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巧了麽這不是
蘇妙這人,三歲父母雙亡,四歲就住進了將軍府,常跟著他們那一群男孩兒玩耍,故而性子直爽,沒有閨閣裏女兒的嬌氣,但她撒起潑來,那可真是——整個京華沒哪個潑婦能潑得過她。
李景允原想著將她的事緩一緩,另尋個路子來,也不至於非走這獨木橋。可沒想到蘇妙竟是鐵了心了,跺著腳就站在書房門口與李守天對罵。
“說什麽白眼狼不白眼狼的,當年舅舅你一窮二白,不也是靠著尤氏的家裏才當的官?後來呢,尤氏怎麽死的你心裏不清楚?喲,上梁都不正還指著下梁不歪呢。”
“你混賬!”
“也就是您年歲大些,這一聲混賬我不敢還嘴。”繡鞋尖兒踢了踢旁邊的小木箱,蘇妙撇著嘴道,“在府裏這麽多年,也隻舅母照顧我一二,平日裏連舅舅麵兒都是見不著的,今日我還您這五百兩黃金,算是謝謝您這將軍府替我老蘇家養了個好閨女。”
“出手還挺闊氣。”李景允站在院子一側看著,頗為唏噓地搖頭:“下血本了。”
花月站在他身側,看著地上那眼熟的紅木箱子,猶豫片刻,還是道:“這好像是在您賬上劃去的。”
昨兒她去棲鳳樓,蘇妙正好過來,說有急事要借上五百兩黃金,第二日就還到將軍府。花月本是想先知會李景允一聲,但蘇妙看起來十分焦急,便也顧不得那麽多了,先領著棲鳳樓的賬房鑰匙去了錢莊。
後來因著霜降的事兒一打岔,花月也就忘記說了,眼下看著才想起來。
表小姐還真是說話算話,這第二日果然就還來將軍府了。
隻是,好像哪裏不太對勁。
李景允方才還頗有些袖手旁觀看好戲的意思,聽到這裏,他臉色一變,當即進門就斥:“蘇妙!”
哪有拿別人銀子來逞威風的,要不要臉了?
蘇妙回眸,朝他一笑,手一抬便道:“表哥莫勸,這一箱子撂下,我與將軍府便是兩不相欠。”
呸!大白天的說夢話,不聽他的意思便罷了,還想白貪他五百兩黃金?李景允冷笑:“你就不怕我抱著這一箱子東西去衙門告你家沈大人一個中飽私囊?”
微微一噎,蘇妙眨了眨眼,略為委屈地扁了扁嘴角:“與我家沈大人有什麽關係?就不許是我在外頭有什麽營生,自個兒攢下的?”
話裏有話地威脅人,李景允氣得直翻白眼。真是嫁出去的表妹潑出去的開水,想往回收都燙手。
“景允莫勸。”李守天扶著桌角惱恨地道,“她今日能做出如此不孝之事,已經算不得我將軍府的人,就讓她把她爹娘的牌位都從祠堂裏移走,我李家供不起他們!”
“爹。”李景允欲言又止。
李守天卻像是被氣得狠了,雙眼通紅,不管不顧地揮手:“讓她滾。”
蘇妙腳下一個小跳步,麻溜兒地就“滾”出了主屋。
“小嫂子怎麽也過來了?”瞧見花月站在外頭,她迎上來輕聲道,“我捅了馬蜂窩啦,你也快躲躲,當心被殃及。”
花月很是不解:“表小姐想做什麽?好端端的,為什麽非得把將軍氣成這樣?”
“也挺好。”蘇妙不甚在意地擺手笑道,“我這人從三歲起命裏就帶風,注定沒個安穩地兒的,能在將軍府待這麽多年已是不易,往後小嫂子想我了,去沈府找我便是。”
這姑娘瀟灑得很,裙擺一揚就是一道烈火,燒不盡的嬌媚燦爛。
可花月看著,卻是笑不出來。她平靜地望著蘇妙的笑臉,直把她瞧得眼裏有些泛紅了,才道:“過些日子我便去找你。”
“好。”蘇妙飛快地扭頭,背對著她揮了揮手,“回見您呐。”
火紅的裙擺消失在院門外頭,像枝上最豔的海棠,被風吹去了另一處河岸。
背後的屋子裏傳來李守天的咳嗽聲,嘶啞空響,夾雜著兩聲抱怨:“她憑什麽那麽說,憑什麽?”
