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7你是神明,我就做信徒,愚蠢又虔誠,且從一而終

1

高三的日子黑暗又酣暢。

很多人眼裏“走捷徑”的特長生,所需要花費的心思並不比普通學生少,甚至需要付出比他們更多的努力。

特別像華大這種學校,特長生的錄取分數線也幾乎與二本學校分數線持平。唐宵除了體育項目的日常訓練以外,還要沒日沒夜地惡補文化課成績。

薑晴遇也不敢鬆懈半分,每天提前做完自己的作業,晚上空下時間幫唐宵查漏補缺。

受周圍人影響,胡一駿和常風也都老老實實地做起最後的衝刺。

老陳都看在眼裏,更讓人欣慰的是,唐宵保證過的掉一分就寫一萬字的檢討,他到底沒有收到過一份,到了最後也就不說什麽了。

看著好像永遠也撕不完的高考倒計時日曆,一眨眼就見了底。

大概是因為真的盡心盡力了,去考場的大巴車上,大家反倒沒那麽緊張了。

胡一駿甚至還拎了一袋子文具出來,扯著嗓子呼喊:“哎,都檢查一下啊,準考證、身份證、尺子、2B鉛筆、橡皮擦……有沒有沒帶的?”

車廂裏一陣窸窸窣窣,即便前一天晚上就已經準備齊全,但這個時候還是忍不住再仔細檢查一遍。

“有沒有沒帶的?”胡一駿喊,“沒帶的來我這兒……”

大家都以為他難得體貼一次。

“……買啊,沒帶的都來我這兒買,走過路過不要錯過,一件九折,兩件八折,良心賣家,絕不坐地起價,三件送2B——”

“我看你就像個2B!”

老陳上車,從身後照著胡一駿後腦勺拍了一巴掌,瞪他。

胡一駿笑嘻嘻地撓撓頭,灰溜溜地坐回座位上,還挺嘚瑟地左顧右盼,跟常風和許棧自誇:“噯,我是不是特有商業天賦?我爸說了,我要是考不上就讓我回去跟著他做生意!”

“嗨!你們都別緊張啊!怕個鬼,還有我呢!就算這次沒考好,回來跟哥們兒混,我帶你們征戰商場!”

常風跟許棧對視一眼,看著說是要賣,但其實悄無聲息地把袋子裏的文具逐一塞進唐宵他們的文具袋裏,一遍一遍地念叨著“有備無患,有備無患”的胡一駿。

“就你這樣做生意,早晚得虧死!”常風捶了捶他的胸口,又笑了,拍拍他肩膀,“兄弟,別緊張!”

“對!胡一駿,”許棧附和,“你沒問題,肯定會有考神相助,超常發揮!”

胡一駿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脖子。

唐宵也笑了笑,又偏過頭看著薑晴遇:“緊張嗎?”

她笑,搖搖頭。

他輕輕捏了捏她的手心。

老陳在腰間別好了擴音器,對著麥“喂”了兩聲,開始最後的叮囑:

“都把你們的東西再檢查一遍啊,特別是身份證、準考證!沒吃早餐的等會兒下了車趕緊去吃個早餐,就考個試而已,丁點兒大的事,都別給我緊張知不知道?

“帶手機的,進考場前也都交給我或者自己保管好,免得在門口被查出來影響你們心情!

“考試的時候,千萬千萬不要緊張,穩住心態你就贏了一半!要記住,我難人亦難,遇到不會的題目不要死磕,趕緊往後做,別忘了空出塗答題卡的時間!還有,考完一科出來不要對答案,不管你發揮得怎麽樣,都不要再去想了,專心投入下一場考試……”

車子一路前行,老陳口口聲聲說讓大家不要緊張,自己卻反倒好像緊張得不行,想到一句說一句,早已經重複過無數遍的叮囑,他又講了一路。

胡一駿又從書包裏拿出便當盒:“我奶奶說了,吃什麽考什麽!”

他把火腿腸和雞蛋逐一發給大家,嘴上不停念叨:“一根火腿兩隻雞蛋,吃100分考100分!”

錢斌老實道:“可是高考科目滿分是150。”

胡一駿滿頭黑線。

“那你吃不吃!不吃還我!”

“吃吃吃!”

