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秋晚星沉黯黯(二)

大家跟著紮什繞馬圈走了一趟,約莫二十分鍾後,一個天籟終於把原遺山解救出來。

“阿爸!”月光牽著棗紅的馬快步走過來,將韁繩草草栓上,湊過去靠在男人另一側手臂上,紮什一鬆手,就笑著將女兒摟住了。

原遺山手腕解放,幾不可見鬆了口氣,這才去打量月光。

她今日沒有盛裝,長發編成一個辮子,落在腦後,隨著動作一**一**,穿著樸素的喀喇沁旗服裝,長袍到了膝下,靴子尖向上翹起,竟有些可愛。

他盯著鞋子的時間有些長了,不妨月光作勢一踢,令他抬起頭來。

“往哪兒看呢!”少女咬著下唇瞪他。

周凱文覺得自家老板今天果然還是反常,連忙打圓場:“這隻鞋好漂亮喔!”

月光低下頭,耳尖慢慢紅了,返身跑到奧敦圖婭旁邊,和它絮絮低語。

紮什隻顧問原遺山:“原先生,有沒有相中的馬?”

原遺山偏頭朝棗紅的奧敦圖婭看了一會兒,沒有立時就答。

周凱文察言觀色,替老板開口問道:“紮什先生,我可以看看那匹馬的血統譜嗎?”

紮什看出端倪,有些為難,但看一看總是可以的。

周凱文接過粗糙的手寫血統譜,上頭寫的是漢字,卻是簡體,於是周凱文艱難地辨認字跡,記下奧敦圖婭的譜係。

三河馬原就是俄羅斯後貝加爾馬、蒙古馬和英國純種馬雜交出來的品種,但這匹三河的俄羅斯血統要純粹一些,父係馬曾拿過賽馬節的頭獎,母係雖是無名之輩,血統卻也十分優良。

比起其它馬,奧敦圖婭的確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原遺山沒關心什麽血統譜,他看的是另一處。

視野裏的所有事物都變得漫長而安靜。

女孩正溫柔親昵地撫摸著愛馬,站在有些發灰的草色之中,天幕成為她們的背景,似乎一切都沉寂下去,唯有她們是鮮活的。

他聽到周凱文用白話說這匹馬品種不錯,聽到紮什為難地說,這匹馬已經送給女兒了,現在它不屬於自己。

而後,他終於略略頷首,舉步朝少女走過去。

在正午疾風下,草原日光極盛,他抬手搭在眉上,遮住刺眼的光,終於站在她跟前,看清了她的眉眼,比昨夜看得更清楚。

“月光小姐。”

撫摸著愛馬的少女怔怔抬眸看他,隨即又避開了視線。

“我想買下你的馬,可以請你開一個價嗎?”

貧瘠的草原上,喀喇沁人以遊牧為生,吃天地賞的這一口飯,很多時候都是冒著生命危險討生活。

錢,有時與命一般重要。

原遺山敢請她親口開價,必然不會有所虧待。

月光的表情有一些動搖,她皺著眉,將這個問題在心口翻來覆去過了好幾遍,才遲疑地問道:“你要買下奧敦圖婭……做什麽?”

“我會請最好的練馬師照料它,培養它,也會有最優秀的策騎來駕馭它。”原遺山溫言道,“我可以向你保證,它會在比草原更大的舞台上馳騁,收獲榮譽,就算有一天它跑不動了,我也會照料它晚年,直到壽終正寢。”

月光不覺間哽住呼吸。

這個**太大了。

草原上很多的馬,其實是得不到壽終正寢的。有些老去後,不能賽跑,不能配種,就會被賣去屠宰加工廠。而在偌大的遊牧世界裏,一匹馬的生死,遠沒有那樣重要。

如果它走出這個世界……會不會變得不一樣?

月光攥緊了韁繩,垂下眉眼,半晌沒有說話。

可是……它是她的奧敦圖婭啊。她看著它如何誕生,陪伴它成長,終於在生日那天,她成為它的第一個主人,她沒有辦法這麽輕易就割舍掉。

但是月光。她問自己,你會一輩子留在草原嗎?你有信心陪伴奧敦圖婭到死嗎?

少女低垂的眼睫上不知不覺有淚光閃爍,他望了半晌,似乎想抬手拍拍她的頭,又終究沒有。

“月光。”他說,“我會留到賽馬節結束,你同意的話,請來阿勒家找我。”

這一次,他沒有叫她“月光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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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馬節的到來,使草原的八月完全燃燒起來了。

身著喀喇沁騎裝的女孩英姿颯爽,站在一眾高大的男人裏,分外突兀。

青年端坐在宴席中,漫不經心等待這場賽事開始。

周凱文低聲詢問:“原先生,您怎麽看?”

原遺山淡淡說:“月光倒有幾分勝算。”

“為什麽?”周凱文驚異道,“她好小一隻……”

原遺山看了他一眼,笑了。

“白和我看了那麽多場賽馬。”

好的策騎在體重上有嚴格要求,因為不能夠給賽馬增加任何負擔。因此比起這些壯漢,月光的身高體重恰恰是最適合的一個。

號角聲起,比賽即將開始,原遺山停下來,說道:“不信?那我們拭目以待。”

周凱文雖然心裏打鼓,卻總覺老板話裏有話,到底沒敢開口再問。

周凱文沉思的功夫,賽馬已經開始。

隨著一聲哨響,眾馬在草原上奔騰起來,場麵頗為壯觀。

比起跑馬地的盛況,這裏簡直像是玩鬧。但這絲毫不影響原遺山對奧敦圖婭的興趣。

“幾乎完美。”原遺山在月光首個衝線的瞬間,低聲歎道。

輕盈與力量的……完美組合。

眾人一擁而上,把女孩拿手拿腳舉起,拋向蔚藍的天空。

“薩仁圖婭!薩仁圖婭!”

女孩被拋得七葷八素,一落地便回身抱住馬脖子,在它脖頸間蹭了蹭。

“奧敦圖婭,我的好姑娘,我們是第一,我們是最好的。”

慶祝過後,她牽著馬往回走,紮什和寶雲早就迎上來將她抱住,大聲稱讚她。透過父親的肩頭,月光不經意抬眼,恰與遠處青年的視線交錯。

原遺山頷首一笑。

像是致意。

月光眨巴著眼睛躲開那目光,拉著父母離開了這裏。

周凱文問道:“原先生,您讓我擬的合同已經擬好了,那位月光小姐真的會來找您的嗎?”

“周凱文。”他自喧嚷的酒席中站起身,一麵離去,一麵和助手道,“你見過這裏的學校嗎?”

周凱文想了想:“沒有。”

“沒錯。”原遺山說,“我問過阿勒,很多牧民,一代一代就這樣延續下去,放牧為生,他們很小就不上學了。”

“月光已經十七歲了,這個年紀,在海市早該去讀大學,我卻連她是不是在上學都無法確認。這個地方太落後,太缺錢了,周凱文。”原遺山低聲說,“紮什一家是草原上典型的牧民,靠天吃飯,過著不知道明天的生活。我開出的價格足夠他們改變現狀,另尋出路,如果月光是個懂事的女兒,她不會為難她的父母。”

周凱文聽得沉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