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被刺痛

清晨,天光微熹。

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一步步穿過薄霧,走入濃蔭蔽天的森林。這片沉寂之地,仿佛另一個世界。

肅穆的祭壇,悄然俯視這名不速之客。

寨神,以及所有沉睡在此的亡靈們,我無意打擾你們的安寧,冒昧闖入,隻求能讓一個生於這片土地的美麗靈魂得到安息。如果有什麽災與罪,請降於我一人之身。

湖水之畔,男人頷首,長身佇立,雙手合十。漸亮的天光之下,如鏡的湖麵倒映出他的身影,孤寂,肅殺。然後,他向森林深處走去,腳步堅定。

祭壇之後,有一條小徑,因為昨天下過雨,路麵仍是潮濕泥濘。兩旁是不知何年何月種下的芭蕉與甘蔗。走了大約二十分鍾,程立蹲下來,輕輕揭開一片樹葉——四分之一大小的鞋印。

一路而來,那人都將足跡清理得很幹淨。但再完美的處理,也會留下痕跡。

他站起身,仔細查看四周的植物,撩開了一片芭蕉葉,朝右前方走去。

他動作很慢,輕輕推開一路上的枝葉,幾乎沒有聲音,直到快接近另一片高大樹林時,才突然止步。

在離他雙腳十厘米之處,一根兩頭綁在芭蕉樹上的絲線懸著,一端掛著一隻鈴鐺。如果不仔細看,幾乎無法發覺絲線的存在。

程立抬腳跨過絲線,冰冷的黑眸望向倚在樹下的男人。

幾乎同時,對方睜開眼,迅速站起身,右手已經握住一柄明亮的匕首。

“程隊,久違了,你比我想象中快。”那人開口,聲音陰沉,他嚴重毀容,右臉有一道很深很長的疤痕,自耳邊到嘴角,顯得他麵目可怖。

“我認識你嗎?”程立冷冷出聲。

“程隊何等身份,當然不會記得我們這些小人物。”那人笑聲嘶啞,“三年前那場火拚,那些死去的鬼魂,有沒有到你的夢裏來找過你?那裏麵,年紀最小的人才17歲。”

“白風是你什麽人?”程立盯著他,沉靜出聲,腦子裏迅速閃過當年那些毒販的臉。其中一個叫白風的男孩,雖然還沒成年,但已經犯案累累。

“我弟弟。”那人從牙縫裏擠出這幾個字。

“你是白林,”程立準確地叫出了他的名字,語氣仿佛結著冰,“他罪有應得,而你,躲得過當年,躲不過現在。”

“收起你那副正氣凜然的樣子,你以為你和我們有什麽不同?”白林望著他,眼裏滿是恨意,“你的雙手,也沾滿了鮮血,永遠都洗不掉。當年,我看著我弟弟被你們的手雷炸死,他的眼珠,飛到我麵前的地上,那樣看著我,一直看著我……”

“我從來沒想過能洗掉我手上的血。”程立麵無表情,抬手將槍口對準了白林,“是你殺了馮貴平?為什麽?”

“他看見了不該看的,說了不該說的,自然該死。”

“你是說,他告訴了我關於白狐的消息?”

“程隊,不要套我話,不要妄想從我這裏知道一絲一毫你想找的答案,”白林陰陽怪氣地笑著,“哦,我差點忘了,你也失去了你的女人。怎麽樣,你心裏是什麽滋味?你是不是很想知道,害死她的人在哪裏?”

程立握緊了槍,冰沉的黑眸裏瞬間起了風暴。

“你是不是覺得無能為力,就像當初那樣?”白林的笑聲越發放肆,在寂靜的森林裏,令人毛骨悚然,“來啊,殺了我,好平息你心裏的憤怒與不平。”

程立站在那裏,仿佛一尊沉默的雕像,足足有半分鍾。隨後,他有了動作。在白林驚疑的目光裏,他緩緩垂下握槍的手臂。

“我不會殺你,”他語氣平靜,“我會帶你回局裏。”