又是一陣笑,胡一駿哼了兩聲,繼續發早餐,結果回到座位上發現薑晴遇和常風都還少一顆雞蛋。

“沒事沒事,班長已經是學神了,”常風笑道,“不需要這個也能穩中狀元!”

說完就看見唐宵把手裏剝好的雞蛋遞到了學神手裏。

常風:“老大,你偏心了啊!我才最需要100分好不好!”

於是唐宵把雞蛋殼遞給他。

常風頓時有些無語。

許棧看不下去,把自己的雞蛋塞到常風嘴裏。

胡一駿默默地看著這幾個人,機械性地嚼著,半晌長歎一口氣,幽幽唱起來:“我應該在車底,不應該在車裏。”

為時兩天的考試一晃而過。

最後一場考試結束的時候,大家都長長地鬆了口氣,走廊上也夾雜著些或發揮失常或出現意外失誤的哭叫聲。

薑晴遇倒沒什麽感覺,像高三無數次模擬考試一樣答完了所有題目,沒有超常發揮也沒有疏忽失誤。

她平靜地收拾好東西。

出了教室,她看見拿著水等在外麵的唐宵,才總算有了那麽點緊張的感覺。

“怎麽樣?”

“怎麽樣?”

兩個人異口同聲,然後同時笑了。

老陳就眼巴巴地在門口守著,每出來一個人便迎上去拍拍他們的肩膀,也沒多問。

確認人已經到齊了,他又鬆了一口氣,安排大家有序上車。

像以往無數次組織活動一樣。

“好了,考完了就過去了,都別想了,把手機放我這兒的,過來拿你的手機!回去以後,好好睡一覺,吃頓好吃的,該打遊戲的去打遊戲,該看漫畫書的看漫畫書,這下沒人會管你們了!”

老陳邊笑邊道。

大家卻突然覺得,一直盼著結束的日子,真的結束了,好像也沒有想象中那麽開心。

有女生被帶起了情緒,挨個過去要跟老陳擁抱,耽誤了好半天也還沒上車。

老陳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催促,語氣裏卻聽不出責怪。

“哎,你們麻不麻煩,磨蹭什麽呢!”他把人趕上車,清點完人數,“你們真是我帶過最……”

“最差的一屆!”大家異口同聲地嬉笑著接話。

老陳張了張嘴,笑了。

“最好的一屆。”

六月九號晚上,畢業聚會。

地點定在學校附近的一家餐廳,加上隔壁班也來吃飯,一群人幾乎包了店裏的半個大廳。

高考那點離愁過去後,壓抑了太久的一幫人終於找到機會發泄,男生三五成群湊到一起,幾杯啤酒下肚,開始扯著嗓子鬼哭狼嚎吹牛皮。

女生們也紛紛脫掉校服,換上了平時沒機會穿的小裙子,打扮得漂漂亮亮,說說笑笑鬧作一團。

薑晴遇跟許棧他們坐在一起,正商量著吃完飯還要不要去續個攤兒的事情。

旁邊一桌不知道討論到什麽,突然迸發出一陣起哄聲,緊接著韓菲瑜被推出來,手裏還拿了一個酒杯,臉頰微紅。

她今天晚上收拾得格外漂亮。

一頭長發燙了卷,發尾染了色,淡青色的吊帶紗裙,恰到好處地露出好看的鎖骨,耳尖微紅,在一群人裏特別出眾。

旁邊幾個平時跟她玩得好的女生附過去說了幾句話,然後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把她往裏麵的一桌推。

韓菲瑜似乎有點害羞,一邊往前走,一邊回頭看一眼,在大家的起哄下,還是端著酒杯過去了。

“唐宵,”她鼓起勇氣,有點緊張地理了下頭發,然後把酒杯遞過去,聲音輕輕,“同學兩年,能跟你喝杯酒嗎?”

這話一出,同桌其他的人也都紛紛笑著看過來。

說是敬酒,但其實已經是司馬昭之心。

韓菲瑜喜歡唐宵的事情,大家都看在眼裏。

從前因為忌憚,又是在學校裏,時時都被盯著,所以未將心裏的話說出口;可如今終於畢業了,借著酒勁,表白心意的人不在少數。更何況,日後指不定天各一方,很多話再不講可能就再沒機會了。

話音落下,有看熱鬧的男生吹口哨,周圍一幫人開始起哄,有女生大著膽子把韓菲瑜往唐宵身上推。她沒防備,也借著酒生了幾分膽子,半推半就往前踉蹌了兩步。

眼看著酒要灑出來,唐宵順手接住了杯子,卻讓韓菲瑜誤會自己有戲,眼睛微微一亮,隱約生了點希望。

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就看見唐宵稍稍往後退了兩步,不動聲色地拉開距離,然後側過頭看向正被許棧推搡過來的薑晴遇,笑了下,揚了揚手裏的杯子。

“能喝嗎?”

