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嘉寧十七年真的不是一個好年頭,但這一年的重要亦無人能夠否認。無論是科舉舞弊,抑或江南水災,都清了朝廷汙垢,一掃濁氣。如今隻剩帝家軍之事懸而未決,是以這次太後的壽宴便格外引人矚目,嘉寧帝甚至將宴席定在了隻有年節祭拜時才開啟的仁德殿外。

不同以往,這次壽宴的特殊意義使得賓客的身份更加矜貴和重要。各王公貴族,宗室皇親、朝廷大員,身著朝服,皆攜正妻前往。重陽門外的官家馬車自清早起就堵了半條街道,仁德殿外的宴席更是望不到頭,比新年之時嘉寧帝宴賞百官的場麵更加盛大熱鬧。

頭一晚下了大雪,整個皇宮銀裝素裹白雪茫茫,一清早兒,太監們就把仁德殿外的空地打掃得幹幹淨淨,彩燈高掛,一片喜氣洋洋。

仁德殿外的石階上設明黃禦台,禦台上龍鳳雙椅並排而置。往下一階,天子左手之下乃太子位,其次便是各親王皇子;太後右手之下為嬪妃公主位。石階之下的廣場上,長長的十幾桌是公侯大臣攜妻落座之處。

廣場中間搭了個戲台,上麵已有名角咿咿呀呀甩動袍角唱著戲詞。今兒太後壽宴,不可免俗地點上了一出八星拜壽。

此時,除了皇帝、太後與太子,已座無虛席。

緊鎖的昭仁殿大門外,韓燁著淺黃太子冠服,靜靜立著。一旁跟著的小太監聽見不遠處仁德殿若隱若現的戲曲聲,原地轉著不知所措。

這太後壽宴都快開始了,太子爺還杵在先帝崩逝的宮殿外幹啥喲!

韓燁立了半晌,倏然轉身朝仁德殿而去,肩上的墨黑披肩摩挲了一地細雪。

太子入座,免了百官行禮。他朝石階下望去,任安樂一身正一品上將緋色朝服,大氣端方。溫朔端著一壺酒跑到她身旁,擠眉弄眼地笑,任安樂眼底滿是溫煦,兩人氣氛和融。他的眼在公侯世子中坐得溫雅安靜的洛銘西身上停留了片息,然後拿起桌上的酒慢慢品,麵容沉靜。

望著禦台上的空座,眾臣漸漸有些狐疑,已到正席之時,太後和陛下怎還未出現?

慈安殿外,嘉寧帝沉眼喝問一早被召進宮的太醫院院正:“太後鳳體如何了?”

方簡之行禮回:“陛下,太後娘娘無大恙,隻是一時急怒攻心,才會精神不濟,臣為娘娘開一副凝神的湯藥,休養幾日就好了。隻是今日的壽宴太過喧鬧,娘娘不宜……”

方簡之回的時候很是惴惴不安,普天同慶的大壽之日,太後卻不能出席參宴,著實不是好兆頭。但他話還未完,太後已經扶著蘇嬤嬤的手走了出來。

嘉寧帝皺眉,馬上迎上前,“母後,您多加休養就是,宴會不去也罷。”

“胡鬧,這是哀家的壽宴,宗親齊聚,百官拜見,哀家若是不到,皇家威信何在?”太後頭戴鳳冠,絳紅朝服上鳳鳴雲逸,襯得神情格外威嚴。

她朝蘇嬤嬤瞥了一眼,“就你慣會來事,一點小毛病也去驚動陛下。”

蘇嬤嬤惴惴不安,嘉寧帝見她神色有異,沉聲問:“蘇嬤嬤,太後最近的身體一直安泰,怎麽會突然急怒攻心,莫不是慈安殿的宮人伺候得不妥當?”

蘇嬤嬤剛欲開口便被太後打斷,“好了,此事等壽宴完後再說。皇帝,大臣們想必等急了,我們走吧。”說完扶著蘇嬤嬤的手徑直朝仁德殿而去。

嘉寧帝有些奇怪,卻也不願在太後壽宴這日拂了她的意,隻得跟上。

嘉寧帝和太後的盛裝出現使得眾人眼底疑慮頓消,一陣慌亂地請安後,太後和嘉寧帝高坐禦台之上,和眾臣一起賞戲。

此時,八星拜壽已至尾聲,一眾戲者齊聚台上請安,和樂氣兒十足。

宮中久不見此般熱鬧,嘉寧帝打賞戲角後朗聲道:“今兒母後大壽,朕甚是高興。這是京裏最有名的東福班,聽說平日裏難請得緊。朕今日替各位愛卿借花獻佛,眾卿想點什麽,盡管說來!”