下一秒,他看見白林眼裏閃過一絲詭異的光,他心裏一沉,疾步上前,但已經來不及。白林的頸間瞬間噴出了血柱——他親手割斷了自己的脖子,沉重的身體隨即緩緩癱在地上。

“你永遠……不會解脫。”咽氣的那刻,他死死地盯著程立,露出一個扭曲的笑容,從嘴裏擠出了這句話。

當天上午,沈尋跟著張子寧回到景清市裏,先去醫院檢查了下傷口和身體狀況,確認一切正常,又一起回到局裏。

“程隊回來了嗎?”快下車的時候,沈尋狀似無意地問。

“他沒跟你說嗎?”張子寧有點驚訝地看著她,心想,你們的關係應該更近呀。

“他跟我說什麽?”沈尋一頭霧水。

張子寧立即腦補——程立性格向來冷沉,估計談戀愛也不會像別人那麽肉麻黏膩,不想讓沈尋知道太多也是不想讓她擔心,於是笑了笑:“哦,他還沒回來呢。”

沈尋點點頭,下了車。

這一天沈尋幾乎窩在自己宿舍,整理之前的采訪備忘和稿子。隻是有時會忍不住點開微信,刷朋友圈,掃一下工作群,但最後手指總會落在那個名字上,Morpheus。明明知道,和他的對話就是那些,明明知道他並沒有發新的信息過來,可還是不由自主,一看再看。想要和他說點什麽,問他在哪裏,一切可好,每次打上兩三個字,卻又覺得怎麽都不合適,還是刪掉。

王小美記掛她手臂有傷,中午給她買了飯菜送上來,晚上又到宿舍陪她一起吃飯。

沈尋邊吃飯,便覺得小姑娘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自己的臉上,邊忍不住笑了:“我臉上開花啦,你一直這麽看著我?”

“就是覺得你挺好看的。”小美臉一紅,有點不好意思。她心裏感歎,從外形來說,尋姐和程隊確實是絕配啊,一個嬌柔甜美,一個高大俊酷。想到這裏,她腦海裏浮起張子寧說的那句“老大和尋姐親過了”,情不自禁地聯想出一幅畫麵,頓時臉更紅了。

見沈尋狐疑地瞅著她,她一急,冒出一句:“尋姐,你不怕程隊嗎?”

“為什麽怕他?”沈尋挑眉,“他人挺好的呀。”

“嗯,他人是挺好的,就是不大愛笑,氣場太強,”小美點點頭,“我們都覺得他是個好老大,但還是有點怕他。”

沈尋瞅著小姑娘紅著臉吞吞吐吐的樣子,直接就冒出一句:“怎麽了,你喜歡他呀?”

“我……”王小美被飯嗆到,咳嗽了好幾下,放下筷子連連擺手,臉更是紅得像番茄,“我不喜歡他,不是,我喜歡他,但不是男女間那種喜歡,尋姐,你可千萬別誤會……”

“好啦,我知道了,”沈尋被逗樂了,拍拍她的背,給她遞上水,“瞧你急的。”

“局裏是有不少女同事喜歡他,”王小美喝了一口水補充道,“不過我不算,程隊這型的,不是誰都能消受得起,之前追過他的,也全都陣亡了。”

沈尋一笑:“他臉上就差寫一句‘謝絕追求’了。”

王小美點點頭,看著她的目光裏帶著崇敬,把到嘴邊的話咽到了肚子裏——不管怎樣,你不僅沒陣亡,還親到了老大呀。

“尋姐,你在這邊采訪任務完成了,就會走吧。”她意識到了這個重要情況。

“嗯,畢竟我工作單位在北京啊。”沈尋回答。

“哦。”王小美表情有點黯然。兩地分居,好像不大好。

沈尋以為她是舍不得自己,於是摸了摸她腦袋:“我爭取盡量多回來。”

小美連連點頭:“必須哦。”

吃過晚飯,小美就收拾好離開了。到了八點多,沈尋決定出去散散步,剛到樓下沒走出多遠,就看到江北拎著個超市塑料袋迎麵走來。

“你回來了?”她打招呼。

江北應了一聲:“剛去了趟超市,程隊讓我給他捎條煙,我送過去。”

“他回來了?”

