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九 燕來樓上初相見(上)

老鴇子說著漂亮話,還不忘偷偷打量魏無羨兩眼。

到了她這種年紀,最喜歡的可不是什麽詩詞風流的文弱書生,而是魏無羨這種肌肉發達、渾身陽剛氣的真漢子,也知道這種漢子的好處。

她雖說有著鴇子身份,卻也不是一定不接客的。

魏無羨卻是目不斜視,任由老鴇子如何暗送秋波,權當作沒看見。

其實他並不喜歡到青樓來,花叢中的鶯鶯燕燕對旁人來說,是個愜意舒坦的去處,對他這個跟尋常女子對視一眼,都會臉紅的低下頭的家夥來說,到這裏來完全就是自討苦吃。

奈何年輕人尋花問柳乃是風尚,他若是不來,免不得要被趙寧跟魏無羨調侃兩句,是不是小兄弟不行、是不是不是男人、是不是有龍陽之好之類的誅心之言。

事關大丈夫的尊嚴問題,魏無羨沒有退縮餘地,每次都隻能硬著頭皮頂上。

好在燕來樓不光有美姬,還有美酒美食,而且滋味都非常不錯,這好歹可以撫慰一下魏無羨弱小的心靈。

進了雅間,三人各自落座,因為今日做東的是趙寧,便由他坐了主位,魏無羨跟陳安之分作兩班的食案後。

“我們三兄弟都是餓著肚子來的,酒菜照慣例挑好的上,別少了肉食,瓜果也要一些。”趙寧瞧了落座的魏無羨一眼,大聲對老鴇子吩咐。

“趙公子放心,酒菜瓜果這些東西,路上老婆子就安排過了。”

老鴇子很熟悉趙寧等人的風格,雖說來青樓的客人們,也不乏要酒菜吃食的,但每回來都要胡吃海塞的卻少之又少,青樓又不是飯館。

說這話的時候,老鴇子又偷偷瞅了魏無羨一眼,見對方還是不搭理自己,眼神就變得頗為幽怨。

很快,酒菜上了桌,姐兒們也都進了雅間。

陳安之左擁右抱,一個給他喂菜一個給他喂酒,自個兒則忙著上下其手,不時引得對方嬌嗔驚呼,他自己則哈哈大笑,看著很是風流。

與之相比,魏無羨就本份多了,隻管埋頭大吃,兩個姿色不俗的小姑娘,隻有給他布菜的份,二人合力都還趕不上他吃飯的速度,有時候還需要魏無羨自己夾菜。

燕來樓的頭號招牌綠袖姑娘,則在廳中撫琴,動作輕柔似水,神色專注陶醉,琴聲悠揚婉轉,一曲罷了餘音繞梁。

趙寧放下碗筷,斜靠在扶背上,任由一名歌姬捶腿,另一名歌姬揉肩,既不像陳安之那樣深陷其中,也不像魏無羨那般拘束羞赧,不時舉起酒杯遙敬兩人 。

“寧哥兒,你這回在代州究竟碰到了甚麽事?可別用邸報上的說辭來敷衍我,北胡王極境修行者出現在邊境重鎮,要說隻是護衛北胡公主遊玩,那可就是貽笑大方了。”

率先開始有深度話題的是魏無羨,“北境那麽多城池他們不去,卻偏偏去距離重兵把守的雁門關不遠的代州城,要說對趙氏沒有半點兒心思,陳安之可能信,我反正是不信的。”

正在跟美人嬉笑的陳安之,聽見魏無羨在鄙薄自己的智商,頓時惱羞成怒,拍著桌子大聲警告對方:“魏胖子你說啥,是不是皮癢了要跟我練練?”

在座都是拜把子的兄弟,趙寧當然不會藏著掖著,便將內情跟他們都說了。

當然在敘事方法上有所改變,沒有暴露自己重生的蛛絲馬跡,隻說自己察覺到趙玉潔有問題,故而早有防範,卻沒想到牽扯出這麽大的事情來。

“如此說來,這事兒可能是徐相在高處指使,勾結胡人有意算計趙氏修行者?這件事不簡單!這標誌著,大齊文武之爭已經到了沒有底線、不擇手段的地步了。”

魏無羨摸著兩層下巴,眼神陰晴不定,“這些文官為了收攏兵權,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今天他們會這樣對付你們趙氏,明天說不定就輪到我魏氏頭上了。”

說到這,他瞥了陳安之一眼。

陳安之惱火的瞪向魏無羨,“你看我做甚麽?我陳家可是清白世家,上輔君王下安黎庶,族中官員都是社稷之臣,絕對不會做這種自毀長城的事!”

魏無羨搖搖頭,甕聲甕氣道:“我隻是覺得,朝堂上的文武之爭,已經不受控製了。雙方一旦鬧到你死我活的地步,隻怕大家都會被卷進去,屆時身不由己,兄弟反目。”

“這絕對不可能!”

陳安之霍然起身,大袖一揮,神色決然,“無論來日朝堂風雲如何,我陳安之絕對不會背叛兄弟,向兄弟下手!”

魏無羨點點頭:“我也是這個意思。”說著他看向趙寧,“不如今日我們就焚香立誓,願兄弟永不相負,寧哥兒以為如何?”