嘉寧帝威嚴慣了,難得有這麽平易近人的時候,一眾大臣犯了傻,開始後知後覺地琢磨起該點什麽戲本才能準確無誤地迎合上心來。

嘉寧帝是個雷厲風行的皇帝,自然不耐大臣們個個凝神苦思,朝下座望了一眼,正好瞧見任安樂迎上來的眼神,手一揮:“任卿,你來自晉南,點一出好戲來聽聽。”

太後笑意吟吟的臉微微一僵,撥動腕上佛珠的手頓了頓,眼底神情難辨。

一眾大臣朝任安樂望去,見她不慌不忙地起身,朝嘉寧帝的方向抬了抬手,朗聲笑道:“陛下戎馬出身,微臣也是武將,不如唱一出沙場點兵吧,陛下覺得可好?”

眾臣心裏一咯噔,直歎這任安樂著實是個二愣子,帝家軍的事讓皇家硌硬得不行,你居然還要聽武戲?

果不其然,嘉寧帝笑容一斂,卻沒有反對,隻是朝戲台上淡淡道:“依任卿所奏,唱一出沙場點兵。”

安寧坐在薑妃之下,臉色肅然,盯著任安樂一眨不眨。

戲台上頓時響起鏗鏘頓挫的軍馬之聲,皇帝和太後臉色端凝,氣氛陡然嚴肅了下來。眾臣戰戰兢兢地聽戲,不時瞅瞅那個聽得倍兒有精神的任安樂,歎了一聲“莽婦”,簡直欲哭無淚。

直到半炷香後,連戲台上的青衣小生都遲鈍地感覺四麵八方匯聚而來的視線太過詭異時,戲終於落幕了。這回嘉寧帝倒是有魄力了一次,直接讓這群倒黴催的退了下去。

廣場上恢複了安靜,嘉寧帝適時地開口。

“眾卿,今日太後大壽,時值年節,朕欲大赦天下,惠澤萬民。”

“臣等恭祝太後娘娘洪福齊天,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太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眾臣起身,行禮。

這恢宏的聲音響徹仁德殿外,整個皇城都隱約可聞。

沅水閣中,帝承恩換了一套正紅宮裙,頭上佩著華貴精致的琉璃步搖,腰間係著內廷前幾日送來的鳳佩,正在梳妝台前對鏡描眉。

“心雨。”她喚了一聲,侍女心雨從房外走進。

“替我把陛下賞的狐狸大裘拿來,我們該去仁德殿了。”

心雨站在她身後,未依言而動,反而拿起桌上的木梳,替帝承恩細細梳弄起長發來。

“心雨!”帝承恩皺眉,正欲起身,一雙手卻壓在了她肩上。這雙手很是熟悉,平時替她梳理頭發,整理衣袍,陪伴了她整整十年。但她卻從不知這雙柔弱無骨的手按著她時,竟能如此有力。

“小姐,您還是不去得好。”心雨輕輕解下她的頭飾,一件件重新放回梳妝台上。

沅水閣外不知從何時起安靜下來,空****的,沒有半點聲音。

帝承恩兀然抬眼,鏡子中映出心雨的神情,她臉上少了一貫的唯唯諾諾,眼底是她從未見過的剛毅冷冽。

帝承恩放在膝上的手微微顫抖,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麽一般。

“公子讓我給您帶句話,他說和您的約定自今兒起就沒了。從此以後,您便自由了。”

帝承恩手中的鳳釵落在地上,她難以置信地望著鏡中的心雨,雙手攥緊裙擺,指尖刺進掌心。

“心雨,你在我身邊十年了,我對你難道還不夠好?”自她被送進泰山起,身邊一直隻留著這個丫鬟,到如今才知道最信任的人竟是隱藏得最深的細作。

“小姐對我很好。”心雨的表情沒有一絲變化,“隻是奴才的命是公子從晉南的死人堆裏救回來的。”

“真正的帝梓元是誰?她是不是還活著?”帝承恩聽見自己顫抖得發冷的聲音。

“小姐不是已經猜出來了,何必再問呢?”心雨聲音低低的,回道。

“好一個洛銘西,好一個帝梓元!”帝承恩放聲大笑,她猛地轉過身,抓住心雨的手腕,悲涼難當,“好、好!你們一個個都好得很,當真好得很!我做了十年傻子,十年傻子啊!”

沅水閣內,隻能聽見帝承恩的哀戚聲。

與此同時,剛剛換了身衣袍準備參加太後壽宴的太醫院院正被華陽閣的宮娥慌慌張張攔在了禦花園內。

小宮娥見著了他,像遇見了救星般連連叩首,“方大人,我家昭儀娘娘要生了,太醫院的大人們都在仁德殿為太後娘娘祝壽,一個人都沒有,再尋不到人,我家娘娘怕是要不行了!”

方簡之一驚,原本宮裏待產的後妃都會有專門的太醫守著,以防誤事。哪知因為忠義侯府沒落,負責古昭儀的太醫竟完全沒當回事,在這個時候去了太後壽宴。

怎麽也是皇家血脈,非同小可,方太醫連連擺手:“走,快些去華陽閣。”

小宮娥有了主心骨,忙不迭從地上爬起來,領著方簡之朝華陽閣而去。

華陽閣內,古昭儀麵容消瘦,臉色蒼白,氣若遊絲,手放在肚子上,**隱有血跡。她房裏的太監宮娥慌得團團轉,駭得隻剩下半條命。

方簡之走進來,一見**古昭儀的模樣,臉色立刻就白了,這、這怕是難產之象!