“嗯,他下午回來的,跟劉局匯報後就一直一個人練槍。”

沈尋點點頭,和江北錯身時卻又叫住了他,用手指了指樓上:“我給他送過去吧。”

江北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立刻把塑料袋遞給了她:“那就麻煩你了。”

“不麻煩。”沈尋笑眯眯地和他告別,拎著袋子就上了樓。

江北望著她的背影,有點糾結要不要提醒她程隊心情很差,但一猶豫,她已經三步並作兩步地走遠了,他也就放棄了這個念頭。

到了程立宿舍的門口,沈尋順了順劉海,就敲了門。

敲了三下,沒動靜。她又敲了三下。

“沒鎖,進來吧。”低沉的聲音自裏麵傳來。

她推門而入,卻一下愣在門口,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男人。

程立背對她站著,**著上身,隻穿了條拳擊短褲,正拿著一條毛巾擦頭發。有水珠自他的後頸滑落,一路到寬闊堅實的背部、沒有一絲贅肉的後腰,隨著他抬手的動作,手臂與肩膀的肌肉更是拉出完美的線條。

空氣中有洗發水和沐浴液的清香,大概是他剛洗完澡。

暈,這畫麵也太**了。走還是留?沈尋腦子裏頓時一片空白。

大概是察覺了異常的安靜,程立轉過身來,四目相對間,他眉心一蹙,聲音有點冷:“怎麽是你?”

“我替江北給你送煙,”沈尋訥訥開口,“sorry啊,不知道你在洗澡。”

“關上門,過來,”程立望著她,黑眸幽暗,“我有話和你說。”

沈尋反手帶上門,聽到門鎖扣上的聲音,心頭突然一緊。

她深吸了一口氣,轉身走近他,將手裏的袋子放在一旁的椅子上。

程立拿了搭在椅子上的T恤套上身,走到靠牆的立櫃前麵,拿起上麵一個裝著飲料的玻璃杯喝了一口,掂著杯子,倚在書桌前看著她,目光如炬。

“你想跟我說什麽?”沈尋忍不住清了下嗓子。

“你覺得呢?”他的聲音涼涼的,卻又帶著點慵懶的性感,“你這麽殷勤給我送煙,難道隻是為了學雷鋒嗎?”

“就是……想來看看你。”沈尋抬頭看著他,誠實地回答。

離得近了,能格外感覺到他的高大,好像她整個人都可以藏到他的身影裏,小美說得沒錯,他這個人,給人的壓迫感很強,從外在到性格都是。

可是,她迷戀他身上散發的這種氣息,霸道、強勢、危險。

他無聲地笑了,微揚的嘴角勾起邪氣的弧度。

沈尋忽然想起第一次遇見他時,他也是這個樣子。

“你看到了,”他放下杯子,傾身看著她,“是不是可以離開了?”

他的呼吸那麽灼熱,帶著明顯的酒意,沈尋這才意識到,那個玻璃杯裏裝的是威士忌,他今晚喝了多少?

她抬眼看著他,這才看清,那雙深沉的黑眸裏,跳躍著不知名的火焰。

心裏有一個聲音,提醒她應該逃走,可是,她卻像是被催眠一樣,踮起腳尖,吻上了他的唇。幾乎在同一時間,他滾燙的舌侵襲了她的唇腔,帶著近乎欺淩的態勢攻城略地。在他的撩撥之下,她仿佛雨後的花朵,濕潤、美麗,顫抖著,緩緩綻放。

她的意識一片模糊。隻聽見一堆東西跌落的聲音,腰間被一雙大掌扣住,舉起,整個人被放在書桌上,又被龐大火熱的身軀壓下,陷入更深的迷亂。

一聲嬌吟從口中情不自禁地逸出,她驀然睜眼,臉頰紅似火,捉住他雙臂,試圖找回自己的理智。

“怎麽,還要再考慮下?”淡淡的聲音帶著一些嘲諷,在頭頂響起,“不是說,親了我之後,下一步就是上我嗎?”

