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苦西風吹散(五)
在原遺山近乎**地挑明了彼此的關係後,他們就再也沒有私下裏見過麵。
他隻在這模糊的光景裏,知道她飛快地成長起來,她花了半年考下策騎資格,再過一年,她已經能在賽季的正規比賽上,跑出人生第一個頭馬。
彼時他正在歐洲出差,在網路電視上觀看了同步的賽事直播,當看到她騎著奧敦圖婭第一個衝線時,幾度心潮起伏。
那個草原上的小丫頭,終於長大了。
和他早在幾年前初見她賽馬時,腦中構想的畫麵一樣。
薩仁圖婭與奧敦圖婭,輕盈與力量的完美組合。
她的慶功宴,他沒能去參加,接到薇薇安報喜的電話,讓對方把電話轉給小丫頭,薇薇安躊躇半晌,卻告訴他,月光喝醉了,已經睡下了。
他掛斷電話,若有所失。
她長大了,也離他越來越遠。
再單獨見麵,是因為方寶歡突然打來電話,說月光想要嚐試策騎另外一匹馬,問他的意思。
他奇道:“她怎麽說的?不要奧敦圖婭了?”
“不是,是奧敦圖婭休息的賽季裏,她想策騎別的馬。”
“哪一匹?”
“滿江紅。”
原遺山困惑地皺起眉。
那是邵昊英養在山光道的馬。
他之所以知道,是因為購入這匹馬時,他還幫忙做了參謀。
沒有騎手可以騎滿全世界所有的賽季,一年裏一兩次已是極限。可月光的提議,無疑是要背上雙份的壓力。
他不明白,她到底在拚什麽,又為什麽要把自己逼到這個份兒上。
他對方寶歡道:“她什麽時候休假?讓她空出一天。”
掛斷電話,卻連自己也很難說清,這件事,究竟有沒有必要特意約出來當麵說。
見麵那日是周末,他開車到她家樓下等待。
透過車窗,很快看到一個纖瘦的人影小跑過來。
她已經將滿二十歲,出落得亭亭玉立,恍如畫報上的女星。仍是慣常的衛衣牛仔褲,卻根本掩不住風華。
他終於對這段歲月有了實感。
上次見她,她還有一絲稚氣。可這回,那點稚嫩和生澀幾乎消失無蹤。
月光上車後,找安全帶的動作又變得很生疏,他並沒有出手幫忙,耐心地看著她插了幾次才插中扣眼。
還是原先那輛阿斯頓馬丁,隻是她太久沒有乘過,已經忘記了。
想到這個事實,他繃緊了下頜。
時隔多日,再私下單獨相處,卻是一路無話。
過了很久,他幾乎以為她一路上都要當啞巴,她才突然問:“我們去哪兒?”
“吃飯。”
“哦。”
“想吃什麽?”
“……都可以。”
可他卻像是忽然不悅:“吃你想吃的。”
“我真的都可以。”
他靜默兩秒,似在按捺情緒,末了淡笑一聲,語氣極冷:“你不說,我永遠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麽。”
她隻是偏頭望著他,久到他幾乎覺得那目光發燙了,才聽她輕聲問:“真的不知道嗎?”
車子急轉靠邊,驟然刹停。
他深吸一口氣,轉頭迎上她視線的時候,她已經很溫順地低垂眼睫,笑了一下。
“對不起,我說錯話了。”
他又是半晌無言,末了徒勞地撫著方向盤,低聲道:“我給過你選擇。”
她忍不住小聲反駁:“那不是好的選擇。”
“可也隻能到此為止。”他極其冷靜地說。
“我不明白。”月光滿目困惑,再度望進他幽沉的眼底,“就因為我出身微末,我是個不聞一名的馴馬師?還是你們這樣的人,從來就不屑低頭往下看一看?”
