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這一日晚,任安樂裹著安樂寨老大娘托人送進京的厚棉襖,躺在回廊下的軟椅上數星星。苑琴破天荒擺了張桌子在一旁,提著筆作畫,她坐得筆直,認真地將任安樂懶散的模樣勾勒出來。苑書在一旁百無聊賴地嗑瓜子仁,不時朝上空扔幾粒,隻見一隻手極快出現接住,然後房頂上嗑瓜子的聲音隨之而起。

任安樂覺著這兩人相處得很是和諧,苑書這姑娘完全把當年在安樂寨馴養獵犬的功夫拿了出來。

腳步聲陡然在院外響起,穩健不迫。眾人抬首,看見回廊上走來的男子,皆露出了釋然之意。苑書更是誇張,直接撲上了前。

“長青,你可算回來啦……”長青眼角的餘光瞥見一團莽物直衝衝撞來,板著臉還沒來得及躲,就見苑書以一種僵硬的姿態凝固在離他三尺遠的地方。

回廊上有瞬間的沉默,然後陡然響起苑書不甘的號叫聲:“歸西,放開我!”

眾人沉默地看著歸西提著苑書的領子朝上一躍,回到了屋頂上。然後……就沒聲音了,整個過程快得甚至不足一息。齊齊抬頭望了屋頂半晌,見不起一點波瀾,三人麵麵相覷,能讓苑書乖乖聽話,看來這兄弟不可貌相啊!

任安樂笑了笑,起身用桌上的筆在畫紙上寫了幾行字,然後揉成一團朝屋頂上拋去,“時間剛剛好,替我跑一趟。”

“如何了?”任安樂揉了揉發僵的脖頸,朝走近的長青問。

“小姐,這幾個月我在西北暗訪,當年青南城的將士大多戰死沙場,沒留下什麽人,我按小姐的吩咐去尋了忠義侯的副將張堅,半個月前才得了一點消息。隻是仍遲了一步,我趕到的時候張堅已經被人帶走,我摸著線索追了十天,在回京城的路上截下了他們,現在那人就在府裏,小姐可要見見?”

任安樂挑了挑眉,“可傷了押送張老將軍的護衛?”

長青搖頭,“那些護衛出手隻求自保,我便沒有下重手。”

苑琴聽見這話,放下筆朝任安樂看去,“小姐,這些人應不是太後派去的。”

任安樂點頭,神情未有異樣,“把他帶上來。”

不一會兒,長青領著一個老者走進了院子。那老者瞧著六十幾歲,著一身麻衣,眉目堅毅,身板兒筆直,隻是長居漠北,難免看上去會有一股子風霜老態之感,兼年紀過大,行走間已現蹣跚。

他似乎明白自己為何在安享了十年平靜後被帶到這座繁華的都城,老者安靜地跟在長青身後,停在任安樂麵前。

他知道這裏是新晉上將軍的府邸,隻是不明白劫走他的怎麽會是任安樂?

任安樂凝視他半晌,最後起身,行到張堅麵前,一字一句開口:“老將軍,我是帝梓元。”

老者猛地抬首,眼底隱有不可置信之色。

“我隻想知道十年前青南山的真相。”

聽到這句話,張堅整個人顫抖起來,嘴唇動了動,似乎想抬手說些什麽。但最終他隻是對著帝梓元深深一鞠,老淚縱橫:“帝小姐,末將對不住帝家,對不住那八萬將士啊!”

庭院內一陣靜默,隻聽得見老人沙啞蒼老的嗚咽聲,分外淒涼。帝梓元死死托住老人佝僂的身軀,抿住唇望向無邊夜色中,神情靜默,緩緩合上眼。

她從未如此時一般感受得無比真切,當年那一場青南山的截殺……十年來不得安寧的從來不隻帝北城的百姓和她自己。

這些知道真相而心存良善的大靖將士,同樣也是最無辜的犧牲者。金鑾殿上以血直諫的鍾海,麵前這個守了一輩子疆土卻在垂暮之年連腰都不敢直起的老人,還有十年來在西北邊境上無辜送命的青南城鐵軍……

誰欠了他們的債,誰把她大靖錚錚鐵骨的將士變成了手染同袍的劊子手,誰讓這冤屈深埋墓碑下長達十年……

無論是誰,她都不會放過。

與此同時,左相府邸內室,薑瑜脫了衣袍正欲就寢,管家稟告的聲音卻在房門外響起。

“老爺,有客人來訪,正在書閣等您。”

