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一頭冷水

俞淮玲見黃媛態度這樣堅硬,不免悄然打量起這個車間來,許多布匹都被卷好堆在一旁,顯然這些布匹的銷量沒有想象中的好。

就像黃媛說的,銀膠布傘在市麵上雖然有了出頭的希望,卻沒有真的貫通,在當下這個緊迫打價格戰的市場中,並無幾家雨傘廠願意花費更多的錢來買銀膠布料。

更何況,這是一家攢攢新的廠子,開廠至今有沒有六個月都不好說,廠裏的一切設備都是那麽的新。

再綜合黃媛的這個熱情勁,俞淮玲心裏便有了數,不依不饒地笑著:“黃媛姐,這個價格可以的吧,你就這個價格給我吧,我不可能一會兒買好的布匹,一會兒又去買差的布匹,既然我已經確定了我廠子的發展方向,以後當然是要和你們廠子達成長期的合作,這個價格,就算是個老主顧的一個優惠,好不好嘛。”

這些話俞淮玲不說,黃媛心裏也是明白的,隻是她實在沒有辦法接受八塊錢這樣低的價格,麵色為難道:“俞小姐,這個價格真的不行的呀,如果能發展成長期的合作夥伴,那當然是對彼此都有益的,我怎麽會拒絕呢?真的是,這個價格過低了,這樣吧,十一塊錢。”

黃媛說話間又將價格抬高了三塊錢,俞淮玲略覺砍價有希望,繼續討價還價道:“黃媛姐,咱們都是上虞人,看在自己人的份上,你也再便宜點,八塊五吧。”

黃媛搖搖頭,斬釘截鐵地擺擺手:“這價真不是這樣出的,我老板知道那不得開了我啊,俞小姐,我們都是上虞人沒錯,看在上虞人的麵上,我已經給你很大的優惠了,這樣,我姑且冒著被老板炒魷魚的風險,把價格打到十塊錢,這價錢夠仗義了吧,俞小姐可不要再還價了。”

黃媛說的這樣幹脆爽快,讓俞淮玲覺得這個價格還可以往下砍,於是故作深沉地扶著額頭背過身去,似乎是在考慮什麽,好半天才回過身來,重重吐出一口氣,仿佛做了什麽巨大的決策一般:“八塊九吧,黃媛姐,這個價格真的是我傾囊而出了,再多一分我都給不起了。”

說完這話,她雙手環胸側過身去,不去看黃媛的臉,大有一副你不答應我就要走人的樣子。

黃媛見狀不由得將視線落在那批布料上,原本廠子隻做普通傘麵材料,一切都是井井有條,順利進展。

偏偏前陣子蘇州那邊來了一個訂單,說是要市場上最好的麵料,最好的工藝,本來是好事,可等到他們將布料做出來,蘇州訂單的負責人居然跑路了,尾款至今都沒結,貨也沒人來驗這,隻能放在這堆著,尋求下一個買家。

正因為有了上一筆訂單跑路的前科,所以黃媛對於主動上門來的都保持著幾分警惕。

但是俞淮玲不一樣,她是本地人,俗話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如果能達成長期的合作,對她們這個新廠來說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九塊五吧,妹妹,這個價格真的已經很低很低了,你去外麵問,不說上虞,就是全國,你也未必能尋到這麽便宜的價格,更何況我們還是包攬送貨上門的,這一塊又給你省去了運輸的費用,你們是穩賺的。”

黃媛咬著牙說出這個價格,心裏其實在滴血,偏生麵前人齜著牙花子,笑眯眯地繼續壓價:“九塊二吧,好姐姐,我也是剛起步的新廠,這個價格真的已經是賠上我全部的身家了,就這個價吧,我保證,以後銀膠布隻買你們廠的,不管其他廠的銀膠布價格多低,我都不跑路。”

“哎呀,好妹妹,這以後的事情哪有定數啊?這都是說不好的事情,九塊五真的已經是我們的賠本價了,這個三毛錢麽你也就算了,讓我們賺一點吧。”

黃媛沒想到麵前的小姑娘看著咋咋呼呼,火急火燎的,砍起價來,是那樣的有耐心,像到了狼嘴邊的食物,死活不肯鬆嘴。

“好姐姐,我們價格已經談到這個份上了,是不可能因為這三毛錢的差價拒絕了接下來的合作,咱們都是爽快人,就這個價了好不好?我努力發展廠子的規模,將來定的量多,你們賺的也是更多的嘛!”