李景允沒有回答他。
蘇妙在將軍府雖然不曾被苛待,但到底隻是“表小姐”,說白了這是她住的地方,並不是她的家,她的家三歲就沒了,將軍府事多人忙,從來不曾給予她足夠的關愛和嗬護,以前一起在練兵場耍槍,他傷著了回來還有尤氏問上兩句,可蘇妙傷著了,都是自己找丫鬟幫忙上藥的。
如今這麽果決地選擇沈知落,其實也並非是有多喜歡沈知落,也可能是想要一個屬於她自己的家了。
再說——看看腳邊這紅木箱子,就她這性子,去哪兒都吃不了虧。
李景允歎了口氣,看向外頭秋雨將近的天。
一場秋雨落盡的時候,周和瑉順利地拿到了明年開春巡遊各地的差事,這對皇家來說是個十分肥美的活兒,所到之處官員都會行“明貢”,太子當年就是一趟巡遊攢下了足夠的銀子,後來勢力才漸豐。
能得上這差事的,都是受皇帝厚愛之人,隻是這回特殊了些,太子被皇帝故意冷落,周和瑉硬是被人推了上來,坐在慶賀宴上都是愁眉苦臉的。
“有什麽意思?”他跟近侍嘟囔,“又要坐車又要乘船,不如在京華待著舒坦。”
近侍嚇得臉色慘白,連忙捂住他的嘴:“小祖宗,這是皇恩,可不能這麽說話。”
周和瑉直皺眉。
“要不奴才給您講些趣事逗逗樂子。”近侍眼珠子一轉,湊在他身側小聲道,“將軍府那位少夫人您知道吧?先前京華不少人笑話她的出身,說她做那大都護的正妻,不但幫不了李大人,反而還是個累贅。結果您猜怎麽著?”
“嗯?”拿開他的手,周和瑉來了興致,“怎麽著了?”
“就是最近,那少夫人懷著身子要人陪,各家各院的夫人都趕著去了,也不知怎麽一回事,那些個夫人愁眉苦臉地去,高高興興地回,連帶著那幾家大人最近也與大都護多有往來。”
後院裏的正室夫人,起的就是個安內交外的作用,這少夫人出身不怎麽樣,事兒做得挺漂亮,尤其是那太子仆射霍大人,最近查案查到將軍府,本是與李景允有些衝突的,府上老夫人去了一趟將軍府,回去之後霍庚與李景允也能坐一起喝茶了。
周和瑉聽得直挑眉:“這麽賢惠?”
“是呀,還有挺多趣事,奴才也是聽國舅夫人說的,您要是樂意聽,奴才就多打聽些,到時候出去巡遊,奴才挨件兒跟您講。”
身為近侍,自然要對主子的喜好多加了解,長喜兒伺候過不少主子,有的喜歡金銀珠寶,有的喜歡書畫寶琴,但就這五皇子最奇怪,不愛美人不愛財,偏對那大都護家的夫人分外感興趣。
也不是想著要輕薄人家,就是聽人說她,他便覺得有意思。
長喜兒不明白這算個什麽,但能有個事兒哄著這位爺好生去巡遊,那他便能鬆口氣。
大都護那夫人也爭氣,雖說在養胎,但總有消息從將軍府裏傳出來,編一編湊一湊,夠說上一段時日了。
“阿嚏——”
沒由來地脊背發涼,花月打了個噴嚏哆嗦了一下,正與她說著話的老夫人連忙讓人拿了披風來給她裹上,皺眉道:“你這身子骨就是太過單薄,扛不住兩陣風。”
這老夫人是霍庚的母親,十分喜好與人嘮嗑,她府裏的人都頂不住她成天到晚地叨咕,隻有花月十分有耐心地聽著,並且不管她說什麽,她都能接上兩句茬。
是以這老夫人對花月格外青睞,第一回還隻是來走個過場,第二回過來一坐就是一下午,說著說著就跟她掏心窩子。
“我府裏那孩兒忙啊,也沒空給我娶個媳婦回來,你要是我府上的,我定給你包得嚴嚴實實,養得白白胖胖。”
花月失笑:“老夫人不用擔心,我倒是見過令郎一麵,模樣周正,好娶媳婦得很。”
說起霍庚老夫人就氣:“倒是好娶呢,也有媒人往我府上送畫像,可那孩子誰都看不上,好不容易拉著跟一家的夫人姑娘見了麵,他開口就問人家一池塘的水怎麽不費力地全搗騰出來。你說說,這不是成心氣我麽?”
微微一愣,花月想起了祭壇裏蘇妙折下的荷葉梗。
眼簾半垂,她輕笑了一聲,如今頗受器重的霍大人,原來也是個癡情人。
“對了,我兒子最近可還有什麽不妥當的?”老夫人又道,“先前聽聞他查案查到將軍府頭上了,我回去便說了他,他是個聽話的,當下就應了我,說不會再跟大都護過不去,隻是不知那事後來如何了?”
“後來挺好。”花月笑道,“多謝老夫人。”
霜降逃過一劫,並未被抓去盤查,霍庚也不再來將軍府,隻帶人往另幾個人身上查,這事幾經周旋,終於算是過去了。
本來她懷著身子沒法到處走動,幾乎是隻能坐以待斃,但那日花月整理衣裳的時候突然想起自個兒的身份,想著試試跟霍家的人套套近乎。一開始不抱希望,可聊著聊著,這路子竟是通了。
“哪兒用得著謝,我那孩子以後還要大都護多照顧呢。”霍老夫人笑道,“自從被東宮那位提拔了一把,他最近沒少得罪人,萬一以後犯了事,也請夫人幫著說兩句好話。”
“自然。”花月應下。
看了一眼天色,老夫人起身道:“瞧著外頭還有人候著,今兒我也就不多耽誤了,改日有空再來。”
“我送老夫人一程。”花月起身。
魏人的規矩禮儀是最齊全的,放在梁人的身上,顯得周到又妥帖,霍老夫人十分受用,笑眯眯地出門上車,還衝她揮了揮手。
“主子。”霜降在她身側道,“旁廳裏候著的是馮家來的夫人。”
花月扶著她的肩,低眉問:“咱能說身子乏了,先不見了麽?”
