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糟糕,要露餡

子時一刻。

整個浮玉縣都已經沉睡在靜謐的夜色裏,安樂街上卻是響起噠噠的馬蹄聲。宋洵半扶著葉見山坐在馬上,看著他的血順著手指往下滴,雖是著急,卻也不敢疾馳。宋立言捏著韁繩行在旁邊,正聽他虛弱地說著話。

“知道岐鬥山不安生,我特意走的小道,誰曾想會撞見那蛇妖呢?更奇怪的是,她好像知道很多事,張口就要我交出四合陣,我交不出來,她便動了手。”

吃力地在腰帶裏掏了掏,葉見山掏出一顆玉珠子,遞給他:“這是從蛇妖身上掉下來的,我看著不像妖物,就隨手收了。”

碧綠色的玉珠,品質不是很好,許是姑娘家綴在發髻步搖上的。宋立言接過來仔細看了看,覺得有點眼熟,可一時又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師兄可知道一個叫裴獻賦的人?”將珠子收起來,他問,“是一個在浮玉縣的大夫。”

“裴前輩?”葉見山竟是知道的,咳嗽兩聲點頭道,“師父常說起他,他是個怪人,本可以回京都高官厚祿的,卻執意要過瀟灑日子——師弟碰見他了?”

宋立言皺眉,捏著韁繩想了好一會兒才道:“我覺得他有些古怪。”

“他本就古怪,上清司裏的長者都知道,還經常煉些奇奇怪怪的丹藥,說什麽長生不老,也沒人信他。我上一回見他,還是二十多年前跟著師父來遊學的時候。”

如此一說,裴獻賦還真是沒撒謊,他是上清司的人,也的確是位前輩,至於容顏不老,也許當真是那華容丹的功勞。宋立言頷首,不再多慮。

掌燈客棧門口依然亮著燈,遠遠看著就讓人覺得心裏踏實。宋立言長吐了一口氣才發現自個兒原來一直緊繃著身子。他搖頭,翻身下馬去扶葉見山。

“大人?”樓似玉不知是被吵醒了還是沒睡,披著外衣提著燈籠迎出門來,揉著眼睛道,“怎的這麽晚才回來……哎?這位怎麽傷得這麽重?”

扶著葉見山進門,宋立言道:“遇了隻修為不低的蛇妖。”

樓似玉一驚,邊提燈替他引路邊回頭看他:“大人沒事吧?”

“那蛇妖半路遁逃,我倒是沒事,但師兄傷重,明日一早得請裴大夫過來看看。”宋立言將人扶回客房,讓宋洵替他重新包紮止血,便帶著樓似玉出去。

“他受的都是外傷,普通大夫來看就行了,也沒必要再請裴大夫。”站在走廊間,樓似玉撇嘴道,“那人怎麽看怎麽不正經。”

“到底是醫術高明的前輩,他來看我放心些。”

樓似玉不屑地翻白眼:“這世上什麽人都有,不能隨便來個人說上兩句話就全信,大人還是多點戒心為好,以免被人騙。”

宋立言輕笑,覺得這位掌櫃的囉嗦起來簡直像個老嬸子,不禁謔她:“掌櫃的似乎對本官甚是關懷。”

樓似玉一噎,眼眸對上他的,心虛地眨了眨:“霍捕頭特意囑咐過要好生照顧大人,奴家自然是要多加關懷的。”

“是嗎?”宋立言往前一步。

樓似玉連連後退,亂晃的眼珠子透出幾分慌張,先前的氣勢和調戲人的本事**然無存。

宋立言低頭打量她,感歎:“這三更半夜的,樓掌櫃竟還點了妝。”

芙蓉麵丹櫻唇,頰上淡淡胭脂紅,一身妃色羅綺不說,發間還插了步搖。怎麽看都像是精心打扮,而不是突然起夜。

小心思被戳穿,樓似玉別開臉,咬牙道:“已經這麽晚了,大人還是回房就寢吧。”

她語氣分外正經,宋立言頷首,真打算聽話回房,一個不經意抬眼,卻看見了她頭上步搖的墜珠。

碧綠色的玉珠,品質不是太好,符合它主人一貫摳門又要麵子的作風。六縷絲絛被晃得纏在一起又分開,若不仔細看,誰也不會注意到有一縷絲絛上少了一顆珠子。

心裏一沉,宋立言止住了步子。

樓似玉低著頭正懊惱呢,她也不是故意要點妝的,可受了內傷還沒調理好,臉色難看得跟鬼似的,不點妝定是要被察覺,誰想隨意打扮一番,竟還被他調戲了。

從來都是她調戲他,什麽時候被人家幾句話說得惱羞成怒過啊?簡直是奇恥大辱!