俞淮玲嘴上說的輕巧,卻隱隱有種威脅你不給我這個價,我真會幹出轉頭就走的荒唐事,黃媛這個新上任沒多久的銷售經理,算是遇到了對手,心痛擺手道:“行行行,好妹妹,我真是服了你了,就你說的這個價格吧,如果你方便的話,我們今天……”

俞淮玲比黃媛還要焦急,聽到她這話,立刻笑開了,搶先開口道:“今天就簽合同!”

兩人同時抬眼看向彼此,默契一笑,愉快地朝對方伸出合作愉快的手。

合同的簽訂非常順利且快速,俞淮玲心滿意足地拿了合同往太陽傘廠走,迫不及待地將這個消息告訴了兩位閑在廠裏無事可幹的阿姨。

兩位阿姨聞言雖然不懂俞淮玲選擇價格更好的布料有什麽好處,但看到她這個高興勁,還是跟著一塊高興起來。

俞淮玲打量一眼被打掃的十分幹淨的倉庫,連帶著二手機器上一些不易發現的帶鏽死角都被擦得鋥光瓦亮,心中動力更是大漲起來。

“張姨!葉姨!過兩天新的布料就要送過來了,這一批的布料非常的高級,我想做的雨傘也非常的高級,所以我們不求速度,隻求質量,到時候大家可一定要打起精神來好好做傘,一點細節都不能放過。”

不等風張紛葉萍點頭答應,俞淮玲又繼續往下說了:“為了迎接新的布料,明天就不用來上班了,好好休息一天……”

張紛聞言,擺擺手道:“其實我們不辛苦,打掃打掃衛生也行的。”

“帶薪休假!”

俞淮玲笑著吐出這一句話,張紛和葉萍目光為之一亮,果然心動起來,臉上滿是不敢置信的喜悅:“真的?!太好了!那我們明天就不來了!”

“當然,你們現在就可以提前下班回去休息了。”

俞淮玲雖然年紀輕輕,可說出來的話卻十分的堅定,清澈的目光更是不夾雜絲毫的陰暗,讓人發自肺腑地相信從她嘴裏吐出來的任何話。

兩人立刻開心地收拾起東西,天底下,沒有一個打工人可以抗拒帶薪休假這四個字,很快消失在俞淮玲視線之中。

雖然女工可以放假,可以休息,但俞淮玲卻明白自己不能放鬆警惕,不能懈怠度日,她拿出賬本,又開始了各種七七八八的算法。

高級雨傘定價多少才合適,現在的市場又能接受什麽價格的高級雨傘,高級雨傘做出成品後,應該去往何處銷售,如果直接對市場部供應,是什麽價格,如果對經銷商供應,又是什麽價格。

俞淮玲想起曾經在車站看到的各種海報,海報上是各種各樣的廣告,她心中忽然一動,覺得廣告是一個用來推廣雨傘的好方式。

她心中的想法實在是太多太多,哪怕廠子僅僅還在起步階段,她卻連未來的方方麵麵都想到了,恨不得將所有的發展路線絲毫不錯地把控在手中。

兩日後,新型布料的到來,解決了她對未來暢想的焦慮,立刻將注意力對未來的暢想移到了手頭上的製作一事上。

三個人沉默無言地開始了一場精細的戰爭,俞淮玲反複地打開雨傘到陽光下站著,又單手撐著雨傘快速騎著自行車,以此來感受風對傘麵的影響。

無論怎麽樣,這一批的傘,要比上一批的傘質量來的高很多。

俞淮玲非常的滿意,按照原先規劃好的,在陳飛躍廠子沒有提供布料的這幾天裏,和兩位女工阿姨細致地做出每一步,雖然做出來的成品數量隻有原先雨傘的三分之一,但俞淮玲依舊很滿意。