校霸卑微地征求意見。

眾人一愣,又是一陣更高聲的起哄。

薑晴遇臉熱,還沒說話。

“哦,不能喝啊?”唐宵自己接話,還裝模作樣地笑了下,“那你可想好了,薑晴遇,你們學霸做事都得有始有終的。”

薑晴遇沒反應過來,還在想他是不是喝多了。

“你今天要是管了我的話,是得管一輩子的。”他說。

她詫異片刻,很快回過神來,笑了,過去接過他手裏的酒杯放下:“好。”

唐宵空出來的一隻手下垂,順勢自然地牽住她,然後轉過頭,對著韓菲瑜點點頭:“抱歉,酒就不喝了,祝前程似錦。”

還沒說出口的告白,被他直截了當又不動聲色地拒絕。

韓菲瑜的視線落在兩個人緊握的手上,停頓了幾秒,深深吸了口氣,收回視線,也很輕地笑了。

這樣的結果並不意外,無非是想給自己一個交代罷了。

至少日後回想起來,也不至於再有遺憾或者期待。

她端起杯子一飲而盡,應他的話。

“謝謝,你也是。”

“來來來,一起喝一杯啊!”

胡一駿一如既往地笑嘻嘻打圓場,端起桌上的酒衝周圍一幫人舉杯。

笑鬧聲裏,大家齊齊舉杯。

“畢業快樂!”

2

夜晚風大。

薑晴遇和唐宵沒有跟著大隊伍再去續攤兒。

兩個人中途從餐廳先溜了,沿著馬路往回走。

還不算太晚,街道上行人往來,車輛擁擠,有交警比畫著手勢指揮車子,路口的超市還在做最後的促銷活動,混雜著小孩子追逐嬉鬧的聲音,一片煙火氣息。

他們並肩走著。

薑晴遇想到剛認識唐宵那會兒,他渾身都透著陰鷙的氣息,沉默又凶悍,對滿天飛的流言滿不在乎,幾乎把自己和外界完全隔絕開來。跟現在會發脾氣會笑,偶爾還能開兩句玩笑的人,完全是兩個樣子。

她看著兩個人十指相握的手,彎了彎嘴角:“唐宵?”

“嗯?”

“沒事,”她緊了緊手指,笑,“就想叫叫你。”

他也笑。

“其實,最開始的時候,”她回想起來剛認識那會兒的事情,“我覺得你這個人挺討厭的,自以為是又驕傲、脾氣壞,還很別扭。那天下午我看見老陳正往教室走,所以好心想提醒你收一下手機,結果你還瞪我。”

“沒瞪你,”他想起來也覺得好笑,“我就是看了你一眼。”

“後來我好心幫老陳把手機轉交給你,結果你跟我說你不早戀。我都沒見過你這麽自戀的人,當時好想揍你啊!”

“那後來呢?怎麽沒離我遠點兒?”

“後來啊,有一次我回家比較晚,撞上你剛跟一幫小混混打完架,凶得要死,路口賣鞋墊兒的老奶奶看見你都不敢吆喝了。”她眨了眨眼睛,“你黑著張臉,見人家躲你,還挺不爽的,我當時都怕你心情不好過去一腳踹翻人家的小籃子。”

剛來的時候,他脾氣臭,性格執拗,背地裏沒少得罪人,打過的架也不在少數。她說的這個,他沒什麽印象了。

“結果你過去買了幾雙鞋墊就走了。

“我還見過你翹課打籃球的時候,跟門衛大叔養的那隻小白狗玩,還給它喂水喝。威風凜凜的校霸,其實喜歡小狗。

“我遇到醉鬼那次,你明明就打算要來幫我的,還故意說是扯平了。

“還有我陪許棧去見她‘愛豆’那天,大半夜發微信給你報了地名又沒講清楚是什麽事,你明明還在跟我冷戰,但還是跟常風趕過來找我們了。

“我就在想,你這個人啊,也就是看上去凶巴巴的,但其實挺心軟的。”

唐宵的好,大家都不知道。

她伸手胡亂地抓抓被風吹亂的頭發,眯著眼睛側過頭去看他:“你呢?明明誰都不想搭理,怎麽也沒離我遠點兒?”

