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全心全意信你

一瞬間,無數的蛛絲馬跡在他腦海裏齊湧而上,像被風吹起來的滿室文書,紛紛揚揚鋪天蓋地。白花花的一片漸漸落下的時候,宋立言想起這人曾說的話:

“我娘從小告訴我人世險惡,除了自己,別的誰都不能相信。”

“奴家又不知道事兒,也不認識那位前輩,隻是覺得他所言都無憑無據,太過虛妄。”

“這世上什麽人都有,不能隨便來個人說上兩句話就全信,大人還是多點戒心為好,以免被人騙。”

那雙鳳眼無辜又單純,自下而上仰視著他,像是把全天下的敬仰和真誠都裝在裏頭了。可這些話,到底是關懷忠告,還是意圖挑撥?見山師兄已經佐證裴獻賦沒有問題,那反而言之,有問題的人是誰?

側頭掃向這屋子裏其他地方,宋立言半蹲下來,將樓似玉放在床邊的幾雙繡鞋翻轉,借著月光查看鞋底。

般春說過,她家掌櫃的不愛出門,除了去衙門交稅,其餘時候都是在客棧裏。可有一雙繡鞋翻過來,鞋底卻沾了黃泥。

還是屬於岐鬥山的黃泥,帶著一股子蛇妖的味道。

微微眯眼,宋立言起身,看向**那熟睡的人。

貼著昏聵符,樓似玉睡得很安穩,也不知道做了什麽美夢,嘴角微微勾起,看起來很高興。

樓似玉正在夢裏過大年,自然是高興得很。大街小巷裏都彌漫著鞭炮硝煙,還有一股子臘肉味兒,她嗅著味道一路朝人家家裏衝過去,趴在牆上動了動耳朵,確定四下無人,一蹦就掛在了屋簷下的臘肉上。

真香啊!小鼻子一吸,她張口就想咬。

“你又偷人家東西。”背後突然伸來一隻手,甚是生氣地捏著她的後頸將她拎了過去。

“呀!”樓似玉掙紮,小腦袋往後一仰就看清了來人的臉,氣鼓鼓地道,“放開我,我這不是偷,這肉掛在這裏沒人拿,我這叫撿!”

那人直歎氣:“強詞奪理。”

“我不管,你放開我,我要吃這個!”四隻爪子胡亂蹬起來,像個撒潑的小孩子。

那人沒理她,拎起她就往回走。

小狐狸氣得抄起雙手翹起二郎腿,在他手裏一晃一晃地道:“我真是倒了幾千年的黴才遇見你,要不是法力全失,我定要把你也做成臘肉掛在屋簷下頭。”

話一落音,後頸陡然一鬆。

樓似玉輕巧落地,茫然地回頭,就發現方才還熱鬧的大街突然就沒了人,白霧一層層卷上來,那個人也消失不見了。

“臭道士?”她動動耳朵,往前走了兩步。

沒人理她。

心裏一慌,她四爪齊刨,跑過大街小巷,眸子化出金瞳,一遍遍地喊:“我開玩笑的,不把你做臘肉,你回來,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你回來呀!”

偌大的世界空無一人,樓似玉茫然地坐在街口,遠處一輪夕陽沉山,餘暉之中,她小小的影子顯得格外可憐。

……

“掌櫃的?掌櫃的。”

般春的聲音像是一把斧子,將黑寂的世界劈開,帶著窗外的鳥語花香鬧喳喳地將她從無邊孤寂裏拉出來。

樓似玉猛地睜眼,翻身坐起來看看四周,怔愣了好一會兒,才抹了把臉。

“怎麽了?”

“宋大人在樓下等著,說是您應承了今日要引他去鏢局。”般春道,“我看您屋子裏半晌沒動靜,料想您又是睡過頭了。”

好像是有這麽回事,樓似玉連忙下床更衣點妝:“大人等了多久了?”

“也不久,您不必慌張,我看宋大人今日似乎心情甚好,臉上一直帶著笑呢,就算您遲些,他想必也不會怪罪。”

心情好?樓似玉挑眉,簡單梳好發髻就開門下樓。

宋立言坐在方桌邊,像是剛用過早膳,正拿帕子擦著嘴。側眼瞧見她,便道:“掌櫃的今日出門倒是利索。”

“大人過獎。”掩唇一笑,樓似玉接過李小二遞來的包子,道,“大人既然有事,那咱們就直接出發吧,鏢局離這兒還遠呢。”

“好。”宋立言起身,將桌上放著的四合陣收入袖中。

樓似玉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兩人一起上車,樓似玉發現宋立言今日的確心情不錯,她一路嘰嘰喳喳他都沒嫌吵,眼裏還隱隱有笑意。

樓似玉忍不住問他:“大人有什麽喜事嗎?”

“曆任縣令暴斃一案已破,本官寫了文書上稟,算是卸下了一個大包袱。”宋立言道,“也要多謝掌櫃的,幫了不少忙。”

“哪裏哪裏,奴家一介小女子,能幫什麽忙?都是大人英明。”樓似玉笑眯眯地奉承,轉念一想又覺得好奇,“命案是鼠妖做的,大人的文書上如何寫?”