古昭儀看見他,眼底驟然冒出一抹希望來。

方簡之急忙上前為古昭儀把脈,手一探,心沉到了穀底,“娘娘,怕是脈象不穩,要盡快稟告陛下,讓陛下定奪是保……”

“不,來不及了……”古昭儀死死抓住方簡之的袖袍,幹癟的手攥出青紫之色來,聲音斷斷續續:“方老大人,保孩子,一定、一定要替本宮保住孩子!”

古昭儀尚在韶華之年,半年前還是皇帝心尖尖上的人物,榮寵至極。哪知世事難料,才過半年就落魄到這般田地。方簡之聽著她嘶啞的聲音,也知時間緊迫,朝後擺手。

“快去燒熱水,把穩婆喚來,為娘娘拿人參續命。”方簡之有條不紊地安排,轉頭對古昭儀道,“娘娘放心,老臣現在就去熬藥,定當竭盡全力為娘娘保住龍胎!”

古昭儀點頭,眼淚奪眶而出,鬆開了方簡之的袖子。

仁德殿外,太後笑得慈眉善目,端重威儀,以大壽之名賜恩三公,厚賞眾臣,贏得一片讚頌維之聲。

她笑著望向嘉寧帝,嘉寧帝不輕不重地咳嗽一聲,石階下安靜下來。

眾人抬首,隻見嘉寧帝站起身。

“眾卿。”嘉寧帝頓了頓,“朕知道月前金鑾殿上青南山副將鍾海為帝家軍喊冤,朕亦對此事痛心疾首,今日在這壽宴上,朕便還眾卿真相。大理寺卿黃浦何在?”

黃浦從席位上走出,行到正中間,跪下,“臣在。”

“你審案月餘,此事個中原委想必已經問清,你來告訴眾卿,真相到底為何。”

黃浦抬首,稍一停頓,朗聲道:“回陛下,青南城將士挖開青南山,證實半數帝家軍屍骨上的確有我大靖箭矢。忠義侯在堂上招出十年前他誤截假信,以為北秦鐵騎攻城,才會於深夜劫殺帝家軍於青南山下,此罪他願一力承擔。”

“可還有其他……”

“臣無能,除此以外,未查出隱情。”

“不怪黃卿,此事已過十年,本是陳年舊案,現帝家軍之死也算水落石出,帝家之事就此落定。傳朕旨意,忠義侯因一人之過累得大靖將士慘死,三日後問斬,那一萬將士不知緣由,誤殺同袍,朕特赦其無罪。”

嘉寧帝長歎一聲,神色沉重,“八萬將士埋骨青山非朕所願,晉南百姓之痛朕感同身受,即日起,朕將免晉南十年賦稅,以示皇恩!”

一場舉國震驚的大案就這樣輕描淡寫地以忠義侯問斬而塵埃落定?眾臣雖有疑慮,可在鐵證前也無話可說,隻得異口同聲地山呼萬歲感念皇恩浩**。

任安樂垂眼,放在膝上的手不知何時起已死死握緊。

八萬條人命,帝家百年榮辱,滿城十年哀慟……到如今,一個區區的忠義侯,施舍一般的十年賦稅便是你給晉南百姓的交代!

韓仲遠,你有什麽資格為天下之主,主宰萬民!

嘉寧帝回到禦座上,眉宇威嚴,“當年靖安侯做的錯事朕如今想來都甚為痛心,但帝家主禪讓天下之義朕一直銘記。今日,朕有一件喜事要宣布。”他朝一旁的趙福擺擺手,“讓她上殿來。”

趙福心領神會,尖細的聲音回響在仁德殿。

“宣帝小姐覲見。”

“宣帝小姐覲見。”

……

安寧朝石階下望去,神情有些不安。韓燁由始至終垂著眼,沒有半點動靜。

眾臣心底有了譜,八成帝小姐叩謝皇恩、拜完壽後陛下就要賜婚了。

哪知,趙福的聲音在殿外響了個遍,也沒瞅見帝小姐從石階下上來。眾臣麵麵相覷,這種時候,總不會出什麽幺蛾子吧……

太後和嘉寧帝的臉色越來越沉,趙福心底發怵,抹了抹汗,昂首再加了把勁。

“宣帝小姐覲見!!!”

百官席上,有人毫無預兆地立了起來。

這等特殊時候,一點動響都會惹得人人側目。眾臣抬眼,瞥見那人有些哭笑不得。這傻姑娘不會是不願太子賜婚,在太後壽宴上不知死活地跑出來攪局吧!

任安樂從一品王公的宴桌上走出,著緋紅朝服,麵容凜然,一步一步走到石階中間的廣場上。

然後,萬眾矚目之下,緩緩跪下,昂首,望著嘉寧帝,朗朗之聲,直衝雲霄。

“臣帝梓元,拜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