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酸

李景允一出門就覺得殷花月不太對勁,臉上雖然跟往常一樣端著笑,但似乎心神不寧。

他側過眼去打量,就見她今兒穿了一身湖藍百花穿蝶裙,頭戴雀銜珠點翠步搖,雙手交疊放在身前,姿態依舊端莊,但那一雙清淩淩的眼,一直左顧右盼,像落在小銀盒裏的黑珍珠似的滴溜溜亂轉。

略微一思量,李景允歎了口氣,拉了她的手道:“爺知道你心裏不舒坦,不想去韓府,但上回府裏設靈,韓府也是來了人的,禮節上來說,也得去回一趟。”

花月正想著事兒呢,被他這一說,頗為茫然:“嗯?嗯,是該去這一趟的。”

瞧瞧,難過得都魂不守舍了。李景允握著她的小手,難得地有些自責,怪他這人太過英俊瀟灑人見人愛,讓這些個姑娘個個爭風吃醋的,白白傷懷。

罪過啊罪過。

放柔了聲調,他湊在她鬢邊道:“爺去這一趟也是找韓霜有事,不過你既然不舒坦,那到時候爺便給你搬張椅子讓你在旁邊聽,可好?”

找韓霜還能有什麽事?花月不解,可看他一臉高深莫測胸有成竹的模樣,她茫然地眨了眨眼,幹脆也不問了,就等著聽。

兩人一進韓府就被引去了韓霜的繡樓,李景允一邊走還在一邊寬慰她:“你如今是將軍府的少夫人,自然是你為先外人為後。別說她摔斷了一條腿,摔斷了八條爺也不會心疼——”

話沒落音,繡樓上就傳來一聲慘叫。

李景允一怔,表情頓斂,眼神淩厲地回頭往那繡樓上一望。

花月下意識地就抓住了他的衣袖。

“你在這兒等我片刻。”他看著那繡樓微微眯眼,捏了她的手道,“這怕是出事了。”

看看時辰,花月輕吸一口涼氣,立馬反手抓住他,嗓子眼擠出一聲嬌喚來:“妾身害怕。”

聲音聽著是像那麽回事,但殷掌事是什麽人啊,府裏奴仆背地裏都喚一聲“鐵娘子”,她連李守天的罵都頂得,還有什麽能怕的?

李景允隻當她是小女兒心思作祟,揮手便將她輕推開。

慘叫聲剛起,下頭的奴仆已經往上在跑了,他若是也上去,那馮子襲就再也沒了逃生的路。花月咬唇,負氣走上兩步攔住他:“你方才還說我為先外人為後。”

這能一樣嗎?韓霜嘴裏還有事兒是他想知道的,聽這動靜,保不齊有人殺人滅口,哪兒還顧得上什麽兒女情長?李景允沉了臉色,看著她冷聲道:“爺以為你是識大體的人。”

“……”他這語氣太凶,哪怕知道自己理虧,花月心口還是不爭氣地一疼。

身子被他推了一個趔趄,她側頭,便見他身形極快地躥上繡樓,下一瞬,打二樓窗戶就跳下來一個蒙麵人,麵對麵地與她撞上,愕然怔愣。

花月看著他這熟悉的雙眼,眼皮一闔,抿了抿嘴角。

馮子襲反應也快,上前一步便將她喉嚨扼住,身子一轉,看向後頭那一群追兵。

上頭不知是什麽狀況,李景允沒有下來,隻一群韓府的護衛捏著刀劍站在他們三步開外。

“別動。”馮子襲緊了緊她的喉。

花月嗆咳一聲,跟著他往後退,前頭那些個奴仆沒有要罷休的意思,畢竟她也不是這韓府的主子,於是步步緊逼,蠢蠢欲動。

馮子襲手不敢鬆,愣就這麽將她掐著挪到了院門口,旁邊那丫鬟別枝大概是故意的,沒有要喊李景允一聲的意思,隻紅著眼瞪她,然後扭頭去找老爺夫人。

“這怎麽辦?”馮子襲聲音極輕地問。

“跑啊。”花月唇不動,小聲答,“出了院門,把我往旁邊的池塘裏一推,就能跑。”

“不能推個別的地兒?”馮子襲左右看看,“這天可有些涼。”

要不是場景不合適,花月真想謝謝他,都這個節骨眼了還擔心天涼不涼呢?

