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豆蔻蠻薑千萬(四)
最近山光道比平常安靜。
放眼望去,能送賽的都已送賽,十月底十一月初起,各地賽馬季都拉開序幕。
殺神一走,月光無事一身輕,也不肯休假,每天在草地和馬房晃來晃去。
周濟跟著賀神仙早早隨馬兒出差日本,她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見。
天色擦黑。
月光收拾了外賣盒子,拎起外套走出辦公室,又驀地站住腳。
走廊那頭突然冒出來一個人。
他身材高挑,通身歐洲手工定製西裝,背對著她,一手插袋,正悠閑地探身查看書架上的賽馬雜誌。
心髒一瞬間被攫住。
那人回過頭,扯唇笑道:“臉色很難看啊,這麽不歡迎我?”
她雙腳如同被黏在原地,脊背生寒。
這麽久以來,她最怕聽到的,竟還是從他嘴裏說出來的“月光”兩個字。
那通常意味著,她的厄運即將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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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在原遺山生日宴上打過照麵後,邵昊英在月光心裏,還隻是一個“奇怪的人”而已。
再見麵,是在一年後的深冬。彼時她已經跑出頭馬,小有名氣。
她裹著灰撲撲的羽絨服,手裏攥著奧敦圖婭的韁繩,隨馬兒漫步回試閘口。
才下過一場冬雨,整個跑馬地都濕漉漉的,寒意徹骨。
邵昊英沒穿外套,露出一身漂亮的騎裝,坐在馬上朝她微笑:“又見麵了。”
她看到他身旁畢恭畢敬跟著的方寶歡,意識到這個人的身份非同尋常。
原來他也會騎馬。
她皺了皺眉,本能地不太喜歡這個人,敷衍地應了一聲,就回避對方的注視,翻身下馬,牽著奧敦回到馬房。
身後,又一輪試閘開始。
隨著閘口打開,馬蹄聲起。
回過頭,邵昊英的背影一馬當先,姿態近乎瘋狂。
方寶歡走在她身邊,見她回頭望那名頭馬策騎,嘖嘖兩聲:“甭看了,這是Felton的另一個祖宗,原先生的發小,邵二公子。”
她“哦”一聲,原來就是傳說中原遺山的那位好友,邵昊英,可也僅限於知道了而已,並不放在心上,牽著馬走了。
——陸廣年還在等著她過去看試閘報告。
奧敦圖婭這次的走勢評估很快出來:八百受阻,二百開鞭,走勢欠穩定。
千五十米的跑道,出了一分便算無望奪冠。
而奧敦的成績竟比之更次。
“采訪!拍雜誌!搞得一周沒上馬,跑出這種垃圾數據!看看離頭馬遠出多少個身位!?”
陸廣年麵露不屑,將打印出來的試閘報告猛地甩到她臉上。
她沒躲,生生挨了一下,紙頁劃過頰側,火辣辣灼痛。
她想抬手去摸一摸,又止住動作。
“去看看外頭哪一頭不是出身名貴的純血,哪個沒贏過彩頭做過頭馬!整個Felton隻你跑了回頭馬就四處宣揚是策騎新星,現在呢?狗屎運踩不到了,倒是出了一堆狗屎成績!草原馬就是草原馬,國產的廢物!”
月光原本一聲不吭地挨罵,聽到“廢物”二字,猛地抬起頭來,眼珠滿是血絲,不知是怒,還是委屈。
“是我不好,不要講奧敦。”
“哈!拿畜生當個寶……滾吧,滾回那畜生邊兒上當你的馬工!”
她俯身,將散落的紙頁一張張收好,攥在手裏,一言不發轉身。
那年山光道的辦公樓還未建成如今的模樣。
不過是馬房附近搭建的幾棟聯排平頂屋,兩層高,外間鐵質的樓梯,走起來嘎吱作響,這就是馴馬師和策騎等工作人員的臨時辦公室。
她推門出去,一腳踩上帶鏽的樓梯。
邵昊英站在幾節台階下,兩手搭在欄杆上,仰麵看她,似笑非笑。
“挨罵了?”
無疑,剛剛陸廣年的話都被他聽去了。
她覺得丟臉,直衝衝往下走,撞開他攔在前頭的一隻手臂。
身後卻有人一直跟著,說話慢條斯理。
“我看了你跑頭馬那場,贏得很漂亮。是不是草原出身的孩子,都有騎馬的天賦?”
“我有一匹馬,缺一個和襯的策騎,你有沒有興趣?”
“它叫滿江紅,純血澳洲馬,比你那匹草原馬名貴,你不會失望。”
月光大步向前,沒將他甩脫,自己卻走累了,放緩步子,邵昊英趁機與她並肩而行。
“……你怕原遺山不肯答應?”
她驀地站住腳。
“這和原先生沒有關係。奧敦圖婭了雖然血統比不得進口的純血馬名貴,譜係上也不是什麽名門,但它是我的馬,我有它就夠了。”
邵昊英饒有興趣掃過她隱忍怒意的表情。
“你這種脾氣,會讓我忍不住懷疑,傳言是不是真的。”
她心知他在說什麽,並不接話。
更不會吐露心聲:她寧願希望那是真的。
回家後,她身心俱疲,躺倒在**,手指摩挲著滾燙的手機屏幕,最後也沒撥出想撥的電話。
在此之前,她的生活不過是策騎,挨罵,循環往複。
跑出頭馬之後,原來也沒有絲毫變化。
她沒有看到任何希望。
這樣的生活什麽時候是盡頭,又到哪裏才算“到達”。
她真的能走到和他並肩的位置嗎?
是不是那樣,他就可以平視她,就可以正麵她的心意?
在她因“求不得”而走投無路時,邵昊英的邀約顯得那麽恰到好處。
“沒有哪個職業策騎是隻同一匹馬終身綁定的,月光小姐。這裏不是草原,這裏是戰場。而你如果想不被陸廣年那樣的人侮辱,就得知道如何往上走。我能夠讓你不止是個策騎,你會成為這個行業的標誌,一個真正的明星。”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聰明的小女孩。”
電話那頭,邵昊英輕輕笑起來,報了一個地址。
“如果你想通了,想走出自己畫下的牢籠,就來這裏找我。”
月光後悔過她踏向邵昊英踏出的那一步。
她設想過無數次,如果那一天她沒有去邵昊英給的地址,沒有看到不該看的東西,會不會也就不會有之後的一切。
奧敦圖婭也就不必死。
世上沒有後悔藥。
她為自己踏錯的一步付出了代價,可眼前這個人呢?
他還好好地、光鮮恣意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