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金篝春情(七)

梁俊傑顯得很低落。

一般賽後要再次對騎師稱重,以確定馬匹負磅是否有誤,稱重結束,應該是他帶著殺神在MountingYard的小型環道上展示馬匹。

但是刻下,他隻牽著殺神站在原地,無視圍觀馬主們的呼聲。

月光朝梁俊傑走過去,他抬起頭,看到她的一瞬,眼神微亮,隨即又撇開視線。

“我……”

“G1賽事裏的季軍,你已經很棒了。”

她神色平靜,麵上沒有任何試圖安慰的悲憫,看待再普通不過一件事情般,麵對他的名次,還有在他看來是失敗的結果。

“你得清楚,競馬場上的主角永遠不是騎師,甚至不是馴馬師,而是馬。”

“就算要追究誰做的更差,怎麽也追究不到你頭上,這個事實,我相信你心裏應該再清楚不過。”

她注視著殺神濕漉漉的眼睛,摸了摸它發硬卻光滑的鬃毛。

“我知道。”梁俊傑忍不住歎氣,顯得沮喪,“我就是感覺……很無力。”

“有的人或許一輩子也跑不到頭馬的。揚名立萬的是少數。就像,我可能花十倍甚至百倍的力氣,也未必能夠成為賀約翰或是Andrew。”她的口氣極為冷靜,“先承認自己是個凡人吧,這樣結局不盡如人意的時候,心裏還會好受一點。”

梁俊傑盯著女孩,很久都沒能開口。

月光抬手,姿態老練地拍了拍比她高半個頭的青年的肩膀。

“怎麽感覺你年紀輕輕,就老氣橫秋的。”梁俊傑終於沒忍住道,“你之前在弗萊明頓,是不是見過很多我這樣的騎師?”

月光不置可否一笑。

不是見過很多你這樣的騎師。

而是,我原也是如此。

十七八歲時幻想未來一朝成名天下知,二十歲才明白,原來天賦不代表所有。

她走出喀喇沁來到更大的舞台,或許已花光運氣,餘下,再不足以支付她更多妄念。

她想說,我知道你在期待什麽,不是而今這一點薄名,而是走到更高的位置,在競馬的曆史上留下印記。

因為,我原來也是這樣想的。

以為隻有這樣,我才能不被辱罵、看輕,隻有這樣,我才能和站在頂端的那個男人平等對話,而不是眼睜睜看他拒人千裏,卻連個“不”字也沒資格出口。

我意識到階級根本不是努力就能夠逾越這個事實的時候,已經太晚了,晚到失去了所有,也給出了所有,卻還是換不回一點平等姿態下的溫柔。

她閉了一下眼睛,再張開,最終什麽也沒說。

梁俊傑和她不一樣。

月光說:“我先走了。你會留到有馬那天嗎?”

梁俊傑搖搖頭:“得即刻飛去香港沙田,在那邊有比賽。”

月光不舍地撫了撫殺神的鼻子,點點頭,說聲“走了”,沒走兩步,又站住腳。

離MountingYard出口不遠的地方,原遺山正負手等在那裏,朝她微笑。

恍惚是十七八歲她第一次在山光道試閘,他特意過來看,而她牽著馬走出來,他便立在不遠處,負手等候。

那時候,她天真地以為,以後他也會等在那裏。

月光鼻尖酸澀地垂下頭,手機卻再度震響。

是利少榮的微信。

利少榮:“你和我說一句實話。”

利少榮:“你非回來不可的原因,是不是原遺山?”

