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好塤
何小平歪著腦袋端詳了一會兒,搬來梯子,爬了上去。
首先進入視線的是厚厚的灰塵。
雖然是箏麵朝下掛的,可是那二十一根鋼弦還是根根都粗了不少。說不清包在弦上的是什麽,油汙、浮灰,還是鏽?
何小平望著變粗的箏弦,顫巍巍的伸出了手。很快他就摸到了那幾道刻痕。那是一個歪歪扭扭的“平”字。是他上小學,學到《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那篇課文時,學著魯迅先生的樣子偷偷刻下的。
這個“平”字說不上來有多少叛逆的意味,主要還是好玩吧。
觸摸著封存了他童年記憶的刻痕,何小平的屁股隱隱有些疼。就為了這個“平”字,父親何仰止一改平時溫厚的做派,狠狠的把他揍了一頓。爺爺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又用雞毛撣子攆著父親揍了一頓。
在父親看來,尊重箏藝,首先要從尊重箏本身做起。而在爺爺看來,箏不過是個載體,提升箏藝的根本還是體悟和天分。在不同價值觀的作怪下,他們父子兩人在看待那道刻痕上自然而然的出現了分歧。並且相比受到傷害的箏,爺爺更心疼受到了傷害的孫子。
一股悲涼猝不及防的湧上心頭,何小平忽然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孤獨。價值觀分歧也罷,更心疼什麽也罷,何家還把箏和箏藝當一回事的,隻剩下了何小平一個人。
如果再往大了說,整條文藝路、整個城南、整個西安,把何家的這架祖傳古箏和祖傳手藝當一回事的,也隻剩下了何小平。
“不管,不管……”
他喉嚨眼塞了一團棉花,嘴巴不受控製的說著毫無意義的話。
片刻後,他的腦袋一歪,躲過颯颯的往下落的灰塵,小心翼翼的把箏從掛鉤上摘了下來。這時候他多少有些自責,當初到底是怎麽想的竟然連箏包都沒包就這麽掛了起來,而且還掛的這麽懸。萬一鑲在房頂上的鉤子自己脫了,又或者箏朽了,豈不是一切都完了?
他覺得很慶幸,仿佛在蒙受著祖先的護佑一般。
等他從梯子上下來,他把箏放在了櫃台上。櫃台上滿滿當當全是時興的綢緞。這時候他已經顧不上心疼招徠客人的樣品了。
他在邊角料裏找了找,特意找出來一小片雲錦。然後用雲錦在箏上一寸一寸的擦拭了起來。
雲錦有“寸錦寸金”的美稱,代表的是中華絲織的巔峰。並且最難得的是從東晉到現在,一千六百多年的時間裏,雲錦的織造技藝從未斷過傳承,而且曆久彌新,永遠走在時代的前沿。何小平想沾一沾雲錦的千年好運,讓自家的箏藝也能永遠傳承下去。
用了一個多小時,他終於把箏擦幹淨了。盯著鏽跡斑斑的箏弦,他呆愣了好長時間,最終還是放下雲錦,輕輕的在弦上撥了一下。
“錚……”
猛然間聽到箏響,他竟然有些吃驚,好像被嚇到了一樣,指頭馬上縮了起來,甚至還藏在了身後。
心砰砰跳了大概三五分鍾後,他終於下了決心。
他把靠在牆角的一張簡易桌子支在了櫃台前,又給自己擺了一張塑料凳子,泡了一杯綠茶,然後把箏端端正正的擺在了桌子上。隨後,他朝著店門口方向,倒退兩步,仔細的端詳了一下自己的準備工作。
當他確定準備工作已經沒法再改進了,這才猛然轉身,像一個要行俠仗義的江湖豪客一樣,快步走出了唐韻布料店。
等他再返回時,茶香已經在店裏飄散開了,他的手指上也多了幾圈肉色的藥用膠布。他剛才跑出去就是買膠布去了,彈箏不保護指頭是不可能的。這是基本常識,他慶幸自己都還記得。
“哎,彈個什麽呢?”在坐下來之前,他有些犯難。
然而,等他坐好,腰杆挺直,身形擺端正,纏著膠布的十根手指再次接觸到生鏽的鋼弦時,他突然不糾結了。
這是一首奇怪的曲子,不但沒有譜子,就連名字也沒有。何小平剛開始學箏時,彈的就是這首曲子。據爺爺說,他學的第一首曲子也是這首。如果照這個思路往下想,這首曲子興許是何家祖傳的。
曲子一開始的時候平平淡淡,像晨風拂過早春的田野,也像一對白胸脯的燕子在相互梳理著羽毛,當然了,還可能是一隻幼鹿,不經意間在高草叢中,探出了半顆小腦袋……
生鏽的鋼弦音色確實差了許多。不過,這種天然的生澀、遲滯,似乎在箏音中平添了幾分滄桑和憂思,甚至是孤憤。
何小平曾經被迫對這首曲子揣摩了無數次,每次說出來的感悟都沒能令何修業父子倆滿意過。事實上,他們兩父子在對這首曲子的感悟上也從未達成過共識。隻不過,兒子已經做了父親,作為老父親的何修業已經懶得和他計較了,或者說他把注意力和希望,完全轉移到了孫子身上,已經對兒子的審美能力徹底放棄了。
隨著第一階段,最後一個音節的結束,何小平右手食指在箏弦上來了一個瀟灑的反挑。緊接著,箏音像爬坡一樣,一聲比一聲激越,一聲比一聲高亢。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次突襲,一支暗地裏射出的利箭,一頭果斷出擊,撲向獵物的餓狼猛虎……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唐韻布料店外傳來了咦嗚的塤聲。
這塤聲蒼涼、曠渺,若有似無,又不能完全忽略,就好比天地間有一股清氣,有一根遊絲,有一縷念想……
何小平心中一怔,第一個念頭是他終於確定自己領悟了家傳古曲的意境。緊接著,他又意識到這低沉綿延的塤音,很好的化解了箏音中的戾氣,把箏曲真實的意境勾勒了出來,又在不遺餘力的升華著。
人常說知音難覓,何小平此時此刻的心情就是這樣。
不管門外是什麽人,他唯一能報答他,和他分享的就是手底下的箏和心裏的曲。他開始摒除一切雜念,將身心完全消融在箏曲中。
眼前是湍急的河流、是皚皚白雪、是隱現在雲間的崇山峻嶺,也是喊殺的將士、經年的老兵、無助的孩童、照了又照的空鏡子……
何小平的心潮一再澎湃,又一再像潮汐一樣回歸於沉寂。
“好塤,好塤,哈哈!”
他彈奏完最後一個音符,鏽跡斑斑的箏弦終於承受不住如此激越的演奏,在一瞬間斷了兩根。他自己卻開懷大笑,騰的跳了起來,奔向了門外。他急於見到吹塤人,急於見到一生中遇不見幾個的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