“不往那裏頭推,等那位爺出來你便走不了了。”她含糊地說完,略微有些猶豫,“推快點,我也不知道落那池子裏能不能留得住他。”

這跟先前安排的全然不同,馮子襲也顧不得多想了,掐著她拖出院門。

花月抬頭看向那繡樓之上,身子將落下水之前,她看見李景允往窗外瞧過來了。

正好,她啞著嗓子喊了一聲“救命”,然後“咚”地撲騰進了魚池。

眼前突然被水花和氣泡擠滿,外頭的聲音都變得空洞而不真實,花月是會水的,她怎麽著也不會讓自己淹死,就是冷還是有些冷,池水浸透衣裳,又刺骨又沉。

恍然間她想起自己當年藏在水缸裏躲過那場殺戮的時候,耳邊聽的都是絕望的聲音,沒有人找到她,包括來救她的人,她一泡就是一整天。那水聲可真不好聽啊,她看著眼前那根出氣用的荷花梗,有那麽一瞬間想吐掉,覺得就那麽睡過去也不錯。

這回不一樣了,她身邊沒一會兒就響起了同樣的落水聲,有人朝她遊過來,厚實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暗鬆一口氣,花月任由他將自個兒撈出了水麵。

四濺的水花緩緩落下,李景允臉色是前所未有的難看,一身燙金玄衫也濕透,水珠從額前的碎發尖兒上落下來,掃著那墨色的瞳孔過,不知為何沾上了兩分陰鷙。

秋風吹過,花月打了個噴嚏。

他轉身,拉著她去了客房。

韓府不知為何亂了起來,家奴隻來給他們送了兩件衣裳就走了。李景允捏著長帕,一聲不吭地將她衣裙解開,將她身上的水一點點擦幹,然後捏著幹淨衣裳的係扣,一顆一顆給她扣上。

他少見地給她更衣,花月有些受寵若驚,然而她樂不起來,掃一眼麵前這人的臉色,心裏愈加地發虛。

“繡樓上出什麽事了?”猶豫半晌,她決定先開口。

最後一顆盤扣扣上,李景允鬆開手退後兩步,身上的袍子還順著衣角往下滴水:“韓霜遇刺,腹上一刀直穿。”

花月伸手,想將他這濕衣裳也脫下來,結果她剛近一步,他就躲開了。

指尖顫了顫,花月垂眸,心想這多半是氣她不顧自個兒身子,落水著涼。這可怎麽哄啊?她本來就不占理,還被他逮個正著。

正琢磨呢,麵前這人終於開口了,語氣不太友善地問:“你躲不開人?”

有兩分輕功底子的人,別的不說,逃跑是最快的,可她偏生就站在那兒讓人抓去當人質。

花月心虛地垂眼:“一時,一時沒回過神。”

騙誰呢?

深吸一口氣,李景允覺得荒謬,先前他一直以為她是個識大體的人,所以哪怕頂著奴籍讓她做少夫人也無妨,他一點點扶持,她就能一步步跟上他,結果呢,今日這個當口,她不但不幫他,反而玩起爭風吃醋那一套。

韓霜傷重,多半是要救不回來,方才本來趁著最後的機會,他能套出兩句話,結果她在外頭一攪合,他不管不顧地出來了,眼下再想聽韓霜說長公主那事,難如登天。

李景允氣她,也惱自己。

花月連聲給他道歉認錯,可說著說著就察覺到不對勁了。

這位爺好像不知道她今日的安排,沒問她為什麽要殺韓霜,也沒問她和那刺客是什麽關係,隻責問她為什麽不躲。

心裏一頓,花月垂眼道:“妾身是不是誤了事了?”

李景允皺眉,沒否認,頗為失望地看她一眼,別開了頭。

得,她轉過身背對著他看了看房梁。白擔心了,他生氣不是心疼她,是怪她累贅,導致他沒能追上凶手。

花月無聲自嘲,嗆了水的喉嚨悶得生疼:“妾身知錯。”

隻是氣這個就好辦得多了,落水的是她,脖子上被掐出了青印的也是她,誰也沒法斷定她和那刺客有勾結,馮子襲逃了,她也沒事,皆大歡喜。

至於韓霜,夫人尚在時看重她,她便跟著多看重兩眼,但夫人一去,韓霜於她也隻是個有些討厭的陌生人,生死都與她無關。

“你先回府。”李景允沒有再看她,“爺在這兒多留兩日。”

“是。”花月應下。

獨自返回將軍府,馬車行到一半突然停下,花月心裏一跳,抬眼看向前頭的車簾,以為是誰終於想通了,追了上來。

結果簾子掀開,蘇妙那張臉衝她笑得媚氣橫生:“小嫂子怎麽在這兒?”

眼裏的光一點點暗下去,花月垂眼將她拉上車,低笑道:“做錯了事,正被你表哥趕回府呢。”

“小嫂子別瞎說,我表哥那麽疼你,哪兒舍得趕你。”蘇妙擺手,仔細一瞧她,倒是有些驚訝,“你這是哪兒落了水來?頭發都沒幹呢,哎?脖子怎麽了,青了這麽大一兩塊?”

