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吳叔
“她那會兒跟她娘在前頭那塊兒賣攪團。”
老吳在黑暗中抬手指了指，何小平適應了黑暗後，順著他的手指也能看清大致的方位。距離文藝路天橋很近，就在農行前頭那塊空地上。當然了，那時候肯定沒有這家農行網點，文藝路天橋也不一定有。
“攪團這東西你也知道，除了能把人肚皮哄圓，根本就不頂飽。”老吳的身子似乎前後晃動了兩下，暗紅色的煙頭又回到了他的嘴邊。“也不知道她們母女當時是咋想的，竟然在這一塊兒賣攪團……”
“滴滴！”路上經過一輛車，按了兩聲喇叭，老吳好像受到了喇叭的影響，把嘴邊的話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何小平望著汽車的尾燈，眉毛不自覺的跳動了幾下。以前他對車的興趣非常大，甚至能把各式跑車的性能說的跟親眼見過一樣。現在他看到啥車都有些怕，除過萬不得已，他對任何車都是能避多遠就多遠。特別是車燈和喇叭聲，經常還會猝不及防的出現在他的噩夢裏。
“我老吳雖然是個駝子，但是正當年那會兒在咱這一片是出了名的力氣大，你別看我個子不高，有些大布包還就屬我能扛起來。”汽車尾氣淡的不能再淡的時候，老吳又講了起來。
這時候他嘴上的煙頭，越來越亮，好像要燃燒起來一樣。
“我聽人說過，要不然人家咋能讓你看場子呢。”何小平說了一句違心的恭維話。老吳身形瘦小，身高最多不超過一米三，又是個駝子。誰都知道布匹市場安排他看場子就是在可憐他，救濟他。
“嗨……”說不清老吳這一聲是歎息，還是自豪。
“不管咋說那時候幹的活重，力氣大，一天三頓吃攪團肯定是不行的，而且……”老吳隱約笑了一聲。“而且那東西寒氣重，吃多了不克化，還愛反酸。”
“是不能常吃，對胃不好。”何小平說。
徐雯剛出事那陣，他好幾天都吃不下東西，有一天傍晚無意間走進老米家涼皮店，尋思了半天，最後要了一碗攪團。從此後，一連兩個禮拜，他每天隻吃的下一碗攪團。因此上，攪團吃多了是啥感覺，他同樣一清二楚。“哼，沒想到我跟老吳還有同病相憐的時候。”何小平在心裏暗想，不禁感歎起人生的奇妙和玄乎。
“是啊，是啊。”老吳連說了兩聲，嘴邊的煙頭滅了。“後來連她娘都看出來我對她有意思，我們兩個卻跟個傻子一樣，哎……”
“你們那會兒人都單純，不像現在，還沒怎麽樣呢，就哥呀妹呀叫上了。”何小平等了半天，見老吳不說話，幽幽的發了一句感慨。
“咱是啥情況咱心裏清楚，哪能往別處想呢，要不然連攪團也吃不成了。”老吳沉默了半天，給自己重新點燃了一支煙，他看到何小平嘴裏的煙還亮著就沒再讓他。“有些事情是老天爺安排好的，你再退再躲，結果都一樣。”
何小平拿掉嘴角已經燒到過濾嘴的煙頭，在水泥地上蹭了起來。他不明白老吳為啥說了這麽一句。
“媒人那天拽住我的時候，我就是這樣想的。”老吳嘿嘿笑了兩聲，身子不自覺的又前後搖晃了兩下：“後來我問過她，她說她娘就想給她尋個老實的，我看起來就老實，我再問，她說半個月沒見我心發慌……結婚那一年她二十八，我三十八，整整差了十歲。”
“其實我知道事情沒有她說的那麽玄乎，主要是她娘快不行了，攪團攤子支撐不下去了，她再不嫁人，日子就過不成了……不過，我到現在都相信她說的是真的，畢竟事情都是老天爺安排好的，你隻能往好處想，是不是？”
“對，往好處想。”何小平說。他的腦袋裏靈光一閃，忽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卻不好直接問出來。
“我知道賣攪團不是啥好活，結了婚，我就沒再讓她出來擺過攤，她也領我的情，把家裏收拾的整整齊齊的，我隻說就這麽過下去，這一輩子也值了，沒成想老大六歲那年她就走了，走的時候才三十二，正是活人的年紀……”
“才結了四年，人就沒了，因為啥啊？”何小平問。他把“結了四年”點出來，就是想讓老吳和“老大六歲”做個比較。
“哈哈病（注：陝西方言對癌症的俗稱）。”老吳直接說了出來，說完頭扭向了別處。頓了頓，他又說：“你別胡思亂想了，我家老大老二都是我抱下的。”
何小平心中震驚不已，這件事情他是第一次聽說，他敢保證整條文藝路也不會有第五個人知道。
“難怪海濤和海城都跟你不怎麽親。”何小平忍不住說。他說出這樣的話，已經很含蓄了。在布匹市場做生意的人都知道，吳海濤、吳海城兄弟兩個沒有一個對老吳孝順的。
“我也不圖他們啥，當初收養他們，就是覺得大小都是個命，你總不能看著他們凍死、餓死在街道上吧。”老吳的情緒有些激動，聲音一下子提高了數倍。
“話是這樣說沒錯，可是，哎……”
何小平歎息了一聲，很為老吳不值。
老吳大半輩子都是靠出賣苦力掙錢的，他的每一分錢上都沾滿了汗水，甚至是血水。就是用這些血汗錢，他把吳海濤兄弟兩個拉扯大了，到頭來，這兩個人根本不念老人的好，完全成了兩頭白眼狼。
“有啥好歎息的，我要是不說，你們還不是把他倆當我的親兒子，親兒子不孝順老子，你們見慣不怪，換成抱來的娃娃，你們就要為我打抱不平呀，哼，還不是一球樣！”
“哎，你說的也對。”想了半天，何小平又歎息了一聲。片刻後，他說：“老吳，好我的吳叔呀，你這是用半輩子的時間行善積德啊。”
“我不覺得。”老吳幽幽的說。
“那是你的事，從今往後你在我心目中就是這個。”何小平望著老吳豎起了大拇指，鄭重的說：“我再也不叫你老吳了，你是我吳叔，這一輩子都是我吳叔！”
“你隨便。”老吳笑了笑，有些得意的說：“你也別覺得我啥也沒得著，我至少有兩個孫子，他們待我是真的好。”
“人老了還圖啥啊，不就是圖個有人“爺，爺”的叫著。”老吳的笑容更加的燦爛，抽了兩口煙說：“所以我勸你啥事看開點。”
“我知道，道理我都懂。”何小平站了起來。
“那你為啥睡不著，為啥還尋了幾回短見呢？”老吳仰起臉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