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秋晚星沉黯黯(一)

原遺山遇見月光,是在六年前的初秋。

那年,他帶著助手,萬裏迢迢趕赴喀喇沁,為了尋一匹三河馬。

天是湛藍的,鋪天蓋地的草遮蔽住一條黃土道,一輛和周圍格格不入的林肯大陸有些緩慢地駛過草叢。

青年坐在後座,抬手撥開簾子。

隔著茶色的車窗,眼中所見的天高雲淡都暗了一個色調,他幹脆降下車窗,便看到更高處的坡上似有牧群悠閑地走過。

一切都那麽自由。

這是他第一次來到草原,隻覺此間壯闊又奇妙。

助手周凱文跟著往外看了一眼。

“原先生,有好多人往這邊過來。”

這片安靜的草原上,不知不覺多了四麵八方趕來的人流,不至於熙攘,卻總是能見到趕路的人。

他們或是騎著馬,或是開著破舊的皮卡,有些敞開的車廂裏坐著一家老少,似乎在高興地奔赴一場盛會。

有駛著馬車的漢子從車子附近路過,似乎是熟人,副駕駛上的阿勒降下車窗,同對方打招呼。

周凱文拍了拍前排的靠背。

“阿勒,為什麽會有這麽多人?”

阿勒是當地的喀喇沁人小夥,被指派過來給這位原先生做向導,安排住處。他漢話說得不錯,但周凱文的普通話卻沒那麽好,阿勒沒聽懂,回過頭,露出疑惑的表情。

兩人比劃了一陣才溝通順暢。

“他們是為了賽馬節來的。”阿勒興致勃勃地解釋,“每年這個時候,喀喇沁旗就會舉辦一場很大的賽馬節,周圍各地的人都會趕過來參加。”

“原先生,我們來得巧。”周凱文偏過頭看向原遺山。

青年沒有言語,隻是微微一笑。

他生就一副深邃的眉眼,時常讓人覺得深沉,即便靜默,卻也溫潤,並不使人感到銳利和不適。

周凱文是原遺山一手提拔起來的總助,共事的三年間,早習慣了原遺山的脾性,感覺到他此時心情不錯,雖然不知道是因為趕巧碰上這場一年隻有一次的盛會,還是因為期待明天要去看的馬場。

又過了半小時,司機停下車。

“原先生,我們到了。”

青年推門下車,稍稍偏過頭,打量四周。

除卻身側一個蒙古包,周遭空曠得仿佛可以包攬天地。

風吹拂過**的皮膚,有一陣微涼的顫栗。他穿一襲筆挺而熨帖的英式西裝,從襯衫到馬甲到袖扣,精致得一絲不苟。以至於遠處策馬而過的當地人硬生生勒住馬,好奇地回頭看他

“原先生冷嗎?”

阿勒有點擔心地問。

“有一點,但沒關係。”原遺山說。

自見麵到此時,原遺山都鮮少言語。阿勒這時才對他的聲音產生一點印象,很清朗,在喉嚨裏帶著一點震顫的回響,是最適合在草原上放歌的嗓子。

“原先生。”阿勒說,“你很適合草原,我覺得你會喜歡這裏的。”

原遺山頷首一笑。

阿勒的父親為了遠方來客,設宴邀請他們,原遺山不知草原酒烈,喝了兩杯後有些頭暈,借故出去散掉酒意。

周凱文要跟出來,被他攔下了。

他眼神溫和又肯定地示意,沒關係,你留下陪他們。

原遺山掀開簾賬,走出蒙古包。

本來隻是想閑走幾步,當他仰起頭,卻見天幕低垂,星空仿佛觸手可及。

他忽地想起梵高的星空,又想起貝多芬的月光曲,聲聲在腦中轟鳴出樂章,有一段時間,他循著最亮那一顆一路前行,幾乎忘記周遭萬物。

而後,就被一陣冷風吹了個激靈,酒意倏然散了。

他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裏。

遠處傳來喧嚷的聲響,百米外是另一座蒙古包,有喀喇沁人在帳外高聲講話,他緩緩止住步子,無法辨認那些陌生的字句背後是什麽意思,卻能感受到他們的開心。

男人似乎說了什麽,女孩發出一聲高興的叫喊,然後笑起來。

有人影自模糊的遠處過來,漸漸清晰。

少女穿一襲喀喇沁旗的服飾,黑色的寬袍,側邊和衣襟繡滿了顏色鮮亮的圖案,漆黑的發上綴滿了珊瑚、鬆石、珍珠……卻不及月下她眼瞳的明亮之萬一。

她手上牽著韁繩,隨著歡快的步子,一匹漂亮的馬隨之出現在視野中。它那樣高大、健美、勻稱,女孩愛不釋手地回眸撫摸它紅色的鬃毛,然後翻身騎上馬背。

馬發出嘶鳴,顯然與少女早已熟悉。

“奧敦圖婭!”

在少女策馬奔馳出視線的前一秒,他辨認出了她口中的這串發音。

“奧敦圖婭。”

原遺山無聲地在心裏複述一遍,將陌生的讀音記下了。

-

紮什與妻子寶雲站在家門口,看著女兒策馬在草原上飛馳,朗聲笑起來。

寶雲埋怨道:“偏要在生日這天把奧敦圖婭送給她,等她隻知道騎馬,玩瘋了不回家,你就知道後悔了。”

“咱們喀喇沁旗的姑娘都是好樣的。”紮什說,“就算玩瘋了,也比那些馬都不會騎的花架子強。”

寶雲突然扯了扯丈夫的袖子:“那邊是不是站了一個人?”

借著月色,能看到青年的西裝輪廓,與草原上熟悉的寬袍長衫截然不同,紮什警惕起來,用漢話喊道:“喂!誰在那裏!”