她抬眼,卻瞬間怔住,此刻凝視她的那雙黑眸裏滿是怒火和寒意。

“你怎麽知道的?”她有點狼狽地撐起身體,卻發現自己衣衫淩亂,而他,整齊利落地退開了身。

“托你的福,整個局裏都知道了,”他冷冷地看著她,“你朋友的那條信息,被張子寧看到了。”

他壓了一天的火。先是早上白林在他麵前自盡的事,回到局裏,沒多久就知道了大家在傳的八卦。而臨到晚上,這個女人居然還來找他麻煩。

“所以,你剛才是故意的?”不知是因為驟離他的體溫,還是因為他的話,沈尋覺得渾身發冷。

“怎麽,如了你的願,讓你回京跟你朋友報喜不好嗎?”他諷笑,“你要的不就是這個嗎?想睡,說一聲就是。”

“你渾蛋。”沈尋瞪著他,臉色發白。

“我渾蛋?”程立點了一根煙,隔著煙霧望著她,“難道我猜錯了,你還打算一輩子待著這兒,非我不嫁?不能吧,沈尋,我看過你的資料,你從12歲起就在國外生活,都算香蕉人了,這麽單純保守不是你的風格吧?”

他的語氣,刻薄到了極點。

眼裏一熱,沈尋咬唇忍住,跳下書桌就往外走。

程立一把捉住了她,卻正好捏在她的手臂傷處,沈尋忍不住叫出聲,疼得弓起了腰,眼淚也得到了借口,瞬間冒了出來。

程立立刻收回手,黑眸裏閃過一絲懊惱。

一滴淚珠落在了地麵,暈開,第二、第三滴接連落下。

程立瞪著地上那星點淚跡,突然有點煩躁。他說不出那心頭突然泛起的疼是因為什麽。明明感覺很輕微,卻又那麽難以忍受。

他看見沈尋站起身,被淚水浸紅的水眸直直望著他。

“程立,你不是生我的氣,你隻是因為查案無果,又一次失望,所以遷怒於我,”她的嗓音低啞,“你敢說,你剛才對我沒感覺嗎?”

程立瞪著她,沉著臉沒有回答。

“一個沒有勇氣開始新的人生的人,又有什麽能力去承擔過去?”她的目光裏,有委屈、有倔強、有挑釁。

他被瞬間刺痛。

“你多慮了,沈尋,”他聲音冷酷,“我的人生,和你有什麽關係?”

“小美呢?”一大早,程立走進辦公室,掃了一眼,淡聲問。

“被劉局叫過去了。”江北答。

程立點點頭,又看了眼王小美旁邊那個工位,桌上筆記本電腦是鎖屏狀態。

“尋姐也一起過去了,”張子寧一邊打量著他的神色,一邊補充,“劉局說等你來了讓你也去找下他。”

“嗯。”程立輕應了一聲,出了門。

“你昨天下午去哪兒了?”劉征明一看見他,就皺眉發問,“一跟我匯報完就不見人影了。”

“練槍去了,”程立在他對麵坐下,掂著桌上的鎮紙玩,“你找我有事?”

“新局長上任,你也不知道露個麵。”

“不早就知道人家會來嗎?”程立淡聲道,“遲早也會見,再說,誰當局長,和我有什麽關係?”

“他可是本市至今為止最年輕的局長,”劉征明有些感慨,“確實不簡單。”

“怎麽,嫉妒了?”程立一笑。

“我都快退休的歲數了,我嫉妒什麽啊,”劉征明瞪眼,“這兒能來年輕有為的幹部,是好事。你以後應該多跟他保持溝通,我相信你們在工作上一定有很多共同語言。”

程立挑眉,沒說話。

“你隊裏的王小美,一早跟林局去戒毒所慰問了,林局聽說有記者在,也特地點了小沈的名。”劉征明一邊補充,一邊給他倒了杯茶。

“積極,挺會搞宣傳。”程立嘴角輕揚,拿起了杯子。

“聽說,你和小沈有情況?”劉征明突然問。

“你就不怕我噴出來,”程立咽下茶水,眉目間有些無奈,“一言難盡,但我們真的沒什麽。”

“沒什麽怎麽還可能親上?”作為雷厲風行的老警察,劉征明說話風格很直接。

“領導,你確定要在工作時間和我八卦?”程立頭疼地揉了揉眉心。

“我是很嚴肅地關心同事的工作狀態。”

“行了吧你,”程立輕嗤,黑眸瞅著他,“我和她才認識幾天啊,那小丫頭就是一時腦子發昏,離開這兒就好了。”

“那可未必,我當初跟你老嫂子也是一見鍾情呢,我看姑娘不錯,凡事也挺認真的,”劉征明遞給他一支煙,“她既然對你有心,你就嚐試下,不要年紀輕輕活得跟和尚似的。”

“誰說我活得跟和尚似的了?我不良嗜好多著呢,”程立點了火,語氣微沉,“她來這裏,隻是偶然。”

“你在這裏,也不是必然。”

程立吸了口煙,抬起眼:“劉局,你這是在動搖軍心嗎?”