他騰出手替她把頭發鬆開重新綁上,似乎是想了想,眼底染了點笑意,好半天就隻“嘖”了一聲,但沒說話。

從什麽時候起呢?

大概是她被醉漢糾纏,還絮絮叨叨地跟他講話,好不容易脫身還大著膽子回去給他遞水的時候。

又或者是在他被所有人排斥,隻有她笑著朝他伸手的時候。

……

太多了。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薑晴遇困意上來,兩個人打了個車回家。

許棧發現他們不在了,打微信電話過來。

那邊嘻嘻哈哈湊了一堆人,好像在商量畢業旅行的事情,說是想去海邊玩。許棧問完常風又扭過頭喊薑晴遇:“你暑假應該也沒什麽事吧?要不要一起啊?”

電話開著揚聲器,薑晴遇想喊唐宵一起,一句“好”都到了嘴邊上。手腕突然被人捏了下,緊接著電話被唐宵伸長手臂拿過去,簡單地說了句“有安排了”就掛斷了。

薑晴遇回頭看唐宵,不明所以道:“什麽安排?”

“你不是打算跟我回去看看外公嗎?”他把手機還回去,抓著她的手指把玩著放到手心裏,然後抬眼看她。

她一時沒反應過來,有點茫然地“啊”了一聲,才想到自己以前還信誓旦旦地答應過要跟他一起回去。

那時候也沒想太多,眼下,她動了動被他握在掌心裏的手,耳朵有點發熱。

有種要見家長的忐忑。

她頓了頓,才小聲說了句“好啊”。

回到家的時候,老薑跟老趙還沒睡。

客廳裏的電視機開著,不知道在播放什麽綜藝節目,觀眾和嘉賓時不時發出一陣哄笑。

他們也沒看,兩個人頭挨著頭湊在一起,劃拉著平板電腦挑挑揀揀討論著什麽。

見薑晴遇回來了,兩人立馬抬頭衝她招了招手:“寶貝,快過來,看看有沒有你喜歡的地方?”

“你媽媽都挑了一個下午了。”老薑笑了笑,從沙發上起身,倒了兩杯水拿給老婆和閨女,“你們現在不都流行什麽畢業旅行嗎?我跟你媽早就商量好了,等你考完試,給你來場完全放鬆的旅行,想去哪兒都成,地方隨你挑!辛苦了三年,都沒什麽時間出去,這個暑假完全交給你自己,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怎麽樣?現在是不是覺得你老爸老媽形象特別高大?”

“特高大!”薑晴遇在玄關處換完鞋,跑過來一把抱住老薑,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十分配合,“我爸媽永遠是宇宙無敵天下第一好!”

“哎,你們父女倆還有完沒完了?”老趙端起水喝了一口,放下平板電腦一臉嫌棄,“晴遇,過來,別聽你爸囉唆!”

老薑也不惱,衝薑晴遇擠了擠眼睛,用下巴指了指老趙,比著口型:“你媽吃醋了!”

老趙好氣又好笑,直起身來作勢要用平板電腦砸他。

“爸,媽!”

薑晴遇喝完水,抿了抿嘴角,試探道:“你們不用挑了,我跟同學已經有安排了。”

沙發上的兩個人都是一愣。

“這麽快就計劃好了?”老薑抬頭開口,還有點驚訝,“打算去哪兒啊?”

“安城。”她老實道。

老趙放下手裏的平板電腦,重新坐回沙發裏:“跟小棧一起嗎?”