霜降搖頭:“人家來兩回了,再不見那位大人怕是要直接攔您的車轎了。”
先前就答應了馮子襲,隻要康貞仲沒了,他便能朝韓家報仇,如今雖然康貞仲不是死在他手裏的,但馮子虛的仇他還是要報,並且要找她拿路子來報。
花月覺得尷尬,韓霜上回才拿了折肺膏來挑撥,想讓李景允怪她看護不嚴,害死了莊氏,雖說是沒成功,但梁子也算是結下了,眼下她去給人指路子殺韓霜,總覺得頗有些因妒殺人的意思。
天地良心,她可半點不嫉妒韓霜,並且這人與李景允關係複雜,說兩情相悅是不可能了,但要說李景允有多盼著人家死,那也沒有,三爺嘴硬心軟,萬一知道了真相,反過來怪她,那她怎麽辦?
愁眉苦臉地回去東院,花月整了整儀容,盡量以一副高興的模樣迎接這馮陳氏。
結果馮陳氏一進門就問她:“夫人牙疼?”
捂了捂腮幫子,花月輕吸一口涼氣:“算是有點。”
“那得喝點涼茶。”馮陳氏道,“蔽府今年恰好收了茶,給您帶了點,您讓下人去煮了嚐嚐。”
“多謝。”花月讓人接了禮,抱著僥幸的心問,“馮大人近來可好?”
“好著呢。”馮陳氏笑道,“天天吃飽睡足。”
那就好,她鬆了口氣,想著心情這麽好,那對韓府動手的事不如緩上兩日,等李景允去巡營的時候動手,對誰都好。
結果馮陳氏接著就道:“他天天養精蓄銳,說要出去活動筋骨,就是不知明日出不出得了門,特讓妾身來問夫人一句。”
花月:“……”
還真是一天都不能多等。
韓霜已經逐漸從被李景允拋棄的氣憤裏走出來,開始在京華裏四處活動了,但她身邊護衛多,去的也都是守衛森嚴的地方,馮子襲得不了手,就盼著她能給找個機會。
做賊心虛地往四周看了看,花月讓霜降取來紙筆。
庭院裏秋花盛開,隨風搖曳。
李景允下朝回來,掠過滿院秋花,一跨進門就見殷花月坐得端端正正,乖巧地朝他頷首:“夫君今兒早。”
“嗯。”狐疑地掃她兩眼,他覺得不太對勁,扭頭往四下看了看,“你又闖什麽禍了?”
“哪兒能啊。”花月低眉順眼地替他端來茶,“就是念著夫君辛苦。”
伸手接過茶盞在她旁邊坐下,李景允心裏感慨她總算是知道心疼人了,但為了不讓她驕傲,他還是板著臉一動不動地喝茶。
花月瞧著,覺得這李三公子自打上任以來,當真是愈發地高深莫測,怪不得手下新來那幾個人都怕他,她都覺得膽顫。
“明日你可有什麽事?”這位爺開口了。
花月連忙道:“沒有,還是在府裏歇著,也沒約什麽人。”
“那正好。”他道,“溫故知說韓霜前些日子摔斷了腿,長公主發了話,讓我好歹過去看上一眼,也算個人情往來。我一個人去是不妥當的,你隨我一起吧。”
花月一愣,睫毛微顫:“什麽時候去?”
“就明日。”李景允道,“已經跟那邊說好了,明日用過午膳便去,不用待多久。”
巧了麽這不是,她給馮子襲遞的條子,安排的時候也就是明日午膳之後。
花月笑了好一陣,臉突然就垮了,強自鎮定地問他:“不能改時候了?”
李景允好奇:“你不是說明日沒事麽,怎麽又要改時候?”
這時候改,到時候出事,好像更說不通。花月沉默片刻,還是點頭:“好。”
大不了再傳話去馮府,讓馮子襲忍忍。
可這千算萬算,花月獨沒有算到馮府和將軍府的路途,以及馮子襲的作息。馮子襲每日寅時便去兵器庫,一直到酉時才會歸府。要讓消息在寅時之前從將軍府傳到馮府,那下人得醜時之前出發。
然而,李景允從回府開始就與她黏在一起,半晌空也不讓她得,未免他起疑,花月不敢輕舉妄動,等她終於找到機會讓霜降去傳話,已經是第二日的清晨。
馮子襲沒有收到消息,依照她所安排的,午時便到了韓府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