如此深夜,還有人上門叨擾?左相眉頭一皺,但也知道若不是重要之事管家也不敢喚他,隻得重新穿上衣袍,安撫了老妻幾句,沉著臉朝書閣而去。

書閣內,帝承恩裹著鬥篷,素顏端坐,聽見房外的腳步聲,立刻起身迎上了前。

左相推開房內,看見眼底有些驚惶的帝承恩,亦是一怔。帝承恩平日裏驕矜沉著,今日怎麽這般模樣,還深夜前來相府,也不怕被陛下的探子尋出端倪來。

“帝小姐,你如今住在宮裏,輕易出宮必惹陛下猜疑,怎可如此魯莽?”左相耐下性子道。

帝承恩顧不得他的態度,急忙開口:“前幾日托了相爺查那任安樂的底細,不知相爺可有結果?”

左相愣了愣,沒猜到帝承恩居然是為了這件事而來,“帝小姐,這才幾日時間,任安樂深居晉南數年,自然不是一日之功便可查出。恕老夫直言,現如今小姐應安心留在宮內,想想後日壽宴上要如何說才能堵住朝臣對青南山帝家軍之事的疑慮,實在不必把心思都放在任安樂身上。”

帝承恩聽見這話,脫口而出:“左相不知,我正是擔心壽宴有變……”

話到一半生生止住,左相臉色一變:“小姐可是聽到了什麽風聲,任安樂隻是晉南的女土匪,怎麽會和帝家軍扯上關係?”

帝承恩瞥見左相眼底的精明和疑惑,扯了扯嘴角,努力讓自己看上去更自然些,道:“相爺,任安樂身份不明,又來自晉南,我擔心她入京的目的並不單純,恐怕她會破壞後日的太後壽宴。再者……聽說當年是相爺親入靖安侯府搜出了我父親通敵賣國的證據,不知那些書信可還在……”

左相神色一凜,眼眯了起來,“帝小姐此話何意?”

“相爺勿急,承恩隻是覺得帝家的事過去了就算了,無須再揭起,這些證據留著也隻會給有心人留下空子。煩請相爺時刻警醒著任安樂,承恩就先告退了。”帝承恩朝左相勉強笑了笑,朝他行了一禮,出了書閣。

她在宮內思索半晌,也隻能想出這麽個隱晦的辦法來。如果任安樂是帝梓元,就一定不會眼睜睜看著帝家冤屈深埋,後日的太後壽宴定不會太平。左相當年搜出的書信是帝家叛國的鐵證,隻要這些證據消失,任安樂就難以洗刷冤屈,皇家的名聲就能保住。哪怕有一日她的身份被揭露,也可憑此功在嘉寧帝麵前保全性命。

如果她猜錯……任安樂和帝家沒有半點幹係,那便是老天佑她!

帝承恩望了一眼黑沉沉的夜色,消失在左相府邸。

書閣內,左相遣了管家出去,坐在木椅上,手指輕叩。

這個帝家小姐倒是一心諂媚皇家,甚至不惜拋下帝家榮辱。以帝承恩的性子,若不是有了證據,也不會懷疑到任安樂身上去,難道這個女土匪真的和帝家有關?

左相皺眉,猛地起身,端上桌上燭火,打開房門獨自一人朝後院而去。

偌大的相府,隻能遠遠瞧見一抹明滅不定的火光在黑暗中前行。

左相走了小半炷香時間,停在後院一處不起眼的偏堂前,看模樣這應該是相府平日裏收拾舊物的房間。他推開門走進去,將燭火放在木架上,越過一眾破舊的器皿,行到靠裏的石牆前,尋了一處輕輕一叩。石牆應聲而啟,一個半人大小的格子出現在左相麵前。格子裏擺著個木盒,左相急忙打開,看見裏麵擺放的書信,舒了口氣。

他朝不遠處的燭火看了看,眼底明滅不定。要不要真依帝承恩所言,毀了這些書信?當年太後下令焚燒,他偷偷用了幾封假信函偷龍轉鳳,留下了證據。

他皺眉半晌,然後猛地扣緊木盒,怎麽能因為帝承恩的危言聳聽,就毀了薑家日後自保的底牌。有了這幾封信函,就算最後是太子繼位,相府的榮華仍能傳繼下去。左相做了決定,輕叩在石牆上,牆麵翻轉,不留一點痕跡。

他拿著燭火小心翼翼出了偏院,像是從來沒來過一般。

半晌後,偏院房頂上陡現一抹劍光,歸西立在房簷上,對著苑書頗為感慨:“你家小姐倒是算無遺策。”

苑書洋洋得意,“那是自然,快去,把東西取出來,回府了賞你瓜子仁。”

歸西臉色黑了黑,卻無可奈何。身形一動,消失在房頂上。

清晨,任安樂起了個大早,她看了一眼歸西帶回來的書信,收進袖子裏,擺手說了聲“知道了”,然後牽著一匹馬出了將軍府。

苑書在大門口眺望,戳了戳苑琴,“苑琴,明兒個就是太後壽宴了,小姐怎麽還有閑心出去逛啊?”

