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白光難

一曲《五典坡》唱完,何小平的耳根子終於清靜了。

陳有光給他倒了一杯水,背著身煮起了掛麵。陳有光一向節儉,一日三餐基本上都是自己做的。至於在外麵吃飯,那是少之又少。

“小平哥,你昨天能把人嚇死。”陳有光說。

他還陶醉在薛王這對苦難夫妻,久別重逢的喜悅裏,手底下的一雙筷子像朱鹮的兩條細長腿一樣,輕快的在泛著浪花的麵鍋裏麵攪動著。與此同時,他的嘴裏始終含糊不清的哼唱著婉轉回環的戲文。

“那是你沒見過世麵。”何小平剛把水杯送到嘴邊,聽他這麽說,眼皮一翻,幽幽的說:“我們西安可是省會城市,省會城市你知道不?就是全省人精紮堆的地方!”

“那我也成了人精了嘛。”

陳有光的笑容很燦爛。他把煮熟的麵條從鍋裏撈了出來,想了想,象征性的問:“小平哥,你自己調醬油醋,還是我給你調?”

“我不吃你那白光難!”何小平先回了一句,然後說:“你一個外來戶湊的什麽熱鬧,人精,哼……”何小平搖了搖頭,喝起了水。

“白光難”這個詞恐怕隻有地道的關中人才能明白其中確切的含義。不過陳有光被人說的多了,也漸漸猜出了一些端倪。不就是說他的掛麵裏除了調料啥都沒有放嘛?!

其實“白光難”十分傳神的描畫出了一個單身男人吃飯時的情形。

首先“白”,就像陳有光猜測的那樣,一碗麵條隻有一種顏色,白。這個“白”可能來自於單身男人的懶和湊合,也可能因為他根本就不善於或者不會做飯。能把麵條煮熟已經算是極限了。

“光”其實是形單影隻,光杆一個,不像別人家一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圍成一大桌,不僅僅是吃飯,還吃個情調,吃個熱鬧。

最後這個“難”字,簡直就是最點睛、最傳神的一個字。

難,第一層意思自然是難吃。你可以想象或者嚐試一下,什麽都不放的一碗白光光的麵條有多麽的難以下咽。第二層是艱難。天底下有男人,也有女人,男人女人走到一起,才能撐起這片天空。你現在隻有一個男人,還想撐起整片天空,能不艱難嗎?

都解釋到這裏了,“難”的第三層意思就不細說了,當然是難過,難受,難的想哭。基本上就是一個光杆男人麵對一碗白光光的麵條時的全部心情。何小平說陳有光吃的是“白光難”,自己這麽些年不也是光杆一個人,能好到哪裏去?

“怎麽樣,孩子尋到了嗎?”陳有光端著他那碗“白光難”,坐在了何小平對麵。對於何小平不把他當西安人看這一點,他從來都不在乎。他本來就是外來戶嘛。再說了,日子不在別人嘴上,在自己手裏呢,隻要日子過的比本地人還好,誰愛說啥讓他盡管說去!陳有光要是計較這些,根本熬不到今天。

“你,等一下!”不等何小平回答,陳有光猛然站了起來,一大口麵條還掛在嘴邊,人已經走到了灶台邊。

原來他吃了一口,發現麵裏的辣椒沒放夠,又去調去了。

“還沒有。”何小平擺擺手,放下了水杯。

他看到陳有光這麽能吃辣子,忍不住說:“沒看出來你這點跟我們西安人還挺像,實話實說,是不是這些年硬練出來的?”

“屁!我自小就這樣!”陳有光激動的說。

“看來你跟我們西安有緣啊。”何小平笑笑,看著陳有光又坐到了自己對麵,想了想問:“昨天後半天店裏的生意怎麽樣?”

“還不是老樣子。”陳有光邊吸溜吸溜的吃麵邊說。

“對了,昨天後半天你是跟孩子她媽一起尋的?我聽人說文藝路小學的閆老師長的漂亮的很,大個子,大眼睛,斯斯文文,白淨白淨的,是咱們這一片出了名的美人兒!”

決定幫閆靜雲尋孩子後,何小平就給陳有光打了個電話,簡單交代了兩句,因此,陳有光是知道何小平幫忙尋孩子的事情的。

“嗯。”何小平耷拉著眼皮,隨手一摸,在桌子上摸到了三顆沒嗑過的瓜子。

他的左右手同時開動,邊剝其中一顆瓜子的皮,邊一臉鄙夷的說:“有啥美人不美人的,要我說,你們這些人就是沒心沒肺,人家孩子都丟了,你還在這裏對她媽品頭論足的,真是沒人性,沒有同情心……”

“我說的是實話。”陳有光回了一句,眼神躲躲閃閃的。

他那張黃焦焦的臉瞬間變的更黃了。看來他也覺得自己剛才那句話說的有些不合時宜。

“所以說你們這些外來戶成不了人精,哎……”何小平翹起二郎腿,把剝好的瓜子塞進了嘴裏,嚼吧了幾下,歎息了一聲。

“不成就不成,咱不給人家西安添亂就成。”陳有光尷尬的笑了笑。一大碗掛麵已經有一多半滑過喉嚨口,進入了他的五髒府。

“知道這個道理還算你有覺悟。”何小平看了他一眼,動作利索的把剩下的兩顆瓜子剝了個幹幹淨淨,然後往自己嘴裏一拍。

“今天我還得去幫忙尋娃呢,店裏的事情就交給你了。”何小平說,拍了拍手,站了起來。那兩顆瓜子被他嚼的有滋有味。

“好好幹,爭取成為人精!”他看了看陳有光碗裏馬上就見底的麵條,抬手在他肩頭拍了拍。

“哎,我知道。”

陳有光點點頭,一副下屬認真聆聽上級教誨的樣子。

事實上,在開唐韻布料店的時候,他們兩個各掏了一半錢,都是那家店麵的老板。要按時下的說法,這是合夥人,而不是什麽上下級。

不過,從商量開店那會兒開始,陳有光就是一副畏畏縮縮的樣子。平時關上門吹牛,天上飛的,海裏遊的,都在他上下牙之間打轉,可是一遇到事,躲的比誰都遠。

因此,布料店需要出頭露麵的事情都是何小平在幹。時間一長,不但是陳有光,在誰的眼裏何小平都是唐韻布料店的大老板。

“有人天生就是夥計命,有人不想當掌櫃,老天爺都不同意嘛!”有人問到這個事情的時候,何小平總是這麽說。

可以說,他們兩個的分工,以及在店裏的地位,完全是自然形成的,往深了講,那是命中注定的。

“那就這樣了,我走了,記得有事打電話。”何小平說,背著雙手,朝房門走去。店麵留給陳有光看,他還是很放心的。陳有光這人雖然上不了台麵,但是也不是肯隨便吃虧的。

“哎,你急啥啊,等一下,等一下,我還有個事求你幫忙呢!”

何小平還沒走到門邊,陳有光梗著脖子咽下最後一口麵,用左手在自己嘴上抹了一把,把他叫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