“她不去,”薑晴遇也猜到媽媽想到什麽,她湊過去在媽媽旁邊坐下,撒嬌似的往媽媽懷裏蹭了蹭,“她跟別的同學去其他地方玩。我去安城,華大也在那邊,我也想去看看。”

“唐宵家在安城吧?”老趙一眼就看透女兒的心思。

“嗯。”

“薑晴遇,”她皺了皺眉,還有點不情願,“我……”

老薑拽了拽自家老婆,打斷她的話,轉過身對著薑晴遇,笑著:“你沒怎麽出過遠門,你媽就是有些不放心。”

老趙沒說話。

薑晴遇又去扯了扯她,放軟了語氣:“媽媽,對不起,我那時候沒想騙你,我們當時真的就隻是同學,外麵傳言太多了,我是怕你多想。”

運動會那次,老趙剛好撞見他們在一起,她情急之下保證自己跟唐宵隻是同學關係。

雖然老趙之後也沒多摻和他們的事情,但薑晴遇也知道,她心裏始終有點過不去。不是因為她跟唐宵的關係,而是因為老趙沒對她說實話。

“媽,唐宵真的很好,你看,我跟他相處這麽久了,我們的成績不都沒有一點點下滑嗎?我也沒受到一點不好的影響。”

“互相喜歡,並且會為了對方一直努力變好,隻要兩個人都在積極地往上走,這就沒有什麽不好,不是嗎?

“媽媽,我知道上次我做得不對,所以這次一點都沒瞞你,也希望你能相信我,好不好?”

老趙歎了口氣,還是妥協:“你從小就有主見,媽媽也一直相信你自己的選擇和判斷,我也沒想去幹預你的事情。之前那些話,我也說過,隻是我的一些建議和想法,希望你能考慮進去,你明白嗎?”

“我知道。”她點頭,抱著老趙的胳膊笑嘻嘻地賣乖。

“行啦!”老薑笑了笑,習慣性地打圓場,戳戳自家老婆,“咱們家女兒從小就乖,放心吧!晴遇,給你媽媽捏捏肩捶捶背!”

“就你會扮好人!”老趙推老薑。

晚上臨睡前,老薑敲門進了薑晴遇的房間,悄咪咪地又給她多塞了點錢。

“爸……”

“怕你不夠花,拿著。”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出去玩注意安全。你長大了,爸爸媽媽都相信你。”

“嗯。”她起身抱抱老薑,“謝謝你和媽媽。”

老薑笑,揉揉她的腦袋,頓了頓,又偷偷往門外看了看:“別告訴你媽媽啊,這是我藏的私房錢!”

薑晴遇也很配合地露出一臉狡黠的笑,比了個“OK”。

他轉身往外走。

她拉著門揮了揮手:“爸爸我愛你們!”

老薑回頭衝她擠了擠眼睛。

出發去安城的那天下了點雨。

六個小時的動車,早上起得早,薑晴遇在車上刷了兩集劇就迷迷糊糊睡過去了,到站之後還是被唐宵叫醒的。

同禮陵這種濕潤的南方城市不一樣,下了車,撲麵而來的是幹燥的風。

完全陌生的城市,街頭巷尾都是北方方言,兒化音有些重,嗓門兒大,豪爽又熱情。

兩人又轉了一趟大巴,約莫過了一個多小時,再打車,才到達小鎮上。

人不多,沒有城市裏那種擁擠的煩躁感,但也不算太偏僻,周圍有大片綠植和魚塘,再往鎮子裏走,也有超市和各種店鋪,建築相對低矮,房屋連在一起,鄰裏之間親近又熱鬧。

正值傍晚,老大爺拎把蒲扇躺在門口的躺椅上聽戲曲,偶爾跟著哼兩句。

也有下象棋的一堆人聚在一起,小孩子們在旁邊嬉鬧,大狗蹲在地上打瞌睡。

有認識唐宵的奶奶上前打招呼:“呀?這不是宵兒回來了?才多久沒見,怎麽又長高了!”

“這不是老徐家那外孫?好久不見了喲!”

“誰說不是呢?哎,聽說你去別的地方上學了,怎麽樣啊小夥子!昨天你外公還在念叨呢!”

……

一堆人紛紛湊上來,笑嗬嗬的,話題隨意展開。

唐宵也都好脾氣地應著。

薑晴遇就站在旁邊,抱著手臂笑著看他被圍著問東問西。

“走了!”他擺脫大家的問候,過來伸手拍了下她的帽簷兒,“你就知道看熱鬧!”

她順勢抓著他的手,沒良心地笑,學著周圍那幫阿姨嬸嬸的語調跟他搭話。

3

薑晴遇第一次來北方城市,對什麽東西都好奇,樂嗬嗬地跟著唐宵走了一路,等真正到了家門口的時候,才想起來緊張。

唐宵見身後人沒跟上來,回頭看她:“怎麽了?”