“什麽軍心,我就說你自己那顆心。”

“沒戲,”程立嘴角輕扯,“我跟她就不是一路人。”

至於心,他也沒有了。

陽光很好。戒毒所的走廊裏,穿著同色衣服的未成年吸毒人員或站或立,有的在聊天笑鬧,有的在下棋看書,有的隻是靜靜地曬著太陽。

“好看嗎?”沈尋看著靠牆的一個女孩子,指了指她手中的書,是《飄》。

女孩抬頭,黑白分明的眼眸看著她,點點頭。

“所有隨風而逝的都是屬於昨天的,所有曆經風雨留下來的才是麵向未來的。不管怎樣,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沈尋微笑,“我也很喜歡這本書,許多年前,看了好幾遍,有些句子都背得很熟了。”

女孩仍是沉默地看著她,欲言又止。

“你幾歲了,叫什麽名字?”感覺到她有交流的欲望,沈尋又問。

“14歲,羅心雨。”女孩輕聲說。

“名字很美,”沈尋凝視她稚嫩卻又透著嬌俏的少女臉龐,“跟你人一樣。”

“謝謝。”羅心雨的臉上浮起一絲羞澀,她合上了書,放在自己腿邊。

沈尋看清了她的手背,頓時一怔。那雙白嫩的手上,全是斑斑點點的傷痕。

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羅心雨下意識地把雙手藏到了身側,沉默了一下,又緩緩出聲:“是我爸用煙頭燙的,他逼我給他買毒品。”

沈尋心口一顫:“然後你自己也吸了?”

“我不肯,他逼我吸的,”女孩咬唇,低頭掩飾眼裏的淚光,“當初我媽受不了他吸毒,跑了,留下我跟他。”

“你吸了多久了?”沈尋問。

“一年,三個月前我爸死了,我被一個警察叔叔帶到了這裏。”羅心雨擦了一下眼淚,抬起頭,“姐姐,你也是警察嗎?”

“我不是,我是記者。”沈尋答。

“那你一定寫文章寫得很好,”羅心雨的眼神中流露出崇拜,“我也很喜歡寫作文。”

“很棒啊,繼續堅持。”沈尋笑。

“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羅心雨問。

“你說。”

“我想要媽媽回來看我,”羅心雨把傷痕累累的雙手伸出來,“姐姐,如果你拍下我的照片,把我寫在報道上,我媽媽看到了,會回來找我嗎?”

沈尋喉中哽咽,鼻間泛起酸意。

“尋姐,林局他們要走啦。”王小美在走廊那頭喊了她一聲。

沈尋應了一聲,朝羅心雨揚了揚手機:“我會完成你的心願。”

手機裏,有她剛才給羅心雨拍的照片。

“再見,”她撫撫女孩的頭發,“加油。”

走出去很遠,她回頭,看見羅心雨還站在走廊那邊望著她,她停住腳步,又揮了揮手。

剛坐進局裏的商務車裏,沈尋就聽到了微信提示音。她點開一看,卻是來自坐在身旁的王小美的。

“可惜了,你剛才沒看到林局和戒毒所領導聊天時那談笑風生的樣子,簡直迷死人。”

沈尋瞅了一眼前座的男人,也就是這條微信的男主角局長林聿,嘴角忍不住揚起,在一堆花癡的表情下麵回複了一句:“原來你喜歡這型,但是他對你而言是大叔了吧。”

“我就是純欣賞,沒想到新來的局長這麽帥,尤其他那雙眼睛,簡直會放電,一笑起來,更是讓人覺得如沐春風。”小美激動地補充。

“你們這些孩子就是天真,容易被外表所惑,”沈尋抬頭,看了一眼男人清俊斯文的側顏,無聲地歎了口氣,回複道,“以他的年紀,坐到本市公安局局長的位置上,絕對是笑麵虎一隻。”

