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清明俊朗,舉世無雙
浮玉縣的衙門修得不錯,氣派又莊重,七月的鳳仙花在衙門各處盛開,紫紅一片。
宋立言滿意地看了兩眼花園,正色道:“縣衙裏這接二連三的命案不是沒有人查過,去年州府上還派了高官下來,將縣衙裏裏外外查了個透,很可惜一無所獲。”
“是……是嗎。”
“所有的卷宗本官都已閱畢,自是不必再走規矩找人證物證。”
“大……大人英明。”
“衙內上下本官也都打過招呼,不會有人約束。”宋立言扭過頭看她,“掌櫃的可以放鬆些。”
“放鬆?”樓似玉牙都要咬碎了,抱著飛簷上的小麒麟石雕瑟瑟發抖,“大人,這世間少有女子能站在衙門公審堂的屋頂上還能放鬆的!咱們就不能去地麵上說話嗎?”
這公審堂的屋頂離地麵足足有三丈,真從這兒滾下去,那就真是要放鬆得去見閻王了。
宋立言不以為然,環顧四周一圈,他道:“此處可觀衙門各處之況,也免了腿腳之乏,甚是方便。本官剛上任,連路都不清楚,還請掌櫃的介紹介紹,這下頭都是什麽地方?”
你一官府衙門的頭兒,讓她這個做客棧掌櫃的人來介紹衙門是什麽地方?樓似玉很想破口大罵,但轉頭想想她是收了人銀子的,掌燈客棧的宗旨就是——給銀子的都是大爺。
深吸一口氣,樓似玉顫顫巍巍地指向前門:“大爺,那邊是衙門的正大門,三進三出,石敢當以前就放在右邊的石獅子之側。再往裏就是前庭,這邊一排廂房奴家也不知道是辦什麽事兒的,奴家來這兒隻管交稅,從左側回廊繞過小花園,再往前走的那個院子就是交稅的地方,奴家隻在那兒喝茶,然後就從側門離開。”
順著她指的路線看了看,宋立言發現,如果她沒撒謊,那就這樣的路線,是怎麽也不可能接觸到大多在後庭和審查院辦事的縣令的。
“六月廿當日,樓掌櫃來縣衙,也隻走過這些地方?”他問。
“六月?”樓似玉眨巴著眼努力回想了一番,略有些躲閃地道,“記不太清了。”
宋立言嗤笑:“才過去一個月不到,掌櫃的就記不清了?”
樓似玉抱著飛簷不吭聲,身子縮成一團,微微抖了抖,看起來無辜又可憐。
然而宋立言壓根不吃這一套,冷聲道:“在這地方問話,的確是不太合規矩——掌櫃的可知天牢在哪個方向?”
“……不必去天牢,奴家好像又想起來了。”本著識時務者為俊傑的原則,樓似玉放棄了抵抗,老實道,“六月初一奴家來衙門交過稅,到六月廿開始清賬的時候,奴家才發現稅款不對勁,多交了三吊錢,於是便來衙門打算跟稅官討個公道。”
“可是碰巧,當日稅收院沒人,奴家在院門口左顧右盼,正打算找人來問問,就聽見後庭的方向傳來一聲慘叫。隻一聲,就沒了下文。奴家當時被嚇了一跳,可衙門裏巡衛的衙差都沒反應,奴家也就沒將此事放在心上。”
慘叫聲?宋立言皺眉:“大約什麽時辰?”
“巳時左右,太陽還沒到頂呢。”
案卷上記錄,劉知恩劉縣令死亡的時辰就是巳時前後,衙門裏其他人都說當時沒聽見任何動靜,可這掌櫃的卻說她聽見了一聲慘叫?
斂下眉目,宋立言輕聲道:“掌櫃的所言非虛?”
“您瞧奴家有撒謊的膽子麽?”樓似玉可憐巴巴地抬頭,“撒謊也沒好處呀,奴家就是個開客棧賺營生的,萬是不想卷進命案裏頭,可大人都這麽問了,奴家也隻能照實說。而且大人……”
咽了口唾沫,她左右看了看,放低了聲音:“奴家當真覺得這衙門是被動了風水,惹著了什麽仙家,所以才接二連三出事的。”
“哦?”宋立言蹲下身子,撐著屋脊坐在她身側,“掌櫃的懂風水?”
“不懂,但您瞧啊,浮玉縣這麽多年都順風順水的,一動石敢當卻就出了事,哪有這麽巧的?再說了,若是普通的凶殺仇殺,案子早該破了,怎麽會一連八個大人的命案到現在都沒結呢?”
她倒是個明白人。宋立言看向縣衙大門的方向,若有所思。
石敢當裏有什麽東西他不知道,但顯然它是個禍端,可令他想不通的是,那石敢當在兩年前就被挪走了,縣衙怎麽還會死人呢?就算有妖怪想要那石敢當,也該衝岐鬥山去,而不是在縣衙殺人。
“還有個消息,不知道大人感不感興趣。”
回過神,宋立言道:“請講。”
“前幾任大人遇害的日子,都是衙門的‘開倉日’。”
“開倉日?”