“呃……”

她有點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鼻尖,腳像被釘住沒能往前走半步,還是實話實說:“要不,我在附近找家酒店住吧?外公又不認識我,我有點慌。萬一他知道咱們倆……”

她指了指唐宵,又指了指自己,有點犯:“外公到時候生氣了怎麽辦?”

“咱們倆?”他故意學著她的動作也指了指兩個人,很淡地勾了下嘴角,眼角微垂,語氣裏染了些許戲謔的味道,“咱們倆怎麽了?”

“就……”她準備說話,一抬頭才看清他在逗自己,氣呼呼地說,“唐宵你還笑?我在跟你說正經事!”

“哦。”他把笑憋回去,清了清嗓子,似乎是想了一下,“正經事啊?住酒店?”

薑晴遇眼巴巴地看著他。

“成,”他把她的行李箱往她麵前一推,拍了拍手上並不存在的灰,“那你去吧。最近的酒店啊,從這條路出去走個七八公裏吧,大巴已經停了,你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在路口能攔到輛車,再開個半個小時,估摸就能到。”

薑晴遇一臉震驚。

她現在越來越發現,唐宵哪裏是什麽校霸,他就是條狗。

“行了,”他逗她逗夠了,折回去把行李箱連人一起撈回來,牽著她的手,笑,“進去吧,我帶女朋友回來,外公開心都來不及,怎麽可能生氣?”

女朋友。

雖然已經以這種身份相處很久,但還是第一次聽他正兒八經地承認,她心裏甜滋滋的。

唐宵見她一會兒焦慮一會兒又傻笑,伸手揉了揉她腦袋,牽著人往屋裏走。

黑色的大木門,推開以後是一個小庭院,種著些花花草草和菜,被人打理得很好,繁茂又不顯得淩亂。再往裏是朱紅色的中門,竹簾被拉開到兩邊,隱約看見裏麵的房間和大廳裏的飯桌。

有些複古的感覺,幹淨整潔,讓人覺得放鬆。

電視開著。

徐國安閉著眼睛躺在竹椅上,旁邊放了台老舊的小廣播,咿咿呀呀地唱著戲曲,他也時不時搖頭晃腦地跟著哼唱兩句。

“外公。”

聽到聲響,老爺子才不急不緩地睜開眼,看清來人,眼底明顯亮了下,但也沒有薑晴遇想象中爺孫倆抱在一起熱淚盈眶的場麵。

“回來了?”老爺子起身,笑著拍拍唐宵的肩膀,“回來就好,臭小子,又長高了!”

唐宵也點點頭。

爺孫倆都是不擅長表露情緒的人。

“這姑娘?”老爺子看看唐宵身後的薑晴遇,眼底有笑意,故意衝著他揚了揚下巴。

“薑晴遇,你外孫媳婦。”他言簡意賅。

薑晴遇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也沒想到他這麽麵不改色地給出答案,嗆了一下,悄悄捏了捏他的手,紅著臉:“外公好。”

“哎,好好好!”老爺子得到想要的答案,笑嗬嗬地看了眼唐宵,熱情應著小姑娘,倒了杯水給她遞過來,又從櫃子裏拿了些水果和零食,“別客氣,跟在自己家一樣!唐宵跟我提過你,我就是故意逗逗這小子。來,坐著坐著,咱們這兒遠,你們坐了一天車,歇會兒,肚子餓不餓?晚上想吃點什麽,外公去給你們煮!”

薑晴遇應著依言坐下來:“不用忙了,外公!”

“嗨,這丫頭,忙什麽?我一個老頭子,本來也沒什麽事,閑著也是閑著!”說著起身拍了拍衣服,隨手拿了個小籃子就往院子走。

唐宵接過他的籃子:“我來吧,外公。”說完又扭頭看向薑晴遇,“想吃什麽?”

她有點詫異,“欸”了一聲:“今晚你下廚?”

唐宵不置可否。

校霸洗手做羹湯,薑晴遇覺得新鮮,立馬從椅子上蹦下來,跟著他去外邊的菜園子。

北方以麵食為主,唐宵怕薑晴遇奔波了一天吃不慣,晚上就煮了點清粥,熱了餡餅,又炒了幾道家常小菜。

菜都是老爺子自己種的,幹淨衛生,出乎意料的是,校霸那雙看上去隻會揍人的手,煮起飯來竟然還不錯。

她吃得肚子鼓鼓的,跟老爺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唐宵還是沒多少話,吃完飯主動收拾了碗筷拿去廚房。

“我外孫,還不錯吧?”