回到局裏,林聿先下了車,但沒有先行離開,而是站在一旁,耐心地等她們下了車。

“王小美同誌,辛苦你了啊。”他微笑,聲音溫和。

“不辛苦,分內事,”小美的臉一紅,在微信上那股花癡勁兒全都換成了此刻的手足無措,“林局再見,我先回辦公室了。”

沈尋瞅著她一溜煙兒小跑而去的背影,忍不住樂了,也跟著往辦公樓走。

“丫頭,你的本子不要了?”林聿的聲音在她身後緩緩揚起。

沈尋轉過頭,看見他正從座位上拿起一個記錄本。

“哦,謝謝林局。”她接過來,笑了笑,又要走。

“還跟我裝不熟呢,”低沉慵懶的聲音再度揚起,“連聲小舅也不叫,在外麵混野了吧你?”

沈尋止住腳步,看著一步步走近的林聿,幹笑一聲:“必須裝,不然影響不好。”

“什麽影響?”林聿睨著她,“我是給沈大記者你丟人了還是怎麽的?”

“哪能啊,是我給您丟人了,”沈尋皺著小臉,“哎,你說鄭書春是不是坑我呢,她是你老同學,她早就聽到風聲你可能會調來吧?所以她就趁機把我發配到這裏?”

林聿輕哼了一聲:“我又不需要你們給我做宣傳。我告訴你,你的報道裏敢有一個字提到我,我找你算賬。”

“那你今天叫上我幹什麽呀?人家還以為你新官上任特能炒作呢。”

“我管別人說什麽呢。好久不見,我特別想念我外甥女,不行嗎?”林聿看著她,笑得格外溫柔和氣,他抬手衝著她鼻尖指了指,“聽說你要在這兒至少待一個月吧,在我的地盤,你給我乖乖的,要是瞎搗亂,小心我治你。”

這老狐狸。沈尋無語,撇著嘴抬頭望著他。

“沒用,”林聿搖頭,“別擺出那副可憐兮兮的表情,騙你姥爺行,我就算了,我還不知道你什麽鬼靈精德行。”

“你也好不到哪兒去。”沈尋知道,她這個小舅,絕對的天使麵孔魔鬼心腸。

“程隊,那是新來的林局和尋姐吧。”張子寧一邊望著樹下兩個人,一邊和程立往前走,“他們好像聊得挺愉快的。”

遠遠望去,男的清俊挺拔,女的嬌俏纖細,兩人相對說笑著,氣氛美好。

程立沒說話,戴著黑色墨鏡的臉上也看不出什麽表情。

“咱們要去打個招呼嗎?”張子寧忍不住問。

“沒空。”程立冷冷道。

“小舅,我問你借輛車唄,”正要和林聿道別,沈尋又想起一件事,“我有個采訪對象,在附近的小鎮。”

“安全嗎?我派個人送你去?”

“不用,沒有什麽危險,而且我工作時一個人闖**慣了,多個人陪著反而不自在。”沈尋擺擺手。

“行吧。”林聿點點頭,“你要用車的時候給我發微信。”

“謝謝。”得著了好處,沈尋歡快地朝他笑了笑,插著口袋往辦公樓走,卻在看到迎麵而來的男人時,笑容僵在臉上。

她的反應也直接落入程立的眼裏,墨鏡後的黑眸微沉。

隻是數秒間,沈尋側過臉,避開和他的對視。

——我的人生,和你有什麽關係?

昨晚,他無情的話語,分明還在耳邊回響。

說沒有受傷的感覺,那是騙人的。

從小到大,在異性方麵,她從沒受過這種苛待和漠視。可人就是賤啊,越是難得到,越是想要。

她一言不發,和他擦肩而過。那一霎間,心中泛起一絲刺痛。

“尋姐?”張子寧打招呼的手停在半空,因為被忽略而一頭霧水,他轉頭看了看沈尋的背影,又看向程立似乎有些陰沉的側臉——這是什麽情況?