沒人問還好,一問倒是真有些難受,花月摸了摸脖頸,抿唇道:“被人抓了當人質,傷著了點。”

蘇妙的雙眼霎時瞪得極大:“怎麽會出了這等事?那表哥怎麽沒陪著你?你還懷著身子呢。”

花月撇嘴,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就是因為懷著身子,我才得意忘形,惹了你表哥不高興。”

恃寵而驕是天生的毛病,她這輩子都改不了,但是隻要不寵她了,她便還是冷靜自持的殷掌事,做事有分寸,也不會總得罪人。

花月想,她要是以前那模樣,今日就該把李景允扣在府裏,找一百個借口不讓他出去,或者抬將軍來壓,也好過借著兩分寵愛,強行要將這一場計劃圓上。

也是他寵出來的,讓她這個恪守奴婢本分的人敢大聲與將軍府的主人家說話;敢將他的偏愛一起算計,往那池子裏跳,知道他一定會心疼;敢忘記自己一開始隻是被他當隻狗養著逗弄的玩意兒,開始樂嗬嗬地養胎。

不管他今日是為著韓霜還是為著別的什麽目的,這世上是有東西比她對他更重要的,以前隻是沒遇見。

想通了這一點,花月反而輕鬆了,她先前還猶豫過,萬一哪天沈知落那幫人和李景允衝突上,她夾在中間該如何自處。眼下明白了,兒女情長是一回事,家國天下又是另一回事,不撞上便不分先後,撞上了便各自為營。

“哎,我不問了,你別哭啊。”蘇妙看著她,手忙腳亂地拿出手帕來捂在她眼睛上。

花月回神,這才發現自己落了點淚,聲音極為正常地道:“無妨,懷著身孕淚窩子淺,我不難過。”

眉心微皺,蘇妙忍不住道:“你們魏人怎麽都愛口是心非啊。”

你們梁人還都說一套做一套呢。

花月搖頭,抹了眼問她:“你打哪兒去?”

蘇妙這才想起來:“哎,我說遇見你的馬車來打個招呼呢,怎麽都坐了一路了,快停下,我還要去給林家姐姐送綢緞。”

這人還真是,成了親之後更不消停了,今日與這家姐姐玩,明日同那家妹妹送禮,各家夫人來與她聊話都時常說起這表小姐好人緣。

“不回去陪著沈大人?”花月問。

蘇妙一頓,頗有些狼狽地別開頭:“嗨,他呀,他忙著呢,不需要我陪,我給自己找好樂子就成。”

說罷跳下車轅朝她揮手:“回見啊嫂子。”

花月掀開簾子目送她一段路,覺得這表小姐活得真是好,紅塵裏少見的灑脫。

不過,馬車繼續往前走了許久,花月才察覺到不對勁。

她身邊怎麽連木魚也沒帶?

蘇妙樂嗬嗬地穿梭在大街上的人群裏,與她擦肩的少年都忍不住回頭多看她兩眼。前頭就是綢緞莊,蘇妙走到門口站住腳,卻也沒進去。

她今兒同沈知落吵架了,成親以來的頭一回,起因是她去給他送燒雞,嘰嘰喳喳地同他分享京華的見聞。

誰家的夫人懷了身子呀,誰家小姐未婚先孕呀,誰家小孩兒會背詩文呀,誰家母狗生了二胎呀。

吵是吵了點,但她好歹也說得算是聲情並茂,結果被他凶巴巴地趕出了門。

蘇妙不喜歡沈知落凶她,像之前她摔壞了他的乾坤盤一樣,能讓她生很久的氣,可這回她仔細琢磨了,覺得沈知落說不定是聽著母狗都有二胎了,他的夫人肚子還沒動靜,心裏著急,所以那麽凶。

抱著情有可原的想法,她去找溫故知了。

結果一診脈,溫故知說她長期用著避子湯,懷不了身子了。

好笑不好笑?新婚的夫妻,打從洞房第一日沈知落就給她補身子,她成親之前也沒個人仔細教規矩,誰知道孩子要怎麽懷?真以為要喝藥補身子,傻乎乎地一碗不落,結果人家壓根沒打算要她的孩子。

這是欺負她沒親娘,還是欺負她太喜歡他?

不管哪一樣,蘇妙都覺得心裏酸,她為他能與將軍府斷絕關係,他倒是好,從來沒把她當人看。

實在忍不住撒潑將他那一屋子花瓶玉器都砸了,蘇妙一扭頭就跑了出來。

她有的是地方去,將軍府回不了,還能去林府,去宋府,去李府都可以,非要等他好聲好氣地來求她回去不可。

然而,現在冷靜了些站在這裏,蘇妙突然發現,她就算哪兒也不去,他也未必會來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