老爺子吃完飯泡了壺茶,遞給薑晴遇一杯,笑嗬嗬地跟她閑聊,又有些感歎:“這孩子我看著長大的,從小性子就軸,看著硬邦邦的,但其實啊,心比誰都軟。”

薑晴遇笑著點頭讚同,又挑了些學校裏好玩的事情講給老爺子聽。

兩個人說說笑笑聊了好一會兒,老爺子又想到什麽,放下手裏的茶杯,轉身進房間搗鼓了56好一會兒。

出來的時候,手裏多了個翠綠通透的手鐲,遞給薑晴遇:“拿著,外公送你的見麵禮。”

質地非凡,不是普通的小物件。

薑晴遇怔了下,沒敢收。

“收著,”老爺子堅持,“這是他外婆嫁過來的時候戴著的,原本想著等唐宵媽媽出嫁時,把這個給她。”

說到這兒,老人垂眸,笑意有點淡:“到底是沒等到。”

他輕輕歎了口氣,又抹了把眼角,覺得自己不該提起這些,又笑了笑:“給你就拿著,我喜歡你這丫頭,也相信我們唐宵的眼光。我這一把老骨頭了,趁現在有機會,替我們家老婆子把東西給你,也算是我們的一點心意。”

話是這麽說,但畢竟有點像人家的傳家物件,薑晴遇還是沒敢接:“不是,外公……”

“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唐宵出來就看見兩個人僵持,自己伸手從老爺子手裏把手鐲拿過來,抓著薑晴遇的手腕直接給她套上去,“反正早晚都是你的。”

薑晴遇反應過來他這話裏的意思,有點臉熱,側頭看他。

他揚眸笑了下,俯身湊到她耳邊,聲音低沉染著笑意:“拿了我們家的東西,以後可就是我們家的人了啊。”

老爺子站在旁邊看著,眼底眉梢都是笑意,臨睡前,又拍了拍唐宵的肩膀,提醒他:“明天去看看你媽媽。”

黑夜裏,少年眸光沉沉,輕輕地“嗯”了一聲。

第二天吃過晚飯,薑晴遇陪著唐宵一起去看了徐曼。

小鎮上沒有城市裏那種專門的墓園,已故的人都被安頓在自家田地裏辟出的一塊地方。

徐曼的墓地不遠,從小鎮出去十來分鍾的路程,遠遠就看得到樹下那個小小的墓堆,周圍擺放著一些紙質祭品,因為年久的緣故,四周草木叢生,有野花恣意生長,隻有墓碑前被人整理得幹幹淨淨。

照片上的女人笑得溫柔,五官精致漂亮,眉眼間跟唐宵極為相似,又比他多了些溫婉的氣質。

唐宵把帶來的祭品放在墓碑前的石板上,與照片裏的人對視,沉默半晌,又仔細把墓碑擦拭幹淨,薑晴遇跟著他躬了躬身。

臨近傍晚,暮色沉沉,田野盡頭是將落未落的夕陽,大片大片的雲朵在周圍暈開,染上金色的光圈。

微風漸起,兩個人坐在地上。

唐宵第一次跟薑晴遇聊起以前的事情,舊事重提,已經沒了幾年前的憤慨與戾氣。

“我媽媽啊,她也是個很執拗的性子,年輕的時候喜歡上了一個男人,我外公不同意,她一意孤行。”

“然後呢?”她問。

“然後啊,跟外公吵架,誰也不肯服軟,她堅持要跟他在一起,後來也確實過了段自己覺得很幸福的日子,再之後有了我。”他想到唐繼灝,喉結輕微滾動,對上她的視線,到底沒好意思把自己私生子這個身份講出來,索性避開,摸了摸耳朵,很輕地笑了下,“她身體不好,懷孕之後來鄉下靜養。外公看著脾氣硬,但還是心疼女兒,最後還是服了軟。但她生了我之後,還是沒撐多久,留下我跟外公住。”

但事實遠不止於此。

徐曼當年不惜與家裏大吵也要跟唐繼灝在一起。

她從小被徐國安捧在手心裏寵著,可跟著唐繼灝創業最初的那幾年,她算是把以前沒吃過的苦嚐了個遍。

從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姑娘成長為征戰商場的女戰士,看過多少人的臉色,經曆了多少苦楚,隻有她自己清楚。