趙寧也站起身,“正合我意。”

他看懂了魏無羨的眼神。

這家夥在害怕。

這個很多時候性情陰鷙、心思敏感的胖子,除了麵前的兩位兄弟和父母,其實對任何人任何事都缺乏足夠信任,對世事炎涼看得也頗為透徹。

他害怕大勢來臨的時候,如洪水猛獸,根本不給人選擇的機會,所以眼下才想用焚香立誓這種方法,來保證兄弟之間的情誼。

陳安之自然沒有二話,兄弟們跟別的紈絝起衝突時,他都是擼袖子第一個衝出去跟人家撕鬥的,這種事自然是舉雙手讚成。

三人向老鴇子要了物件,鄭重盟誓過後,各自都很開懷,遂舉杯暢飲。三張食案拚到了一起,好幾壺美酒下肚,很快就搞得杯盤狼藉,打翻的飯菜比入口得多。

興頭上來之後,陳安之這個門第俊彥,免不得舞文弄墨指點江山,暢談自己想要沙場建功,效仿先人百騎破萬敵,重現封狼居胥等光輝戰績的理想。

魏無羨則把自己鼓囊囊的胸膛拍得砰砰作響,說自己要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將給將門找麻煩的文官門第一一剪除,做大齊第一權臣。

總而言之,大丈夫此生,非出將入相不可,不如此,便辜負了好男兒八尺之軀。

幾人高談闊論,意氣風發,不時吟兩句詩,唱兩句詞,年輕俊彥的豪情熱血逐漸展現。在陳安之拔出佩劍,彈劍作歌之後,綠袖姑娘的雙目就亮晶晶的。

她指下悠揚婉轉的琴聲,也逐漸有了風雷之音,配合著陳安之彈劍的節奏。看她癡迷其中的樣子,好似已經迫不及待要以身相許,來一段美人配英雄的佳話。

趙寧心中滋味別有不同。兩世為人,如今再看著魏無羨跟陳安之的少年意氣,便不由自主多了很多珍惜的心思。

起初魏無羨的歌聲還在節奏上,漸漸地就變成了鬼哭狼嚎,陳安之彈劍的韻律被打斷,便找機會踹了魏無羨一腳,讓他趕緊閉嘴,不要大煞風景。

魏無羨哪裏肯吃虧,撲過去就要搶對方的佩劍,嚷嚷著要自己來一曲,讓陳安之見識見識他的本事,知道什麽叫作真正的音律。

陳安之當然不給,兩人你來我往倒騰半響,不知是誰先丟了一個甜瓜砸在了對方臉上,旋即屋中便開始飛碟走碗,嘩啦啦的響成一片。

中間夾雜著陳安之的低聲喝罵,魏無羨的放聲大笑,哪裏還有半點兒美感。綠袖哀歎一聲,很幽怨的瞅了幾個又鬧成一團的富貴公子,隻得起身離開。

她帶著美姬出門前,幾顆價值不菲的珠子,從“腥風血雨”中飛出,準確落在了她們懷裏,清倌兒們連忙接住,笑容滿麵的躬身致謝了才離開。

幾個精力充沛又飲酒過度的年輕人,鬧騰了半響停下來,屋中已經看不成,各自的衣衫上都花花綠綠的一片,魏無羨躺在那裏猶自喋喋不休,埋怨陳安之不給他表現自我的機會。

陳安之見他還在嘴硬,便爬著要去再拾掇他一番,好歹被趙寧攔住,從地上撿起幾個酒壺,給他們一人塞了一個,這兩個混賬便忘了自己要幹甚麽,坐起一起豪邁痛飲,大聲叫著好酒。

以往每到這時候,三人休憩一番,就會把美姬叫回來,伺候他們去沐浴更衣。

至於之後是回來繼續聽歌看舞、飲酒胡侃,還是抱著溫香軟玉同榻而眠,就要看心情了——當然,魏無羨就算睡在青樓,多半時候也隻會抱著酒壺而不是美姬。

但今日不同,還沒等陳安之扯開嗓子喊老鴇,就有人撞進了雅間。

門口的書畫屏風轟然倒塌,被翻倒的人壓在身下麵目全非。

趙寧等人同時放下酒壺,向門口看去。

那個撞倒屏風滾在地上的青年著文士長衫,束發的巾幘已經不知去向,頭發披散下來,鼻青臉腫的模樣頗為狼狽。

不等他捂著肚子爬起,門外就衝進了兩名打手,對著他拳腳相加,嘭嘭聲不絕於耳,下手不可謂不重。文士不反抗也不叫喚,隻是抱著頭蜷縮著身子。

很快,門外又衝進來一名頭戴官樣圓頭巾子,麵容清秀的青年文士,拚命想要阻攔那些打手,卻被對方粗暴的推到一邊。

清秀文士並不放棄,一麵阻攔打手,一麵回頭請進門的人高抬貴手。

趙寧等人一眼就看出來,兩名文士都有禦氣境修為,而那兩名打手都隻是鍛體境,如果想要暴力反抗,絕對不會很難。但看他們的樣子,完全沒有這方麵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