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欲問新愁舊恨多少(一)

入得深秋,海市便開始連綿細雨,空氣都透著冷。

周公館故地坐落著不少老洋樓,百年梧桐隨風沙沙作響,褪去青色的葉子散落滿地。

而海市最頂級的會所就藏在這樹木掩映之中。雖在外沒掛牌子,因著裏頭陳設清幽,別有韻致,便以大堂一副題字“菩薩蠻”稱之。

原遺山將鑰匙扔給門童泊車,緩步往裏走。

菩薩蠻入口處有些狹窄,一進去卻門庭開闊。

入目是一幢四層別墅,四周竹籬密密,灰白色的建築帶了西方設計,院落卻有中式的小橋流水,亭台池塘。

浮萍靜雅,竹林蕭肅,在這樣的雨夜,樓閣燈火通明,別有一番情調。

進包廂時,黎芳嬅已經端坐在羅漢床一側,手肘倚著桌案,正拿出煙來,瞧見他仍是揶揄:“你來得蠻早嘛。”

原遺山脫了外套,在羅漢床另一頭坐下來,沒吭聲。

黎芳嬅又問他借火,原遺山看她,她便笑:“怎麽,這裏禁煙?”

原遺山摸了摸口袋,掏出一支都彭,回手朝她一扔。

黎芳嬅眼睛一亮,接在手裏,“嗒”一聲引著了火,將煙點了。

她咬著煙,舒服地歎了口氣,乜斜著眼看原遺山擺弄案上的一套茶具。

“你不怪我跟著來吧?”她解釋,“錦棠約的我,局是他攢的,可不是我非要到你眼前晃悠。”

兩人的口頭婚約在老爺子那裏過了明路,等提起訂婚儀式,她又和他心照不宣地敷衍過去,隻當沒聽見。

他知道黎芳嬅打什麽小算盤,他有意拿她當擋箭牌圖個清靜,她又何嚐不是。

原遺山覺得黎芳嬅這個人挺有意思。

不談男女之情,單看張錦棠這麽多年來,隻有這一個女性朋友,也值得原遺山對她刮目相看。

原遺山抬眼,淡笑一聲:“錦棠要你來,我也沒有不近人情到要把你攆出去。”

張錦棠神秘兮兮地安排這個局,其實正中他下懷。

就算今日不把這幾人湊在一桌,他也是要單獨和邵昊英聊聊的。

之前山光道的“自查”,砍掉邵昊英不少左膀右臂,彼此心知肚明,隻是都裝作若無其事罷了。

黎芳嬅見他不作聲,兀自解釋下去,懶洋洋的口吻。

“就邵二那個人……錦棠說你們兩個之間可能有點誤會,好不容易邵二回國,所以就……一起吃個飯嘍。”

“嗯。”

他頷首,示意知道了,招手讓侍者奉茶。

侍者察言觀色,不被召喚是不敢貿然上前的,這會兒尋到了口子,忙沏了廬山雲霧呈上來,又問:“今日原先生有什麽想聽的嗎?”

眾所周知,原遺山愛馬,他愛聽彈詞,倒沒什麽人知道。

這兩年,他自知自己病著,未免在外頭出紕漏,除了工作很少娛樂,彈詞也有段時間沒聽了。

“春眠還在?”

“一直在呢。”

“她空的話,過來唱段《釵頭鳳》吧。”

包廂一側有個小台子,旁邊擺著屏風。

沒一會兒,那位“春眠”就抱著琴過來。

唱彈詞的女孩還在上戲讀書,機緣巧合到這邊兼職唱彈詞,春眠是這裏起的藝名,

這會所私密,刻意走高端路線,因此沒多少客人,唱起來清閑,還能兼顧學業,她就一直這麽唱下來了。

原遺山幾年前常來,隻點她的彈詞,後來不怎麽見他,春眠還悵然若失了一陣子。

這晚聽說那位原先生來了,還點了她的彈詞,她很是高興,遮掩著興奮過去,卻見房間裏還有另一位美女,一時臉都白了。

黎芳嬅頂著“未婚妻”的名頭,實則極少和原遺山打交道,更別提在外頭出雙入對。

瞧見春眠上演變臉,當即明白了怎麽回事。

小姑娘心裏念著原遺山這位貴客呢。

黎芳嬅拿眼睛瞥了瞥原遺山,卻見他始終未抬眼看一看春眠,不禁挑了挑眉。

得,注定又是辜負美人意。

幸好春眠很快就意識到這是工作,低頭調整好狀態,坐到屏風後調了調弦,開始唱詞。

等邵二和張錦棠過來的這段時間裏,黎芳嬅與原遺山各自占據羅漢床一端,互不幹涉地聽了會兒評彈。

“好傷感的調子。”黎芳嬅沒聽過評彈,“隻是我一個字都沒聽懂,她唱的是什麽話?”

“蘇州話。”

“哦……詞兒說什麽呢,給講講唄。”

原遺山感覺到手機在口袋裏震響,掏出來看:“釵頭鳳。”

這不是說了沒說一樣?

黎芳嬅又追問了幾句,原遺山已經沒在聽。

他垂眼看著屏幕上的消息。

“原先生,Iris小姐正在菩薩蠻這邊,已經進去了,裏麵我們跟不到。但她報了二小姐的包房,用的假名字,叫吳喜成。”

他皺了下眉,很快站起身。

“我出去一下。”

黎芳嬅挑了下眉,無所謂道:“請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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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雪禮正推開包廂的門。

古樸的雕花門發出吱嘎一聲。

她詫異地頓住步子。

一個女郎背對她坐在桌案旁,著一襲黑色絲絨改良旗袍,長發挽在腦後,身形窈窕,水墨屏風化作身後遠山。

女郎偏著頭,略略揚起下頜,似乎在看什麽,輪廓頗是玲瓏雅致。

原雪禮還以為是唱曲兒的,剛想讓人出去,誰知對方正巧回過頭來,和她打了個照麵。

少女雪膚黑發,深眸高鼻,依稀仍是幾年前的模樣。

竟分毫未改。

原雪禮哽住呼吸,驀地往後退了兩步。

午夜夢回,她也曾夢過這一張傾城的臉。

是她嗎?

她不是……跳下南港失蹤了?

打撈數日屍骨無存,她還曾竊喜這野丫頭連全屍都不得,應當是被江裏的鱷魚給吃了。

原來是沒死?

原雪禮動了動唇:“你……”

女孩忽然站起身,朝她走來。

原雪禮整個人僵硬在原地,脊背生寒,連轉身的力氣都失掉,抬手撐住身後的門板。

你……是人是鬼?

女孩靠近她,伸出手來,擦過她身側,卻隻是,插上門栓。

而後,女孩退了半步,扯唇一笑。

“原小姐,臉色這麽差,怎麽跟見了鬼似的?”

原雪禮驀地瞪大眼睛,女孩離她那樣近,隨著對方開口說話,吐出的呼吸溫熱。

是人。

原雪禮心頭一輕,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