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豆蔻蠻薑千萬(六)

山光道的夜幕遲遲降臨。

常年燈火通明的辦公樓,在這個賽季開始之初,有了提早熄燈的跡象。

一部造型騷包的跑車沿著坡道疾行而上,伴隨著轟隆聲停下。

“很吵。”

下車時,原遺山朝徐徹扔下這個評價。

而被臨時征用的司機徐徹,內心是瀕臨爆炸的。

隱蔽在夜色裏的保鏢等待多時,現身上前匯報情況。

“老板,邵先生走了。”

“她呢?”

兩名保鏢互相對視一眼,其中一名指指不遠處。

一部車孤零零泊在那,車燈熄著,車內更一片漆黑。

徐徹聽了對話,從駕駛位出來,訝然問:“她在裏頭?”

“嗯。”保鏢抬手看表,“將近二十分鍾,車子始終沒啟動。”

“Gesus……”徐徹摸著下巴,“這不太妙啊。”

他正要問原遺山“你不去看看”,一偏頭,對方早已經走了過去。

徐徹挑眉,收回視線打量眼前這兩位濃眉大眼身材健碩的帥哥保鏢。

“就你們兩個?不能吧,他弄了幾個人跟著那小丫頭?”

保鏢們閉口不言。

“哦,懂。”徐徹點點頭,挺通情達理,“你們跟多久了?”

依然沒有回應。

徐徹沒趣地“切”一聲,下車來靠在車頭,百無聊賴地抽出一支煙點了:“媽的,他泡妞還要我在這兒當燈泡……”

隔著迷蒙煙霧,昏暗燈光下,遠處那個男人,正彎下一向挺直的脊背,隔著車窗與對方低語。

半晌,車窗降下,徐徹遠遠地,捕捉到很清晰的一句“你回去”。

很顯然原遺山不會聽話,先是拽了兩下門,沒拽動,而後手指扣在車窗邊緣,姿態急切而溫柔。

徐徹咬著煙盯了一會兒,搖搖頭歎了口氣。

“真是一物降一物。”

-

初冬時候,晝極短,夜極長。

月光總覺這一夜甚至長過幾日,每樣細碎的事堆疊起來,最後不免筋疲力盡。

車內漆黑而封閉,她坐在主駕位,將車窗降下一條縫兒,獨屬於山光道的、夾雜著動物氣味的風颼颼吹進來,拂開鬢邊的碎發。

聽到原遺山敲窗的時候,她隻意興闌珊地掃過一眼,發現不是姓邵的神經病後,鬆了口氣。

“開門。”他說。

她沉默地以視線描摹黑夜給予他的朦朧輪廓,不出聲,不眨眼,入了定一樣。

“開門。月光。”他重複。

“你回去把。”

她冷淡地撇下這句話,往後靠在椅背,略顯煩躁地閉上眼睛。

車門被用力拉扯了幾下,最後破壞者無奈地停手,卻不肯離開。

她很有耐心地等著,又忽然改變主意,哢噠一聲解鎖。

很快,他繞到另一側,拉開車門,坐進來。

濃鬱的煙草味道襲來。

月光敏感地動了動鼻子,心情一時複雜。

“有一件事,我想要問你。”

他比想象中沉默,似乎也不知道該和她說什麽似的,隻應一聲:“你說。”

“好像每次我有麻煩,你都會出現。”

她點到為止,等待他的解釋。

原遺山微攏眉心,是覺得無奈的表情,偏頭凝視她:“沒有別的意思。不放心而已。”

“你算我什麽人?”她好笑,揚起下巴,“哪門子的不放心?”

因心情欠佳,眼神也近於挑釁。

他在這視線裏安靜地沉眸,想起那年喀喇沁的長夜無涯,她就坐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睨著他,姿態驕傲。

他將草原上翱翔的鷹帶囚入鋼筋水泥的精致籠子,消磨掉一身銳氣,現在那驕傲終於又回來了。

胸口堵得生疼,他哽著喉嚨,伸手按開主駕位照明燈,她被刺得眯了眯眼睛。

他算她什麽人呢?

這個問題,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會和你簽下一周三十五個小時的協議?”

“你需要我配合治病。”

“為什麽偏偏需要你配合?”

月光本能地答:“因為你會幻想我……”

說到這裏,她驀地停下來,抬眸看著他。

差一點,就入了他的陷阱。

抿著唇,又覺得思緒混亂。

三十五個小時的協議。

他過分的關注,以及每每小心翼翼、求和般的靠近……

圖什麽?

答案呼之欲出,她卻不願去相信。

而他接下來的話,卻每一句都在證實她的猜想。

“我可能比想象中更在乎你。”

原遺山的語氣很淡,像是卸去了重負,透著一股無法形容的輕鬆。

“從前我總覺得,你是個小孩子,是你更需要我多一些。但其實我錯了。”

“一直都是我更需要你。”

“世上的好騎手那麽多,我其實沒有必要非從喀喇沁帶走一個,可那年,我偏偏那麽做了。”

“你父親紮什問過我,是私情,還是私心。我當時信誓旦旦,自詡足以做你的造物主,所以連自己都騙過去,以為隻要帶你離開,你就會有更好的人生。”

“可是,好與不好,我真的有資格界定嗎?”

“是我……把草原上那個無憂無慮的女孩親手毀掉了。’星星和月亮離開了草原,都會黯然失色’,你說的這句話,我明白的太晚了。”

“我必須要向你坦誠這件事,哪怕時機不對,哪怕對你來說,已經來的太遲,毫無意義……”

“我想我是愛你的。”

“一直以來,我都隻是在自欺欺人,千方百計地逼自己離你越來越遠。”

“因為我根本恥於承認,那年我在草原上迷了路,你騎著馬闖進我的夜,我隻是看了你一眼,就再沒有忘記過。”

-

四下寂寂,連呼吸聲也消弭。

若在幾年前,這番話或許會令她熱淚盈眶,以為是一場白日美夢。

他從來都是她不可企及的彼岸。

更遑論,夢他愛著她這樣荒腔走板的情節。

可是,真正聽到他的剖白,渾身的血卻都是冰涼的。

心下一片荒蕪。

她無意識般抬手,按在心口,問他,也是叩問自己。

“你說你愛我。怎樣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