想著想著,她發現宋立言又朝自己靠近了些,皂靴踩過來,靴尖幾乎是抵上了她的繡鞋,緇色的衣料也拂上她的裙擺,她隻要稍稍一抬頭,就能觸碰到他的呼吸。

胸腔裏的東西漏跳一拍,樓似玉眨眨眼,偷摸掐了自個兒一把,確認不是在做夢之後,她想再往後退,腰卻已經抵上了後頭的圍欄,熟悉的木香混著點血腥味縈繞上來,讓人無處可逃。

宋立言一句話也沒說,隻伸手,輕輕撫上她的發髻。

這……這是幹什麽啊?樓似玉屏住呼吸,努力控製自己別亂想,可心頭那麽多年的期盼,還是不可抑製地冒頭——會不會這一次大家都不用折騰了,就一帆風順地兩情相悅,然後白頭到老?

說來她也真沒出息,這麽多年了,兩人什麽樣的糾葛都有過了,她如今再站在他麵前,卻還是像一個春心萌動的少女,臉上很熱,心跳很快,甚至想伸出尾巴來,對著他熱烈地搖一搖。

太丟份了!

心思幾轉,手都微微發抖,樓似玉剛想開口問他,宋立言卻突然後退半步道:“掌櫃的可知這浮玉縣哪家鏢局靠譜?”

鏢局?她驚醒,站直身子回過神來:“要說靠譜,那定然是鎮遠鏢局了,大人有東西要押送?”

宋立言點頭:“明日還請掌櫃的帶個路。”

“好說。”樓似玉定了定神,朝他屈膝,“大人明日隻管吩咐。”

原本隻是萍水相逢的淺薄緣分,沒想到這一串兒事情下來,都不用她費心,她與他的交集也是越來越多。看著天字一號房的門合上,樓似玉眼睛彎起來,一路傻笑地回了自己的閨房。

美人蛇去找他了,但沒能傷著他,就她受的內傷而言,雖重但不致命,說明美人蛇恢複得也不錯。鼠族得逃,常碩內丹近在咫尺,所有的事情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她忍不住在**打了兩個滾兒,高興得直蹬腿。

然而,想到他說的鏢局一事,樓似玉從被子裏抬頭,撐著下巴歪了歪腦袋。

他想押送的,該不會是常碩的內丹?

閨房裏燭火未熄,映得窗扇橙明,而相隔不遠的天字一號房卻是黑漆漆的一片,雕花窗半開,月華落在窗台上,將那碧綠色的玉珠照得盈盈。

宋立言盯著這珠子發呆,良久,伸手輕輕一撥,它便骨碌碌地滾了滾,無辜純良得像某個人一樣。

“大人。”宋洵安頓好葉見山,回來複命。

宋立言側頭,眼裏晦暗不明,想了片刻才道:“明日你去問霍良抽調些人手,等我下令。”

“是。”

縣衙的命案跟樓似玉沒關係,滅靈鼎和內丹的出現也跟她沒關係,可恰巧是這麽個沒關係的人,卻在這件事的每個過程裏都有身影。

師父常說,世上撲朔迷離之事甚多,真相往往被藏在極多的遮擋之下,想看穿看透,便略去一切浮草,隻觀事情之本。

那麽這件事原本是怎樣的呢?

八任縣令死於任期,他被朝廷調派前來查案,突然發現掌燈客棧裏有妖氣。接著洗塵宴上就出事了,石敢當裏藏了常碩內丹,博古架上放著損壞的滅靈鼎,有人引導他用滅靈鼎毀掉常碩內丹,幸得見山師兄前來阻止。

開倉日鼠妖現身,他做好了十足的準備能一網打盡,卻被樓似玉誤打誤撞給耽誤了,接著就是見山師兄遇襲,從蛇妖的身上拿到了屬於樓似玉的步搖墜珠。

渾身一凜,宋立言瞳孔微縮。

他是中了什麽迷藥,竟然真的相信樓似玉是無辜的?若不是這顆珠子,他還打算把她當成一個知情的朋友,對她掏心掏肺了?

一陣後怕湧上來,宋立言麵色陰沉下去,側眼看看窗外,樓似玉房間的燈已經熄了。

端坐在椅子裏等了半個時辰,醜時一到,他起身,無聲地潛入了隔壁的房間。

樓似玉太累了,洗漱完倒進被子就睡了過去,連繡鞋都隻脫了半隻。宋立言站在她床邊飛快地給她貼上昏聵符,一低頭就能看見她的臉,半邊埋在枕頭裏,半邊被窗外的月光映著,慘白得不像話。

微微皺眉,他下意識地探了探她的額頭。

沒有發熱,那為什麽臉色這麽蒼白?

茫然地想了一會兒,宋立言突然意識到自個兒不是來當大夫的,手一收,便轉身去翻找她掛在屏風上的衣裙。妃色羅綺是她方才穿著的,他隨手翻了翻,幾點噴狀的血沫就映入了眼簾。

幹涸了的妖血,星星點點地凝在裙角,並不多,但明顯能聞見鼠族那股陰臭之氣。宋立言垂眸回想,腦子裏掠過開倉之日她擋在自己身前的畫麵。

那時候的樓似玉,穿的是藕色絹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