“月光——”
“對不起……”她以道歉阻住他的下文,因為知道,必定沒有一句話是自己想聽的,“如果不是你要見我,我不會問這些。我又不知好歹了。”
頓了頓,她輕聲說:“明明我現在有的一切,都是你給的。我憑什麽還要奢望更多呢。”
他不知如何接下去,心知自己自私、冷酷,在她麵前既做不了個始終如一的善人,也做不了徹頭徹尾的壞人,他苦笑著揚了揚唇,終究還是沒忍住,抬手扶起她低垂的臉,拇指很溫柔地刮去上頭一顆淚珠。
她連哭,都是隱忍的。
隻要她想,她可以忍下所有,所以今天說出這些七彎八拐的話,到底是有多難過呢?
“你要把我變成壞人了,月光。”
“可你偏偏不要做壞人。”
他哽住喉嚨,對上她通紅的眼:“因為我不舍得。”
過了許久,她才止住淚,他便隻能收回手,摩挲著指腹,貪戀殘留的那一點溫度。
她忽然道:“有個問題想問。”
“嗯。”
“相愛……究竟是什麽樣子的?”
他一時難以開口,要怎麽說,他也沒有真正經曆過相愛。
他過往的所有戀情,都攤開在眾人眼皮子底下,作秀一般,為了家族的臉麵,為了中山集團,又或是為了……擋住自己的私心。
他沒有真正與相愛的人交往過。
原遺山就該是冷靜克製的,像坐在龕台上,他滿身淡漠的血肉和冷冽的骨骼,隻拚湊出一點悸動,還是全因她而起。
可他不能夠說。
她盈盈的目光那樣望著他,是單純好奇愛情的女孩,渴望他給出解答的樣子。
他胸悶不已,推門下車:“出來走走吧。”
車剛好停在南港邊,夜景繁華。
五月,春寒尚有餘韻,小丫頭裹緊一件米黃色的毛衣外套,夜風還是不留情地吹透了裏頭的衣衫。
在水岸旁漫步了一會兒,月光隻覺肩上一重,他身上那件厚重的毛呢西裝已經到了自己身上。
“不用,我……”
“披著。”他皺眉,小臂撐在欄杆上,忽然道,“相愛是可以很簡單的。”
她沒吭聲,隻望著對岸燈火煌煌。
“往後你要是談戀愛了,別的倒也沒什麽,隻是一樣,保護好自己,有時候你會把人想得太……善良,所以不要輕易和你同學,尤其是男生,隨便到什麽地方去,知道嗎?”
她一副左耳聽右耳冒的神色,隻顧看遠處一艘燈火通明的輪渡,他頓感鬱結,才要繼續教訓兩句,她忽然看著他問:“那你呢?”
“什麽?”他裝傻。
她偏不依不饒:“你有愛過什麽人嗎?”
原遺山垂眸回望她,靜了片刻,道:“走吧,去吃飯。”
她不讓,在他轉身的時候,湊上去拽住他襯衫袖口。
“之前那些人,都沒有愛過嗎?”
她抿著唇,手指緊攥著那點布料,也不管是多昂貴,放肆地揪成皺巴巴一團。
他側對著她,深吸一口氣,終於回轉身,卻是抬手扣住她柔軟的側臉,驀地俯身。
距離那麽近,像是要吻下來。
她一下子屏住呼吸,不敢動了,睫毛一顫一顫地,隻顧瞪大眼睛看著他。
“我有沒有和你說過,月光。”他眼神幽邃,裏頭仿佛有深藍色的焰火,簇簇地燃著,看得她心驚,“和我保持距離。”
她絲毫不敢動,隻知道在他逼視下,僵硬地點了下頭。
頰上滾燙的、幾乎灼痛皮膚的手心終於撤開,他直起身,走回車邊,示意她跟上來。
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明明是為了談策騎滿江紅的事情,可直到吃晚飯回去,誰也沒有再提起滿江紅。
月光是忘了。
原遺山是想,算了,她想要做的,就都讓她做吧。
因此也不再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