視線凝滯在屏幕,許久,手指才動了動,開始打字。

“少榮,對不起。有一件事我騙了你。”

“離開澳洲前你問我,如果遇到原遺山怎麽辦,我說我們會當彼此是陌生人,我說了謊。”

“事實上,從十七歲那年開始,我就在單方麵地愛著原遺山。或許,直到今天。”

狠狠心,點按發送。

她安靜地注視著屏幕,可很久後,那頭都沒有再回複。

正如這些年利少榮一直粉飾太平,隱瞞對她的心意,她也同樣自欺欺人,試圖忘掉“原遺山”三個字帶來的所有或酸澀或苦痛的回憶。

在決定回來那一天起,她已經明白,那將是她和利少榮漸行漸遠的開始。

或許在利少榮心裏,這番話等同背叛,可以輕易地,將過去三年用一段東郭先生與狼的故事定性。

可,那也沒關係。

隻有她真正從他的世界裏離開,他才能走出去看其它的風景。

無從知曉,他的愛或迷戀萌生於哪一個瞬間,或許是年少莽撞而不知所謂的悸動,又或許是那一夜,兩個不被世人接受的孩子,在南港的夜裏彼此擁抱取暖時的錯覺。

可那畢竟真切地存在過,而她無權對此下任何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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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她久久不動,人潮中,原遺山朝她揮了揮手,等她近前,他忍不住伸手,整理她頸間的圍巾。

“後麵還有要看的場次嗎?”

她搖頭。

“那我們去吃飯?”

她想了想:“周濟說了晚上要一起聚餐的。”

原遺山怔了一下,原本想說那有什麽重要,又忍住了:“都有誰?”

“周濟,高湳,程子珊……就是B組這次來千葉的幾個馴馬師。”

“我可以去嗎?”

“……你?”

她的語氣不免讓他眯了眯眼睛。

“我怎麽了?”

月光揚著臉,定定瞧了他一會兒:“你去,他們會不自在。”

停一下,又問:“再說,你跟我一起去,吃完這頓飯,明天就不知道傳成什麽樣子了。”

“我隻怕沒人傳。”

他與她之間,本就有外人難以介入的磁場。

她還不知道周圍的人哪怕是周濟,早就看出端倪,以為隻要在外保持了適當距離,就可以劃清界限。

他不禁為她的遲鈍歎氣。

晚上的聚餐,他到底還是去了。

逼仄的居酒屋被馴馬師們包了場。

因為老板突然硬要摻和一腳,未免煞風景,周濟帶著部下們在下頭歡聚一堂,把狹窄的、隻容兩人的吧台留給原遺山和月光。

他與她坐在稍高的木凳上,隔著把台前羅列的各色酒瓶,隻能看到調酒師露出來的半個腦袋。

於是,屋內便形成了兩處極端,堂下熱熱鬧鬧,吧台清清冷冷。

其實這反倒是遂了月光的意。

她本就不喜歡這種一群人相聚的場合,那次答應連峰去參加什麽派對,已經是極限。

梅酒裏的冰塊幾乎化光,原遺山幫她加了冰,餘光留意到身後嚷著劃拳的周濟等人。

“想過去玩?”

她搖搖頭,“這樣就很好。”

伸手,上癮似的覆住冰涼的玻璃杯,又在凍麻之前縮回手。

剛縮回來,就被他攥到掌心裏。

一滾燙,一冰涼。

“殺神隻有今天這一場?”

“嗯。”

“季軍,已經算是生涯裏最好的成績了。”

“我知道。”月光說,“隻是覺得,它還能更好。”

“你有沒有想過,自己親自策騎?”

她驀地抬眼,望進他含著期待的眸子。

“我記得你說過,一個騎手,這一生不會隻策騎一匹馬。”

“可對我來說……這一生裏有奧敦就夠了。”

“我已經再沒有那麽多感情,可以傾注到另一匹馬身上,和它共享我的悲喜和榮耀。”

原遺山握著她的手緊了緊,眼底湧起波瀾,又歸於沉寂。

“奧敦的死……是不是人為的?”

“是。”

“這是你回來的原因?”

“原因之一。”

“剩下的原因裏,有我嗎?”

月光困惑於他為什麽會突然問出這個問題,凝視著那雙狹長深邃的眼,心裏平白生出一絲不忍,卻還是,誠實地給出答案。

“沒有。”

他漆黑的睫輕輕一顫,卻是展露三分笑意。

抬手,撫過她鬢發,包攬她半張臉孔,湊近了,吻在唇際,一觸即分。

身後喧鬧的人群有一霎寂靜。

他在這寂靜裏,輕聲道:“那我就,努力成為你留下的理由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