苑琴搖頭,“不知道,我們什麽時候猜準過小姐的心思了。”

這個時候時辰尚早,任安樂獨自一人牽馬走在街道上。

因著太後大壽將至,京城街道上喜氣洋洋,彩綢滿掛,人群熙熙攘攘,很是熱鬧。她走過了長長的街道,行了足足半個時辰,終於停在一座奢華威嚴的府邸前。

府門口,安寧正準備騎馬去圍場射箭,看見陡然出現的任安樂,愣在了原地。

不遠處,任安樂望著她,神態溫和:“我尋思了半晌,這京城除了你還真沒什麽朋友,可否賞個臉同遊帝都?”

安寧突然想起,半年前她從西北回來,在天鑒閣頭一次看見任安樂時,也曾撲在樓閣頂端對著遠走的她喊過這麽一句。

“任大人,你眼光甚好,安寧甚喜,改日共遊帝都,可否賞個臉!”

那時的心情如何她已不想去追憶,其實她知道,任安樂會來見她,一定會。

所以安寧放下韁繩,將眼底的情緒深埋,揚起眉眼,朝任安樂走去。

“好,安樂,你說如何便是如何。”

安寧甫一答應,任安樂卻不等她走近,直接躍上了馬,朝她招手,“安寧,我知道你是個空有名頭的公主,沒什麽銀子花。你若追上了我,今日我便請你去翎湘樓聽琳琅彈琴!”

安寧大笑,毫不遲疑往府門前自己的馬跑去,指著任安樂大喊:“居然敢埋汰當朝公主,任安樂,你膽子不小啊!好,我讓你半炷香時間,咱們誰先到城郊的涪陵山腳,便算誰贏。”

望著任安樂遠去的身影,安寧眼底神采飛揚,好像一瞬間回到了她剛回京城的模樣。

兩匹快馬挑著寬闊且行人較少的街道奔馳,馬上的兩個女子笑容燦爛,大氣淡雅,惹得路旁的百姓注目,不一會兒兩人就消失在街道盡頭。

臨近晌午,涪陵山腳,安寧銜著一根枯草站在雪堆上張望,老半天才遠遠望見任安樂揮著馬鞭而來。她使勁招手,“哎!任安樂,我在這!”

待任安樂靠近,她得意揚揚地挑著眼,一臉嘚瑟,“你是在晉南長大的,京城附近的彎彎繞繞哪裏有我知道得清楚,我抄了條近路,比你早到小半個時辰。”

她倒不含糊,耍起小心思來防不勝防,任安樂瞥了一眼“我就是贏得卑鄙你能把我怎麽樣”的安寧,從馬上抬起一腳就朝她屁股踹去,“德行!”

聽著安寧揉著屁股在原地“哎喲哎喲”直叫喚,任安樂抓著韁繩,俯視,“別裝了,走,去翎湘樓。”

安寧咧開嘴笑,順溜地爬上馬,“安樂,這青天白日的,想必姑娘們都在睡覺,哪裏找人啊?”

“從**拽起來唄,咱們又不是男人,還講究什麽非禮勿視不成。”任安樂懶洋洋道,按原路返回朝城裏走。

安寧追上她,“你不看看風景?我覺著這地兒不錯啊!”

“哪有時間,咱們還要去翎湘樓聽曲,景德園看戲,長柳街猜謎,然後到聚賢樓裏喝兩杯茶水,看四海聚來的士子揮斥方遒指點江山……今兒個忙著呢!”