對於張子寧的不解目光,程立視而不見,繼續往前走。卻見新局長朝這邊一側首,微笑點頭:“程隊?”

林聿打量著對麵的後生,他翻過人事檔案,即使對方戴著墨鏡,那股氣勢仍和履曆照片上一樣桀驁不馴。嗯,身高一米八五,光是勇猛外形就足以震懾人,還是碩士雙學位,膽色智力兼具,所以戰功累累。

他心細如發,瞧見了剛才沈尋和程立擦肩時都沒有互打招呼。這沒道理,沈尋過來是做禁毒專題的報道,照說最熟悉的人應該就是這位大隊長,是什麽原因,讓他那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外甥女,跟隻小刺蝟一樣別扭?

“林局您好。”程立摘下墨鏡,同他握手,不卑不亢。

“百聞不如一見。”林聿微笑,掌心相觸,堅硬處是厚繭,腥風血雨裏磨出來的印記。

“彼此彼此。”程立聲音平靜,不高不低。

“同心協力,互相支持。”林聿凝視眼前這張冷峻的臉龐,陽光落在那人額上,襯得那雙眼越發明亮鋒利——就像曾經的自己。說的是平淡無奇的客套話,寥寥數字,曾經,多少兄弟手足,師長戰友,彼此間都說過這樣的話,到後來,都沒能一起走到最後。就比如,眼前這個男人,為自己屍骨無存的戀人立了一座衣冠塚,年年都去看望。

林聿收回手:“去忙吧,回頭見。”

程立頷首,與他告別。

“可知我曾為你灑過淚,今天仍感悲痛。願我可不記起以往的事,讓我心將癡情放鬆……幾多癡心枉種,我內心中多悲痛,從前事似萬重,多少柔情多少夢,已隨水和風中輕輕送……”

街頭的理發店裏,傳來哀怨老歌,和著家長裏短,八卦聲聲。

“聽說,中了十幾刀呢,死不瞑目。”

“十幾刀啊,這麽慘,能瞑目嗎……唉,早就說過幹他那行沒有好下場,你看吧。”

“可憐了阿娟,年紀輕輕就守了寡。”

“當初也勸過她,那樣的男人不能嫁,就是不聽。阿紅,你記住哦,一定要好好讀書,聽話,不要學你娟姐那樣。”

“好在沒孩子,還是可以改嫁的。”

“難說,你看她那個丟了魂的樣子……”

沈尋走過坐在街頭閑言碎語的三姑六婆,邁進小賣鋪:“一瓶礦泉水,謝謝。”

坐在裏麵的女人低著頭,仿佛沒有聽見。等沈尋重複了一遍,她才大夢初醒般地站起身,手忙腳亂地從地上一個紙箱裏拿出一瓶水,遞過來。

“一塊五,”她低聲說,抬頭看見沈尋後表情一怔,“是你?”

“方不方便,我們聊一聊?”沈尋開口,凝視她憔悴的臉色。

“找你三塊五,”李娟語氣冷淡,“小姐,我的命運都已經被你說中,你還想聊什麽,預測我後半生嗎?不用了,外麵那些人也已經替我算得很清楚了,我都聽得見。”

“對不起。”沈尋看著她,語氣誠懇。

“不用說對不起,”李娟坐下來,麵帶自嘲,“路是我自己選的,人是我自己挑的,事到如今,多一個人或少一個人笑話我,我不在乎。”

“不在乎?”一道粗啞的嗓音插了進來,“你再不在乎,你男人欠的錢還是要還的啊。”

一胖一瘦兩個男人進了門,在沈尋身旁站定,臉上皮笑肉不笑,目光卻透著凶狠:“總共兩萬,你今天要是不給,我們就把這鋪子砸了。”

李娟猛地站起身,臉色發白:“家裏已經什麽都沒有了,你們給我留下鋪子,我可以慢慢還。”

“你慢慢還?”胖子冷笑了一聲,“好啊,下個月還就三萬,你願不願意?你男人死了,不是還有娘家嗎?”

“不許你們去騷擾我娘家!”李娟像被咬到一樣,激動地喊出聲。

“那就趕緊還錢——”

“我這裏有兩千塊,”沈尋從包裏翻出一遝錢,遞到胖子眼前,“你們先拿走,行不行?”