畢竟這樣的雨傘,定價也至少是原先雨傘的三四倍,賺錢之外還賺了口碑,這是多麽值得驕傲的一件事。

夜裏九點半,俞淮玲最後一個離開太陽傘廠,她見外頭下起了雨,便撐起近幾日新作的雨傘,感受著磅礴的雨砸在傘麵上,像皮球一樣一個個彈開,簡直滿意地藏不住臉上的笑容。

在寂靜的雨夜裏,她如兒時一般,笑著踩跳著石板路往家裏蹦去,附近的居民晚上睡覺都十分的早,遠遠看去,唯一一盞亮著的燈,便是俞淮玲的家。

她笑靨如花地朝家跑去,還沒跑到門口,大門便被人從裏麵推開了,開門的人不是葉梅,而是俞革,他擰眉看著褲腳都濕透了的俞淮玲,沒好氣道:“神經兮兮的,大半夜的,蹦蹦跳跳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我俞革的女兒開廠開到腦子瓦特,發疵了。”

俞淮玲此刻心情大好,不和毒舌的父親計較,一把將他拉入傘下,笑著指向頭頂的傘麵,得意道:“爸,你聽。”

那結結實實落下,又迅速彈開的雨滴,鏗鏘有力,仿佛象征著新事物的活力和不屈。

俞革心裏有些酸溜溜的,正要開口,視線落在女兒這張朝氣蓬勃的臉,到了嘴邊的話硬生生止住了。

女兒這些日子是怎樣的辛苦,他都看在眼裏,開雨傘廠這件事情,她是真的認真在做,短短幾個禮拜就瘦了這麽多,臉上的黑眼圈更是濃烈的嚇人,那緊皺的眉頭也從來沒有舒展過。

而今天,此時此刻,俞革看到了女兒臉上發自肺腑的笑容,那是一種宛若幹涸地區好不容易迎來的雨露,他不忍心出口傷人,於是別扭一笑,大步跨過台階,跑到屋簷下:“好了,知道你的厲害了,大晚上的就不要在外麵淋雨了,趕緊進來吧,你媽等你等到實在太困了,都睡著了。”

俞淮玲聞言當即抬腳走進屋子,可手中的雨傘還是緊緊握著,孜孜不倦地拉著俞革介紹道:“爸爸,這不是普通的材料,是塗了防曬材質的銀膠傘,而且不是單麵的銀膠傘,是雙麵的銀膠傘,這種傘不光下雨天防水功能非常好,就算是大夏天的,站在烈日炎炎下,也不會感到任何的悶熱,隻會感到涼爽,這種傘在其他地方已經賣得非常好了,隻是我們內地還沒有很流行,但是我相信將來它一定會成為最流行的一種傘……”

俞革看著女兒侃侃而談的模樣,心裏更是豔羨不已,他當年一開始做傘的時候,不也是這樣的滿懷希望,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太陽村的油紙傘有多好嗎?

可惜,最後還是敗給了浮躁的市場。

見女兒有些得意的忘了尾巴,俞革忍不住沉下臉來,開口潑冷水:“沒有流行,那就說明有不流行的原因,你盲目的做出來大批量的傘,到時候要是賣不出去那可就都砸自己手裏了,這種布料的價格肯定不便宜吧,雨傘的價格高上去了還會有人來買嗎?”

“爸,你放心吧,這些問題我都會考量到的,船橋頭自然直,隻要做出來了,怎麽會賣不出去呢?隻不過是價格高低的問題。”

俞淮玲此刻還在興頭上,根本聽不進去俞革的話,俞革本就不懂如何好言相勸,說的話也是一句比一句刺耳。

“等你考量到了,那就來不及了,那麽多的錢,你能保證收得回來?要真是有你說的那麽好,全國各地的傘廠早就都爭著搶著做這種傘了,哪裏還輪得到你來吃第一口蛋糕?他們都不做這種傘肯定是有原因的,隻是目前你還沒有想到這個原因是什麽,我勸你一句,不要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這上麵,免得連自己是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俞淮玲臉上的笑容逐漸收了起來,她嗔怪地看了俞革一眼,默默放下手中的雨傘,不情不願地換了拖鞋,語氣平淡又冷靜:“爸,太晚了,你早點睡吧,以後就不要等我回來了,你們管自己睡就行。”

俞淮玲顯然是要避開這個話題,俞革見她不願意搭理自己,也就懶得說話了,冷哼一聲,轉身回了臥室,房門緊閉,再無半點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