當真便如任安樂所言,她和安寧兩人一日之內幾乎玩遍了整個帝都。繁華的街道亂了眼,百姓明朗的笑容充斥於耳,直到夜幕降臨,兩人才從熙攘的人群中戀戀不舍地離開。

兩匹馬早就不知道被丟在了哪裏,行過幾條街,越走越安靜,燈火下隻剩兩人拉長的背影和沉穩的腳步聲。

“還記不記得那個小酒館?”任安樂停下來,指著不遠處昏暗的燈火問。

街道盡頭有家破舊的小店,年紀有些大的老人賣些自釀的酒水討生活。安寧和任安樂頭一次出來逛的時候也來過這裏。

“當然記得。”安寧朝小酒館走去,“走,你請我逛青樓,我請你喝酒。”

兩人坐在幾塊木板搭成的小酒鋪裏,四麵透著風,桌子斑駁老舊,但兩人神清氣爽,沒有半點不適。

安寧點了兩壺酒,老掌櫃年紀大了,耳朵不中用,用手比畫半天才明白安寧的話。喜滋滋拿了酒上來,替兩人倒滿,又轉回去繼續笑嗬嗬地燒酒去了。

“這老掌櫃活得挺喜樂的。”安寧被這小老頭一樂,喝了口酒,笑著感慨。

“是啊,京城的百姓都活得挺不錯的。看看我們今天去的地方,人人歡欣,處處歡騰。”任安樂漫不經心地問,“安寧,你知道為什麽嗎?”

安寧想了想,“快過新年了唄,辛苦了一整年,家家戶戶都等著這一日呢。”

任安樂搖頭,手沾了幾滴酒,在桌上隨意畫著圈,“不隻是如此,明日太後大壽,想必陛下會大赦天下,賜賞京城百姓,這是普天同慶的好日子,自然值得高興。”

“你瞧京城這地兒多好,道路通達,文才匯聚,鶯鶯燕燕,歌舞升平。百姓受著皇恩,領著賞賜,等著年節……”任安樂笑得溫和而認真,“安寧,你說,這麽好的日子,咱們晉南的百姓怎麽就等不到呢?”

安寧神色頓住,朝任安樂看去。她知道,梓元有話想對她說,不管是遲了十年,還是二十年,她總有一日,會聽到。

“我們等了十年,也沒有等到。”

“你知道死在青南山的是什麽人嗎?其實我也不知道每一個死去的人是什麽名諱,年齡幾何。但是在晉南,說不準哪一戶裏,這些死去的人中就有她們的丈夫、兒子、兄長。你可還記得琳琅第一次在翎湘樓給我們彈的《安魂曲》嗎?不是因為你從邊疆回來,她才彈給你聽,那是琳琅彈給那八萬個回不了故土的孤魂聽的。琳琅的兄長和父親十年前死在了青南山,她母親哭瞎眼過世了,後來她去了妓院。我遇到琳琅的時候她十二歲,已經是帝北城花名最盛的雛妓。”

安寧握住酒杯的手微微顫抖,臉色蒼白。

“安寧,咱們不說我帝家的冤枉,帝家是晉南的守護者,沒能護住自己的百姓,這是帝家無用。比起那八萬人,我帝家一百多條性命,有什麽值得喊冤的?”

“你知道殺了八萬人意味著什麽嗎?意味著整個晉南地界上的女人再也沒有了依靠,意味著八萬家百姓亡了親人,意味著這些人餘生都要活在懷念和後悔中。為什麽後悔?他們誰不是盼著兒郎入軍護國,守護疆土,但他們送走了親人,卻隻換回叛國逆賊的恥辱和天下人的聲討,連一副白骨都沒盼回來。”

“十年了,每一年帝家軍的祭日裏,整個晉南都是白幡蔽天,每一年的年節都聽不到歡聲笑語,妻離子散,血脈斷盡。安寧,你是大靖的公主,你知道你的國土上還有這樣一處地方嗎?你覺得十年時間很長,長到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掩埋和遺忘?我告訴你,那些人隻要還活著就快活不了,喜樂不了。”

任安樂緩緩起身,俯身靠近安寧,眼深如墨,瞳色分明:“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親人死在萬裏之遙的地方隻是因為皇家的權欲和一個女人的不甘心!多麽可笑的事實,你說,對不對?”

安寧手裏的酒杯落在地上,碰出清脆的響聲。她甚至不敢迎上任安樂的眼。

她幹澀地開口:“梓元,別說了……”

“安寧,你生在皇家,長在泰山,遠赴西北,你已經是韓氏皇朝最好的公主,但你……不是大靖子民最好的公主。你十年前就知道真相,是不是?”