原遺山怔了一怔,沒料到這戶人家漢話說得如此流利,照周凱文之前的調查,草原上老一輩的喀喇沁人是不怎麽說普通話的。

他往前走了兩步,紮什已經操起馬鞭趨近,兩人在茫茫草原裏打了個照麵,便不約而同站住了。

紮什見他麵容英俊,是漢人的模樣,雖高挑頎長,卻斯文單薄,戒心便消了一半。

沒等原遺山開口,紮什恍然道:“聽阿勒說起過,你是那位海市來的原先生吧?”

“是,我姓原,你可以叫我遺山。”

他伸出手,紮什哈哈笑著同他握了一握,回頭用喀喇沁語喊道:“沒什麽,是位遠方的客人。”

等轉過頭來,便又同他講漢話:“怎麽夜裏跑到這裏來?是迷路了嗎?”

原遺山本想說不是,可四下一望,除了天際的星星還能略作指引,他也的確找不到回去的具體方向,便隻得赧然一笑:“……真是叨擾了。”

“沒什麽。”紮什擺擺手,“回頭我讓薩仁圖婭送你回阿勒家。”

說話間,馬蹄聲起,少女策馬兜了個風,剛剛回來。

她嫻熟地勒馬停住,卻沒下來,在馬背上隨著馬在原地騰挪。

“他是誰?”

少女打量他的目光十足警惕,又帶了幾分不客氣,原遺山仰麵,對上她清冽的眸光。

她生得不太像少數民族,雖輪廓深邃,眉眼漆黑,卻沒有很濃的異域風情,這可能和她母親寶雲是漢人有關。

少女渾身上下有股颯颯的蕭然氣派,大方、灑脫又自在,他不好看她太久,對視幾秒後就自然地錯開視線。

他聽到少女不屑地“哼”了一聲。

紮什說:“他是阿勒家遠道而來的客人,你帶著奧敦圖婭送他回去吧。”

少女皺了皺眉。

他想她應當是不歡迎他這個不速之客的,但因為紮什發了話,她還是乖乖牽著馬,為他引路了。

他走在她身側,有意無意偏頭看向她手中牽著的馬。

“該怎麽稱呼你?”

“我叫薩仁圖婭。”少女悶聲悶氣地說。

“圖婭小姐,能否請問這匹馬……”

話沒說完,就被她氣鼓鼓打斷了:“我不叫圖婭小姐!”

他自幼受的是英式教育,想當然地將這串發音的後麵兩個字節當做了姓,一時沒懂對方為什麽突然不高興,隻得沒頭沒腦地道一聲歉。

一陣靜默後,對方才低聲道:“薩仁圖婭是我的名字,用漢話講,是月光的意思。如果你不會念這個發音,那就叫我月光好了。”

月光。

原遺山垂眸去尋她的側臉。

她的身高剛剛到他肩頭,他的視線自她滿頭首飾一路落到編成辮子的長發,再凝滯在她高挺的鼻梁、纖長的睫影,最終輕輕笑了。

“抱歉,月光小姐。”

停了一停,他接著道:“如果不失禮的話,我可以問一問這匹馬的年齡嗎?”

月光似乎疑惑他為什麽要問這個問題,看了看奧敦圖婭,再看看他:“它今年三歲了。”

“它的體尺達到153cm,很漂亮。如果我沒估錯的話……”原遺山目不轉睛看著奧敦圖婭,“它的父輩應該有純正的奧爾洛夫和比秋克血統,對嗎?”

月光警惕地停下步伐,攥緊了韁繩:“你想幹什麽?它是我的。”

原遺山看著她滿臉緊張的模樣,不由失笑。

一陣風吹過,遠處是周凱文焦急而驚喜的呼喚。

“原先生!”

他沒有動,隻是定定注視著月光。

她退了半步,翻身上馬。

“你到了,原先生。”說完,月光策馬而去。

奧敦圖婭揚起的後蹄帶出泥土和碎草,迸濺在他纖塵不染的西裝襟口。周凱文跑過來,瞧見自家老板一身狼狽的模樣,忙不迭掏出手帕來給他撣落灰塵。

“見鬼,這是怎麽弄的……”

“沒關係。”原遺山淡淡阻住周凱文的動作,“我們回去吧。”

阿勒緊跟著追到身側來:“我還以為你走丟了,原先生。”他說著頓了一下:“剛剛那是薩仁圖婭嗎?”

“你認識她?”

阿勒笑了兩聲:“紮什的寶貝獨女,有誰不認識?騎馬騎得比男人都好!”

“她會參加賽馬節?”

“當然!”

周凱文莫名其妙地看著自家老板多了這麽多問題,忽然覺得哪裏有點反常。

而直到進了蒙古包,準備睡下,那股奇怪的反常感仍然沒有褪去。

原先生他是想起什麽了……怎麽鋪著床,突然笑了?

周凱文摸著後腦,百思不得其解。

-

第二日,阿勒帶原遺山一行人正式去選馬。

原遺山又一次遇見了月光父親,這處馬場,正是紮什牧場裏的。

紮什老遠就迎上來,見到是他,越發高興:“我就覺著要和你再見麵,原先生。”

不等原遺山回答,紮什已經把著他手臂,一同走向馬房,熱情地介紹起來。

“聽阿勒說,你這次來是為了買一匹賽馬,你真是來對了地方!看,這些都是三河馬,原先生識貨,肯定知道嘛,人都說,國產馬裏,隻有三河馬能和洋馬比上一比!”

紮什沒留意自己的手勁,周凱文眼睜睜瞧著這大胡子男人將自家老板的手腕攥得通紅,要是平日,原遺山哪還容別人近身,估計已經甩開了。

但紮什滿臉笑容,毫無惡意,他反倒沒法子貿然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