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要追你

“我沒見過他,”沈尋關上衛生間的門走到客廳時,沙發上坐著的女人正在搖頭重複,“我已經好幾個月沒見到他了。”

她叫李娟,她口中的“他”,是她的丈夫,也就是之前在客棧裏程立他們抓住的那個男人——馮貴平。

和局促的衛生間一樣,客廳也很小,放了一張餐桌和沙發後,幾乎就不剩什麽落腳的地方了。

沈尋靠在餐桌旁,一邊抱肩聽程立他們詢問,一邊打量著眼前這個女人。

李娟紮了馬尾,染了紫紅色的頭發,因為沒有及時補染,頭頂露出了一半黑發,發梢又是枯黃色,顯得發質很差。她看起來也就是30歲不到,五官輪廓清秀,但皮膚粗糙泛黃。她穿了件黑白條紋的T恤,胸前印著英文單詞,下身是緊身九分牛仔褲,腳上是露趾鬆糕涼鞋。看得出,她在盡力以自己認為時髦的打扮裝點自己,隻是衣物的質地著實廉價。

“你的口紅很好看。”沈尋突然插了一句。

李娟一愣,下意識地擦了下嘴角。

“剛才借用你家衛生間,我看到了,”沈尋微笑地看著她,“我也有一支同樣色號的,同個牌子。你那支才開封不久吧,看上去就用過一兩次的樣子。你用幾十塊的潤膚露,卻舍得用幾百塊的口紅,女人對口紅果然是沒有抗拒力啊,他有沒有誇你塗著好看?”

“他……”李娟的聲音驟然止住,表情頓時變得僵硬,“他沒見過。”

“我以為是你老公送你的禮物呢,那是自己買的?”沈尋笑道。

“嗯。”李娟機械地點了點頭。

“這兒的商店應該沒這個牌子吧。”

“我在網上買的。”李娟立刻補充。

“網購記錄呢,給我們看下。”江北意識過來,馬上追問。

“沒了。”李娟搖頭,“我經常會清空購物記錄。”

“你以為我們查不出來?”江北不耐煩地蹙眉,“我警告你,你給我老實點。”

“你真可憐。”沈尋凝視麵前的女人,目光清澈,卻鋒利。

“你什麽意思?”李娟像被針紮了一下。

“女人嫁一個男人,不就是求個安穩幸福嗎?”沈尋揚起嘴角,表情帶著憐憫,“你看你,連用支口紅都像做賊一樣。當初他娶你的時候,是不是說過要讓你過好日子?現在偶爾回來的時候,也還是會保證說讓你相信他,以後一定會讓你過要什麽有什麽的生活?”

“你真的相信他嗎?比起縹緲的未來,你心裏是不是更擔心,他每次離開就再也回不來?”沈尋走近她,蹲下身,抬頭望著這個開始有點顫抖的女人,“你知道嗎?這一次,他們心裏是這麽想的。”

她抬手,指了指程立。

李娟像觸電一樣從沙發上直起身,眼神驚慌:“什麽意思?貴平他出什麽事了?”

程立看著她,沒說話。江北他們也保持沉默。

這種沉默,頓時擊潰了李娟。

她連嘴唇都開始顫抖起來:“他前晚偷偷回來了,今天早上六點多走的,有個人來家裏找他。”

“什麽人?”張子寧追問。

“我沒看清楚,他向來不讓我見那些人,”李娟囁嚅著回答,像是在努力回想,“我從門縫裏看到,那人個子並不高,說話口音有點怪。”

程立麵色微沉:“知道他們去哪裏了嗎?”

“不知道,”李娟忐忑地搖頭,“我記得貴平有一次喝醉了酒說過,如果哪天他回不來了,讓我記得去鎮子東邊的廢磚廠看看,我公公在世的時候在廠裏幹活,那裏還有個他留下來的小房間。”

離開馮貴平家,他們一行人立即趕往小鎮東邊的廢磚廠。

雨勢未減,砸在車頂,發出密密麻麻的悶響。

“謝謝。”沈尋正埋頭看手機,聽見耳邊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

她知道他是在說剛才的事。

她抬頭看向他剛毅的側臉:“你打算怎麽謝呢?”

“你想讓我怎麽謝?”他目視前方,語氣平穩。

“也送我一支唇膏好了。”她笑。

“好,我讓小美去買。”他答。

“不是親力親為,沒誠意。”她不滿意。

他掏出錢包遞給她:“你現在網購,隨便買幾支,我的卡給你刷,我告訴你密碼。”

沈尋呆住。

請原諒她這一刻的想入非非——他一定不知道,此舉仿佛丈夫待妻子。

“程隊真是豪爽,”她投降,“我隻是和你開玩笑。”

他瞅了她一眼,放下錢包,按下車窗點煙。

“我不是,”他淡聲說,“那先欠著吧。”

煙草味夾雜著雨後的泥土氣息漫進了車內,沈尋靠在椅子上,透過天窗遙望天上的流雲。右邊那一朵的輪廓,竟與他的側臉好像。

“程隊,應該過了這個路口就是磚廠了。”對講機裏,傳來江北的聲音。

沈尋望向前方的三岔路口,這裏倒像是沒下過雨,江北他們的車一加速,就揚起一陣塵土。

灰塵散去,對麵駛來一輛黑色轎車,車速不急不慢。

兩車交錯時,程立下意識地瞥向左邊,眸色卻是一沉,幾乎同一時間,他踩下了刹車,車身打了個轉,接著油門一轟,朝那輛黑車就追了過去。

沈尋抓住把手,剛穩住身體,就聽到他低沉冷靜的聲音在命令:“你們去廠裏,我跟那輛車。”

“那車裏的人有問題?”沈尋一出口就暗罵自己蠢,沒問題他怎麽會追呢?