“浮玉縣是商貿大縣,所以農耕之人甚少。官府為了鼓勵百姓事農,每月的二十號都會開倉給務農一年以上且不從商之人放糧。奴家前後算了算,沒錯,每位大人出事都是二十號,至多有兩位是失蹤,具體哪天出的事,衙門並未傳出消息。”
輕吸一口氣,宋立言擰眉:“你怎麽不早說?”
“這種話,奴家敢同誰說啊?”樓似玉扁嘴,“都是些小道消息,加上奴家自己瞎猜的,真當口供說出去,還不得讓人懷疑奴家和那一串兒命案有關呐?好處沒有,白惹一身麻煩,奴家又不傻。”
“……”作為一個正在懷疑她的人,宋立言略為心虛地別開了頭。
“奴家是看在大人與別的縣令不同的份上,才同大人說這麽多,還望大人千萬莫牽扯奴家才好。”樓似玉委屈地揉了揉曲疼的腰,“還有,大人,咱們能下去了嗎?”
宋立言應了一聲,扶住她手臂,帶她下了屋簷。
腳終於踩著實地,她大大地鬆了口氣,臉上也恢複了血色,又笑得明媚燦爛了:“該說的奴家都說了,奴家還忙著回去清賬,就不陪大人閑逛了,奴家告退。”
“等等。”
剛邁出去的步子戛然而止,水紅的裙邊劃出幾道好看的弧線,那人回過頭來,滿臉茫然地看向他,眼眸緩緩地眨了眨,無辜又純良。
宋立言一頓,還是問她:“本官為何與別的縣令不同?”
茫然的臉上慢慢綻出一抹笑,那笑意點上眼角,叫眸子都亮了兩分。她回望著他,認真地道:“大人比之前的幾位厲害,也比他們會辦案,最重要的是……”
長長的睫毛扇了扇,樓似玉笑得更是瀲灩:“大人比之前任何一位,都更加清明俊朗,舉世無雙。”
“……”
夏風拂過,鳳仙花隨之擺動,灼灼明人,粉嫩的顏色被風一吹,散在空氣裏,染了美人的裙角,也染上宋立言的脖頸。
到底是接觸的女子太少,他沉著臉看著那跑得飛快的人,心想師父說得沒錯,要入世才看得清人間百態、人心險惡。等聽慣了花言巧語、舌燦蓮花,他才不會再因這兩句調戲失態。
但……不管怎麽說,眼下他的的確確是有點惱羞成怒。
“大人?”有衙差過來朝他行禮。
宋立言回過神,輕咳一聲拂袖道:“派人去一趟糧倉,蛇蟲鼠蟻,隻要是能找著的禍害,統統將窩巢封住,回來稟我。”
蛇蟲鼠蟻?衙差有點摸不著頭腦,這位新來的大人不查案,怎麽還做上除害防蟲的事兒了?
宋立言看著他滿臉質疑地退下,倒也沒生氣,這才是一個凡人該有的反應,天地萬物除了人,其餘的在他們的眼裏都該是不值一提的芻狗。也隻有少數人知道,萬物有不甘。
水不甘流浪四方,樹不甘固於一處,狐不甘隻活十載,犬不甘終身為奴,此皆化妖之契機也。一旦生妖,便非常人所能滅了。
輕歎一口氣,宋立言負手往後庭走,決定再去看看經常出事的那幾個地方。
樓似玉已經回到了客棧,灌下兩杯茶之後,她一邊扇著扇子一邊吩咐李小二:“這博古架上還是空了點,小二,你替我去隔壁廣進當鋪選些好貨來充個數。”
李小二欺身過來:“掌櫃的,什麽樣的貨叫好貨?”
樓似玉一笑,從腰包裏摳出半吊錢來:“好看又便宜的貨就是好貨,你隻管盯著那種大氣又能撐場子的花架子買,多買幾個。”
就半吊錢,能買些什麽啊?李小二撇嘴,揣著錢去隔壁的當鋪,按照她的要求搜羅了一通。
“樓掌櫃要的貨是吧?”高高的櫃台後頭坐著個小老頭,眯著眼睛笑,“老主顧了,買這麽多東西,那我便再送掌櫃的一件。”
說罷,打開一個大箱子,抽出一個小箱子,再解開層層布包,最後將個破不溜丟還漏了洞的銅鼎放進了李小二買的一堆東西裏。
這破銅爛鐵的……李小二有點嫌棄,心想跟掌櫃的要求的“花架子”也差太遠了吧?不過看在不要錢的份上,他還是收下了。
斑駁的銅鼎跟一堆雜物一起被包進了麻布裏,叮裏啷當響。李小二提將起來,倒不覺得多重,大步便往外走了。
可是,剛回到掌燈客棧,一跨進門檻,李小二感覺手裏的包袱突然一沉,像是被個半大的孩子抱著往下墜似的,“嘭”地一聲就砸去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