“鼠疫。”宋立言垂眸,“朝廷定天下無妖,便是天下無妖。任何離奇之事,都總能歸於尋常之理。”

自欺欺人啊?樓似玉撇嘴,又看向他袖袋裏那鼓起的一團。

“這東西你知道就罷了,切莫外傳。”順著她的視線,宋立言收了收袖口。

“奴家明白。”拿扇子擋了嘴,樓似玉笑道,“奴家外傳也沒好處,自然是願意替大人保守秘密的。”

說是這麽說,但這秘密她顯然是守不住的。

她安撫了鼠妖殘眾,能震住他們不再對宋立言下手,可卻是無法阻攔他們搶奪常碩內丹之心。更何況還有個美人蛇在側虎視眈眈,壓根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出手。

這東西放去鏢局,會發生什麽事呢?

馬車在鎮遠鏢局門口停下,樓似玉跟著宋立言往裏走,心裏正想著事兒呢,就聽得他問:“縣上除了這一處,可還有別的鏢局?”

樓似玉回神答:“浮玉縣商貿往來甚多,鏢局也是極多的,除了這一處,還有好幾家聲名不錯的,大人要再挑挑?”

宋立言點頭,卻是繼續往裏走,找了鏢師寫下單子,便將四合陣交出去,讓他們放在箱子裏鎖好。

樓似玉愕然地看著,剛想說這也太草率了,就聽得宋立言道:“繼續去下一家,勞煩掌櫃的指個路。”

還有什麽要押送的?樓似玉不解,卻見他翻手又從袖袋裏掏出一個四合陣來。

“……”這玩意兒還挺多?

“本官聽人說,妖怪手段多端,所以總要有些準備。”宋立言上車,神色依舊輕鬆自若,“有勞掌櫃的了。”

幹笑兩聲,樓似玉擺手:“不辛苦不辛苦,為大人做事是應該的。”

車行過集市,隱隱能聽見外頭熱鬧的吆喝聲,宋立言側頭,突然喊了一聲:“宋洵。”

馬車停下,宋洵掀開車簾:“大人,有何吩咐?”

“去買些吃的。”

宋洵應聲而去,樓似玉好奇地問:“大人剛用過早膳,這就餓了?”

“倒不是本官餓。”宋立言回眸看她,“掌櫃的早起隻吃了半個包子,待會兒還要去許多地方,還是先墊墊肚子為好。”

竟然這麽體貼?樓似玉很不適應,呆愣愣地看著他,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宋洵回來得也快,將紙包遞給宋立言便繼續駕車。

“味道不錯,掌櫃的嚐嚐?”打開紙包,宋立言將糯米燒臘遞到她眼前。

糯米燒臘是浮玉縣的特色,將臘肉與糯米包著荷葉同蒸,糯米便浸透肉香,一口咬下去,香溢滿口。樓似玉愛極了這東西,但她已經很久沒吃過了,乍被他遞過來,還有點恍惚。

“多謝大人。”伸手接過,樓似玉感動得很,“您堂堂縣令,還會關切奴家這一介平民餓不餓,奴家實在是感激涕零。”

宋立言笑而不語,看著她抬袖啊嗚兩口咬下去,淡淡地收回目光。

樓似玉一邊吃一邊拿餘光瞧他,總覺得今天這人有哪裏不對勁。可真要說是哪兒,又說不上來。

兩人一起去了十個鏢局,每到一處,宋立言都拿出一個四合陣。從最後一處鏢局出來的時候,樓似玉實在沒忍住,抓過他的袖袋往裏看了看。

“你做什麽?”宋立言按住袖口,左右看了看,微惱。

樓似玉唏噓道:“奴家就是好奇,大人這袖子怎麽裝得下這麽多東西?那圓盤不是寶貝麽?大人既然有這麽多,不妨送奴家一個?奴家那博古架上正好缺個擺件。”

宋立言輕哼:“十個四合陣裏,隻有一個是真的,其餘不過是幻化。”

樓似玉一愣,眼珠子轉了轉就明白了,連忙奉承:“大人也太英明了,簡直是諸葛在世!如此一來就算有人覬覦寶貝,想必也無從下手。”

宋立言似笑非笑地朝她走了一步,欺身問:“掌櫃的對這寶貝可覬覦?”

樓似玉身子後仰,連連搖頭:“不敢不敢,奴家要這邪祟之物做什麽?”

“那甚好。”放輕了聲音,宋立言在她耳畔低聲道,“本官便告訴掌櫃的,這十處鏢局裏,隻有鎮遠鏢局那個四合陣是真的。”

樓似玉:“……”

心裏莫名一沉,她哭喪著臉看著麵前這人:“大人,您告訴奴家做什麽呀?”

“掌櫃的不是總抱怨本官懷疑於你?”站直身子,宋立言輕笑,“這一回,本官便全心全意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