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豆蔻蠻薑千萬(七)
她眼底的困惑化作刀刃,寸寸淩遲他發膚。
原遺山喉頭生疼,彎了眉眼,艱澀地開口,盡量溫聲反問:“你想要怎樣的愛?”
她沒有回答,仔仔細細觀察他的表情,眼神,試圖找到破綻,最後徒勞無功地垂睫。
末了,遲疑道:“你是不是……忘記吃藥?”
他頓住兩秒。
很快,就從口袋裏拿出藥盒,拉過她的手,擱在手心,收攏手掌。
指腹的薄繭比記憶裏淡去許多,手背上的溫熱卻一如既往。
小小一隻藥盒,被他半是逼迫地攥在手裏,她掙了兩下,他鬆開來,又伸手碰了碰她的臉頰。
“我在遵醫囑進行斷藥。隔一天吃一粒,今天來之前已經吃過。病情不算嚴重,三年來一直控製得不錯,工作生活沒有受到很大影響,隻是偶爾還是會幻想見到你。”
她怔怔地,眨了一下眼。
“我交過四任女友,第四任剛剛和平分手,彼此做戲給家裏看,沒有感情基礎。”
無視掉月光一臉“你在幹什麽”的疑問,原遺山還說上癮了。
說完感情經曆,又開始匯報旁的,要不是口齒清楚,姿態鎮定,還以為他中了邪。
“至於工作,我在中山集團任職,算個高管。”
“家族生意,枝枝蔓蔓的略去不提,工作性質特殊,經常加班,私生活方麵也得處處謹慎——所以這方麵你可以不用擔心,媒體盯我盯得比誰都緊。”
她倒是沒再打斷,目光轉為詫異。
“你……用不著和我交待這些。”
他聞言,反倒笑了一笑,視線很溫柔地凝注。
“我知道。我隻是在回答你,我可以給你怎樣的愛。”
“家裏總歸希望我尋個門當戶對的妻子,是因為他們帶著固有的門第觀念,並不是我需要用婚姻來幫襯事業。我有足夠的能力決定終身大事,這一點也希望你清楚,不用擔心……”
月光隻是聽著,不知道在想什麽。
他終於停下來,勉強笑了一下,向她強調:“月光,我在求婚。”
她嚇到一般,微微睜大眼睛,整個人落在偏黃的燈光裏,看得清臉頰輪廓上的汗毛,有一種近乎虛幻的朦朧。
他恍惚生出恐懼,怕刻下的場景是假的,是他幻想出來的。
“說句話,月光。”他啞著嗓子,“不要一直不出聲。”
她回過神來,眼裏盛著茫然。
“我不明白你在想什麽,原遺山。”
清泉似的聲音猶如天籟,他懸著的心終於放回原處。
緩了緩,才盡量平靜地問:“為什麽這麽說?”
月光垂眸,平靜地開口。
“十七八歲的時候,我的世界很小很小,除了眼前的賽道和奧敦,就隻有你。每天都很想見你,看你的新聞,給薇薇安旁敲側擊,你到底有沒有和女朋友分手……”
“現在想想,我應該是喜歡過你,隻不過那時候我不明白。但你比我看得清楚,趁我越陷越深之前,就在中間豎起城牆,不讓我再往前走了。”
“是你先告訴我,對你保持距離的。所以我拚命地讓自己認清,你不可能愛上我這個事實。”
“其實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懷疑自己,否定自己,我知道配不上你,所以就在你畫的線外頭來回走,我不敢越界,但也不舍得轉身就走,那三年,我一直是這樣糾結著過來的,可我從來沒有過怨懟,一點兒也沒有。”
“因為我很清楚,沒有你,我不會有機會好好看這個世界,更沒有機會帶著奧敦上那麽大的賽道,我不會見到幾萬觀眾的跑馬地,不會知道草原之外,原來是這個樣子。”
原遺山喉嚨哽得生疼,在她眼底看到氤氳的霧氣,動了動唇,隻是失聲,為他曾經的自私,和自以為可以主宰一切的傲慢。
她眨了眨眼,渾身是說不出的輕鬆,沉積在心底這麽久的,除了奧敦的死,還有這份她一直捂著蓋子,不讓任何人看見,就以為沒有發生過的心動。
原來承認了,說出口了,也並不會怎麽樣。
她起碼誠實地麵對了自己。
盡管這段單相思如此上不得台麵,更從沒有得到過對方哪怕一絲一毫的回應,可畢竟伴隨了她整個少女時代。
十七歲到二十歲,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卻足夠讓一段萌芽的愛情葬身在深夜的南港,改寫她往後餘生。
那以後,她不再敢想象有關於“愛”這個字了。
隱秘的情愫,不敢言之於口的悸動,還有十七八歲丁香一般未展的心結,從來沒有被對方正視過,於是連她自己也不敢正視。
“愛”這個字從此變得冰涼,像是被奉在梵天上的奢侈品,她是打滾人間的凡人,所以沒有資格觸碰。
她抬眼,看到原遺山充血的眼睛,莫名生出難過來。
“我不是不願意好好聽你求婚,可是原遺山,你可能以為你在求婚,但我隻覺得很荒謬。像是幾年前你沒有正眼看過的、不要的東西,一段時間沒見之後,突然起了興趣,又想帶回家了。”
他動了動唇,似要開口,卻因她接下來的話五內俱焚,連呼吸都凝滯。
“可是從頭到尾,你都沒管過這件東西怎麽想。”她似乎很艱難才說出這句話,“何況我不是件東西,我是個人啊。”
原遺山忘記那晚他如何離開,隻知道他莽撞出口的“求婚”,甚至不配得來拒絕。
從頭至尾,在她不過像看了一出吊詭的野戲,她相信每一個字,卻又毫不在乎,因為覺得荒誕不經。
他那與生俱來的,試圖成為主宰者的本能再次搞砸了一切。
要命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要怎麽解決。
張錦棠和他一起去千葉縣看有馬,往日本的飛機上,他破天荒問張錦棠,到底什麽才是愛一個人。
張錦棠用見鬼的表情看著他,半晌才問:“你……吃藥了嗎?”
原遺山目光不善地抬了抬眉。
“行行行,我知道了。”
張錦棠裝模作樣卷起拿著的雜誌,在掌心敲了敲,沉吟半晌。
“說白了就是……能讓對方能感覺到被愛著吧?”
原遺山垂睫,很久都沒說話,張錦棠憋得難受,拿雜誌捅捅他:“我答也答了,你倒是說說為什麽突然問這個?”
“沒什麽。”他平靜道,“忽然想到而已。”
張錦棠不信地撇嘴,盯了他一會兒,搖搖頭繼續看雜誌。
平流層以上,大片的雲盤桓在窗外,幾千米高空裏,他腦中卻隻是在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