他?”
心頭莫名一鈍,像是被鐵杵給狠狠抵了一下。宋立言不舒服地伸手按了按,張嘴想說什麽,又垂眼咽了回去。
“你不是好奇我想做什麽嗎?”樓似玉站起來,踉蹌兩步走到他麵前,眼神灼灼地道,“我想完成他的遺願,他有沒做完的事,我想替他做完。”
然後呢,就隨他去死嗎?
宋立言沉默,臉上露出幾分他自己也沒察覺的陰鬱,懨懨地別開眼。
“大人想知道的事,終究都會知道的,與其現在從我嘴裏聽見,繼續懷疑,不妨以後眼見為實。”樓似玉深吸一口氣,又笑開了,“隻要大人不抓奴家,奴家願意一路為大人解惑。”
夜風吹過來,酒壇子裏苦澀的味道卷了滿院。樓似玉覺得自己的態度已經足夠誠懇了,但不知為何,宋立言看起來不太高興,拂袖轉身,冷淡地道:“今日便到此為止,掌櫃的早些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