安寧猛地起身,踉蹌地退後兩步。

任安樂沉眼看她,“你果然知道。我讓苑琴查過十年前宮裏的事,當年你父皇頒旨去帝北城的那一夜,你曾經悄悄潛進過慈安殿。第二日,照顧你的老太監良喜就自縊了,如果不是知道了什麽秘事,他不會死得這麽突然。”

安寧看了任安樂半晌,手死死攥緊破舊的木桌,“梓元,那是我親祖母!”

“我知道。”任安樂眉色未動,“所以我不會逼你說出真相,說也好,不說也罷,都隨你。我隻是覺得,這些話藏了十年,太憋屈了,想告訴你聽聽,硌硬硌硬你。”

“梓元,你要做什麽?”安寧走近兩步。

“做我父親若在世,十年前就該做的事。安寧,你覺得,這種罪孽,一句放下就可以嗎?”

任安樂拿起桌上的酒壺,一飲而盡,“多謝你的酒。”說完轉身離去。

“梓元。”安寧喚住她,低低地問,“當年我是不是做錯了,如果我早一點說出真相……那八萬將士也許就不會被忠義侯截殺在青南山……”

身後嘶啞的聲音帶著哭腔,任安樂垂眉,藏盡眼底的疲憊與不忍。

“安寧,十年前,你跟我一樣,什麽都做不了。”

你錯在是大靖公主安寧,而我是帝梓元。

這偏偏是我們從來都無法選擇的。

任安樂蕭索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盡頭,安寧蹲在地上,抱著膝蓋,淚如雨下。

任安樂沒有回府,她徑直一人去了東宮,沒有走近,隻是站在不遠處的大樹下,望著宮門的方向。

這個時辰還不是很晚,街頭不時會有行人走過,但無人發現她,任安樂整個人融進了夜色裏。她其實也不是很清楚,為什麽會來這裏,但總覺得,應該來看看。

她站了很久,才看到從街道另一頭緩緩而來的儀仗。

太子禦輦停在東宮前,韓燁一身深黑冠服,手裏握著一把折扇,一幅翩翩風流的濁世公子模樣。東宮的總管迎上前,引著韓燁朝裏走。任安樂凝視著他,一動不動,眼底平和得沒有半點情緒。

突然,跨過宮門的人停了下來,像是有所感應般,轉身朝任安樂的方向望來。但是他所望的地方烏黑一片,什麽都瞧不見。

“殿下,可是要遣人去看看?”總管循著太子的目光看了看,小聲詢問。

“不必了。”韓燁搖頭,掩下眼底的波動,轉身朝宮門內走去,再也沒有回頭。

半個時辰後,任安樂從樹後走出,敲了敲有些僵硬的腿,朝任府的方向而去。

慈安殿,太後選完了明日壽宴穿戴的冠服,靠在躺椅上休憩。

貼身嬤嬤見太後精神頭尚好,笑著道:“聽宮外傳來話,說是為了娘娘的壽辰,很多百姓都上了涪陵山上的寺廟為娘娘祈福。”

“哦?有這等事?”太後麵上的神情很是滿意。

“那是自然,娘娘福澤天下,百姓感恩著您呢。”

太後笑了起來,“就你會說話。”

兩人談笑間,宮娥將這兩日品階高的命婦送來的壽禮搬進了內室,嬤嬤琢磨上心,道:“娘娘,我讓她們把禮物拿進來給您瞧瞧。”

太後點頭,不經意瞥到任安樂送來的木盒可憐巴巴地壓在最底下,指了指,“把任安樂抄的經書拿來看看,都說她寫的字比幼童的都不如,讓哀家好好瞅瞅。”

“是,太後。”見太後有了興致,嬤嬤也高興,親自去取任安樂送來的木盒。

“這也是京城裏的百姓傳著說的,好像還沒人瞧見過任將軍的字到底好不好呢?”

嬤嬤拿了木盒,雙手遞到太後麵前,麵對太後替她打開。

太後噙著笑,俯身一看,幾乎是一瞬間,她的笑容僵在了嘴角,眼底戾氣橫生,一把將木盒掃落在地,神情陰沉難辨。

砰的一聲巨響,駭得內殿的宮娥魂飛魄散,嬤嬤見太後渾身顫抖,滿臉詫異,不經意朝地上散開的書頁瞥了一眼,嚇得跪倒在地。

冷風吹進殿,書頁被吹得沙沙作響。

上麵的字颯爽不羈,頗有氣韻,像是武將能寫出來的。

可那內容——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任誰都能瞧出來,這佛經,是超度亡魂、消弭自身罪孽的往生咒。

這個東西,怎麽能出現在即將過壽的太後麵前!

我的老天啊!任將軍是瘋魔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