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連環謊

王妙紅啥事都看得很開,唯獨在自己上了年紀這件事情上一直耿耿於懷。三十六了,早就過了如花似玉的年紀。每當想起日子在每天開關店門之間匆匆過去,她就感到十分憋悶。仿佛有一千斤重的石頭,從發現第一根白頭發的那個清晨開始,日複一日地壓在了她的胸口上。

姑娘時代的夥伴們育兒經驗越來越豐富,有好幾個已經在計劃著孩子上了中學後,自己就徹底從家長這個角色中“退役”了。

最早的時候,她還保持著姑娘時代的習慣,一有空就和她們聚一聚。然而,聚會的餐桌前,大家談論的話題越來越單一,最終固定在了育兒和對丈夫的不滿這兩項上。

王妙紅一直單著,哪裏來的丈夫,更別說孩子了,她實在沒法參與這樣的話題,隻好主動淡出了她們的圈子。因此,王妙紅最大的痛快其實並不是年華老去本身,而是缺乏抱怨年華老去的對象。

一個女人守著一家和她一同老去的店麵,常年四季臉上掛著違心的笑,而這樣的笑容隨著青春不在,看起來必然一天比一天別扭。這大概是對王妙紅生存現狀最真實的寫照。

她的內心是恓惶的,也是孤獨的。這點她比誰都清楚。

從唐韻布料店開業的第一天起,她就不自覺地豎起了耳朵,留意著這家店麵的動靜。何小平的咄咄逼人,陳有光的畏畏縮縮,她都用耳朵聽了過來,留存在了腦海裏。

她從來都不是那種喜歡打聽隱私,靠“八卦”過活的女人,她甚至對別人的事情有些過於冷漠。然而,她還是沒完沒了地聆聽著隔壁的店裏發生的一切。包括何小平四月初的時候,好端端地就在店裏哭了起來,都讓她聽得格外認真。

漸漸地她明白了一件事情,她之所以抑製不住自己想要聆聽的衝動,主要是源自於自己的孤獨。事實上,好多次她都羨慕他們,想成為他們的一部分。

基於此,何小平走進店裏讓她和陳有光照相,她稍稍猶豫了一下就答應了。當然了,這個猶豫是借著何小平遞給她的那個台階,才打消的。這是她第一次參與進了他們的事情裏,並且成為了事情的主角之一,她的心裏有種說不出的高興和激動。

“紅,晚上有安排沒有?”

在王妙紅照完相,戀戀不舍地離開時,何小平叫住了她。

這個邀請實在出乎意料之外,王妙紅愣了愣。

與此同時,陳有光心跳驟停,不自覺地瞪大了眼睛。

“今天是豌豆的生日,我想給娃過個生日。”何小平解釋說。其實豌豆的生日還有一個禮拜,不過,也就是這幾天的事。

“奧,行嘛,豌豆這娃可憐,應該給娃好好過個生日的。”王妙紅點點頭,算是答應了。王妙紅作為文藝南路的老住戶,基本上是看著豌豆長大的,對她家裏發生的大小變故,沒有不清楚的。

“是啊,你這話說得對的,今年事情多,娃又遭受了不小的打擊,過個生日高興高興,弄不好娃的病就好了。”何小平笑了笑,話鋒一轉,望著陳有光說:“咱們還得感謝她小陳叔呢,要不是她小陳叔讚助,我就是想給娃過生日,都沒有這個錢。”

陳有光的表情剛剛活泛了一些,聽到這句話頓時又變僵硬了。不過,當著王妙紅的麵他就是再不情願,也不好發作出來。再說了,他確實還欠人家何小平一頓飯呢。現在人家何小平隻不過是帶了兩個陪吃的,自己又能說什麽?

“對,我讚同,給娃好好過個生日。”陳有光說,不光是嘴巴,連上下牙都不怎麽靈光。

“好人。”王妙紅說著,略略掃了陳有光一眼,走進了自家店裏。

“你咋能這樣呢,弄啥事也不提前跟人商量一下!”王妙紅一走,陳有光立刻蹦了起來。為了不讓王妙紅聽到,他的聲音壓得很低,但他紅彤彤的一張臉,還是暴露了他內心的憤怒。

“啥事都商量,黃花菜都涼了,再說了,這事用得著跟你商量?”

“錢要我掏呢,咋不用跟我商量?!”

“你就是個苕(注:苕,紅薯,關中方言形容人不開竅,愚笨)!”何小平翻了個白眼,抓住陳有光的手臂,把他拉進了唐韻布料店。

“照張照片能有啥用,你倆需要的是多多接觸,多了解對方,我讓你花錢了?我這是為你製造接觸的機會呢!你當我真的沒這幾個錢,哎,你看這是啥!”說著話,何小平從口袋裏掏出一疊人民幣,啪的一聲甩在了櫃台上。

陳有光徹底慫了,過了半天幽幽地說:“我知道你是好意,想幫忙撮合我倆呢,但是你下回能不能……”

“不能,有本事你自己約人家吃飯去!”何小平沒好氣地說。

“哎……”陳有光歎息了一聲,蹲在了地上,嘴裏含糊不清地說:“吃啥呢,也不知道啥地方合適……”

何小平看著他這副沒出息的樣子,忍不住歎息了一聲。“地方你不用管,隻管掏錢就行。”

“那好,這樣最好,一想到要選地方,我就頭疼。”陳有光說。

何小平笑了:“你哪裏是因為選地方頭疼,你是因為花錢!”

“知道你還說,看來你真不懂看破不說破這個道理。”陳有光表情尷尬,卻看起來沒有剛才那麽痛苦了。

他從左褲子口袋裏摸出一盒二十五六塊錢的硬盒芙蓉王,小心翼翼地給自己點了一根,默默地抽了起來。

他的褲子口袋裏常年四季都裝著兩種檔次的煙。左褲子口袋裏的檔次高,是有事求人時,發給別人的。右褲子口袋的價格低廉,是給自己過煙癮的。今天他破天荒地抽了一根好煙,說明他勒緊了褲腰帶,把心也橫上了。當然了,這根煙也有安慰他受傷的心的意思。

“小平哥,你到底給她說了句啥話,她才同意跟我照相的?”陳有光順著呼出來的煙霧,長出了一口氣,側著腦袋望著何小平說:“沒看出來嘛,你這人說謊話的本事又見長了。”

“啥叫個說謊話,我說的都是實話。”何小平一臉鄙夷,靠著櫃台揉了揉臉上的傷,用不大的聲音說:“我給她說咱兩家的店也要拆了,讓她跟你拍個照片,留個紀念,她能不同意嗎?”

“這倒是個理由,可是我倆挨得那麽近……留個紀念也沒有這個必要嘛。”陳有光邊琢磨邊說,最後撥浪鼓似的搖了搖頭,表明自己根本不信何小平說的。

“哼!”何小平笑了一聲,聲音壓得更低了:“我要是告訴她這張照片你要帶回老家呢?”

“啥?”陳有光瞪大了眼睛。

何小平說:“給你父母親,七大姑八大姨看,讓他們知道你在西安有對象了啊,要不然他們非逼著你娶你們村村長家的跛女子呀!”

“你呀你,哎……”陳有光歎息了一聲,不知道說什麽好了。不過他在心裏默默地念叨:“你這不叫撒謊叫什麽,還是個連環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