“不——”李娟的話還沒出口,胖子就一把將錢搶到手裏,猥瑣的目光打量了一下沈尋,又掃向李娟,“這不還有個金主嘛,行,今天就這樣,回頭我再來找你,下次可不會這麽容易就算了。”

待兩人走出視線,李娟仍然氣得渾身發抖。她頹然地坐下來,捂住臉,淚水順著指縫溢出。

沈尋沉默站在一旁,等她情緒平複。

對麵店裏的歌聲依然在飄:“風中風中心裏冷風,吹失了夢,事未過去就已失蹤……過去的心火般灼熱,今天已變了冰凍……”

她掏出打火機,點燃了一支煙,放到嘴邊。

待沈尋煙抽盡,李娟也止住了淚水,拉開了抽屜,數出零零碎碎的一遝錢,遞了過來:“這裏有九百塊,先還給你,你把手機號給我下,剩下的我湊足了再給你。”

“不如就當我花錢買故事,”沈尋輕輕推開,“放心,我會匿名。”

“這點爛故事也值兩千塊嗎?”李娟自嘲一笑,她咬咬牙,大概權衡了一下,終是把錢收了回去,“你想知道什麽?”

“他沒留點錢給你嗎?”沈尋問。

“有的,之前家裏還藏了七萬塊現金,隻是他一走,已經連著來了幾撥要債的,都掏空了。”

“怎麽會欠下這麽多錢?”沈尋遲疑了一下,還是問道,“買粉欠的?”

“買粉哪會容許你賒賬,”李娟搖頭,“貴平雖然會跑腿送貨,但他自己從來不碰,是他有兩個兄弟已經成癮,借錢吸毒,他講義氣,自不量力地替他們擔保。”

“我隻剩下這棟房產,但估計變賣了也不夠抵債。”循著李娟的視線,沈尋也打量了下這棟小二層樓,下麵是小鋪子,上麵就是他們夫妻倆的住處,家具簡單,收拾得還算整齊。

“你沒想過離開?”沈尋看著她發間簪著一朵小白花。

“想過,”李娟輕歎了一聲,“隻是這兩天,還是像在做夢,想著夢一醒,也許他就會回來。他說過,想要一個孩子,這也是他為什麽一直忍著不吸毒的原因。”

“沈小姐,你究竟想知道些什麽呢?貴平的東西,幾乎都被警察搜了去,說是證物,要仔細查看,才能判斷是否可以盡數還我。”李娟仰起頭,努力眨去眼眶裏滿溢的淚,“他就這樣橫屍郊外,誰都想從他的死裏挖出點東西出來,可我呢,我才是最需要一個交代的人。”

“當然,誰都認為我活該,是我自己挑的老公。”她笑了笑,臉上滿是苦澀,“那年我還上高一,他堵在校門口,帶著一幫小兄弟,叼著一支煙,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嗬嗬,小時候不懂事,古惑仔電影看太多,以為隻要混江湖的都有機會成為老大,呼風喚雨,吃香喝辣。而我,是被捧在手心裏的阿嫂。貴平這個人……有個成語怎麽說來著,色厲內荏。他心軟,做不來真正的壞事。可那是個人吃人的世界呀,越走越遠,越走越深,脫不開身,卻又混不到出頭日。”

沈尋靠著門框,靜靜看著眼前這個女人。

白裙飄飄的年紀,多容易迷眼。那個人邪氣一笑,就可以為他赴湯蹈火。

多年之後,已為人婦的女同學們聚首,閑話家常間提起:你們還記不記得高三(2)班的那朵班花?

哦,你說李娟啊,記得,高中畢業就嫁了個混黑社會的,聽說老公後來被人砍死了。

啊,好可怕。哎,這家餐廳的菜不錯。

嗯嗯,是呢,下次帶我老公來吃。

人世間幾番笑鬧,誰會記得她曾經奮不顧身的愛情。

沈尋的目光又落在自己的球鞋上,她想起那天在客棧,馮貴平帶血的手抓住了她的腳腕,弄髒了她的鞋。那時候,這個男人之於她,隻是一攤卑微的、令人厭惡的血肉。卻原來,再不堪的人,也曾背負一身沉重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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