她為了愛情甘之如飴,成就了唐繼灝的豐功偉績,到頭來卻隻是他事業上的工具。

唐繼灝在她懷孕之際,遇到更好的機會,就毫不猶豫地跟合作企業聯姻。為了防止她這邊再生事端,他甚至不惜先下手散播前任秘書徐曼心機上位,失敗後引咎辭職的傳言。

她為了愛情跟家裏決裂,最後卻不得不帶著一身流言蜚語狼狽回去。

鄉下地方小,丁點家長裏短總傳得沸沸揚揚,傳言有增無減。

茶餘飯後,誰都要提一提徐家那姑娘在外邊鬧的事情,再加上她未婚先孕,幾乎相當於是坐實了傳聞。

小鎮上原本最出色最讓人驕傲的姑娘,淪為盡人皆知的笑話。

她表麵上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依然跟人說說笑笑,內心卻在一日日崩潰,最後那幾年幾乎日日酗酒,直到病重躺在重症監護室裏的最後一刻,她都還瞪著眼睛眼巴巴地等著那個人回來看她一眼。

唐繼灝娶了蔣雲孜,功成名就,事業有成,卻在中年之際遲遲無所出,無奈之下想到了唐宵的存在,於是打探到他的消息,想方設法讓他回去繼承自己的事業。

這些唐宵沒說。

薑晴遇聽得出來他有意略過了一部分,也察覺到他低落的情緒,隻不過他沒說,她也沒追問。

她舔了舔嘴角,側過身,抓著他的衣角坐起來,然後身體前傾,抱住他的腰,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沒有說話,安撫的意味卻很明顯。

他垂眸勾唇,眉眼緊接著往下壓了壓,神色漸漸鬆散柔和,半晌低頭,抵在她額頭上輕輕親了親。

薑晴遇在安城待了一周,兩個人在周圍逛了個遍,又去華大晃了一圈。

六月中旬回家,老薑還擔心她折騰這麽幾天,不習慣北方水土和飲食瘦了,於是天天變著花樣給她煮好吃的。

薑晴遇就這麽癱了好幾天,覺得自己簡直墮落成了一條鹹魚。

高考成績出來這天,常風一大早就打電話給唐宵。

“老大,老大,”他搓著手,一開口聲音都有點顫,“你緊張不?”

“有什麽好緊張的。”唐宵拿著電話,麵不改色,絲毫不記得昨天一整晚沒睡著覺的人是誰。

“可是我緊張啊,”常風很沒出息地撓了撓頭,“我早上才突然想起來,我數學最後一道題的最後一步好像少寫了個小數點,還有還有,英語作文題目我是不是理解錯了?”

唐宵緊盯著成績查詢頁麵不斷點刷新:“閉嘴。”

“嗚嗚嗚嗚嗚嗚!”常風突然激動起來。

唐宵:“叫什麽?”

“不是你讓我閉嘴的嘛!”常風笑嘻嘻,“可以查了老大,我過二本線了!老大你……”

他話還沒說完,“嘟”的一聲電話被直接掛斷。

屏幕的小圈圈轉動了三秒鍾,然後一頓,頁麵一點點加載出來。

總分:714。

考生:薑晴遇。

唐宵往後靠坐在椅子上,深深地呼了一口氣。

隨之而來的是更深切的緊張,他退出頁麵重新登錄自己的信息,結果忐忑了半天,最後一直顯示係統繁忙。

唐宵煩躁地抓了把頭發,然後抓起手機和身份證,一口氣跑出去隨便找了個網吧開了台機子。

成績總算加載出來的那一刻,薑晴遇剛好打電話過來。

他接起電話的時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一掌心的汗。

總分超過去年華大體育生錄取分數線72分。

兩個人隔著電話沉默半晌,然後才同時笑出來。

“恭喜你,新同學。”

後來很多年再回想起來,唐宵都還記得網吧裏老舊空調吱呀吱呀地響著,吹出呼呼的冷氣,旁邊是聒噪的遊戲音效聲,窗外夏蟬鳴叫聲悠長。

他耳邊是女孩子清淺的笑意。

他知道,從前那些不堪都將過去,他的人生,從此得以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