“坐穩了。”程立沒有回答她,隻是簡短吩咐。

沈尋沒再說話,抓緊了把手,盯著前方那輛車。

大概是察覺了自己被盯上,那輛車越開越快。

這樣的反應也讓程立確定了自己的判斷。他猛踩油門,死死咬住對方。

沈尋忍不住看向他,在這緊張的當口,他的表情卻格外沉靜,仿佛潛伏的黑豹,盯著自己的獵物,耐心且堅定。

“趴下!”伴著一聲暴喝,她的腦袋被一隻大掌猛然壓下,車身一晃,她的額頭撞上了中控台。

疼痛在身體裏綻放,她咬住牙沒吭聲。

“有沒有事?”程立一手仍壓著她,“趴著別動,對方有槍。”

他感覺到掌下她的身體頓時繃緊。

是跟,還是放棄?程立望著前方那輛疾馳的車,心緒翻湧。帶著她,他不能保證萬無一失;可要是不跟,也許就錯過一條重要線索。

“我沒事,你不用管我,”輕柔的聲音傳來,“程隊,你就當我不存在。你一個人會怎麽做,那就怎麽做。”

“你專心開車,我自己可以。”沈尋推了推他的手臂。

“謝謝。”她頭頂的力量卸了去,隨之而來的,是他清冷的聲音,“小美,我們離下一個鎮子還有30公裏,需要當地警力配合設置路障,車牌號景M2GK57,黑色大眾速騰。”

沈尋埋著頭,試圖用深呼吸減緩不適感。視線所及之處,是他修長的雙腿,因為坐姿,勾勒出男性化的健壯線條。疾馳中風更大了,掠過她的背脊,涼颼颼的。她想,氣流應該是從擋風玻璃上的彈孔灌進來的。

她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髒在胸膛裏衝撞,一下又一下,幾近失控。

疼痛與恐懼感交織,但讓她真正害怕的,竟不是自己身處險境,而是,她對身旁這個男人的擔心……擔心獨自麵對槍口的他。

在此刻,原本盤旋在心頭的模糊感覺才變得足夠清晰,如果,擔心一個人多過於自己,是不是一種淪陷?如果,在短短幾天的時間裏,就有淪陷的感覺,是不是一種危險?

汗水自額前無聲淌落,風聲掩住了她輕微卻忐忑的歎息。

又是兩聲槍響。

黑車裏的人顯然在拉鋸戰中失去了耐心,迫切想甩掉緊咬不放的追兵。

他等的就是這一刻——黑眸危險地眯起,程立舉起左臂,瞄準對方的後車輪,毫不猶豫地扣動扳機。

一記沉悶的爆響後,前方的汽車發出刺耳的刹車聲,歪歪斜斜地衝出了山道,撞進了一旁的樹林裏。

程立停了車,沈尋已經坐直了身體,迎上他的視線:“我跟你一起。”

他點了點頭。

荒郊野外,他確實也不放心把她一個人留在車裏。

將沈尋護在身後,程立小心翼翼地接近撞停在樹下的那輛黑車。一步、兩步……風似乎在瞬間靜止了,茂密的樹林,陷入一片詭異的寂靜。

脊背一涼,腥風血雨中磨煉出來的警覺讓他猛地止住了腳步。

“怎麽……”沈尋的詢問尚未出口,就被一個悍然的懷抱壓倒在地,轟然一聲巨響,伴隨熱浪,撲向了他們。

耳朵裏嗡嗡作響,意識回籠的那刻,她看向近在咫尺的俊顏,和那雙緊閉的眼,恐懼頓時湧上了喉頭:“程隊!”

沈尋伸出右手,用力推了推他沉重的雙肩,感覺呼吸都變得困難:“程立!程立!”

“我沒事,”低啞的聲音傳來,他睜開眼,深潭般的黑眸裏映出她淚濕的臉龐,“哭什麽?”

她怔住,情不自禁地抬手,撫上了他的眉眼。

程立看著她破涕為笑的樣子,側首不動聲色地躲過她的觸摸,未再多言,隻是撐起雙臂迅速退開身,警覺的目光再度巡視樹林。

沈尋看見那輛車已經炸成了空架子,若不是程立反應夠快,他們早就葬身於這個陷阱。

“可以走了嗎?”程立問了一句,視線卻仍落在前方。

“可以。”沈尋站起身,走了兩步,突然眼前一黑,又摔倒在地。

她心裏暗咒了一聲,掙紮著要站起來,程立卻已經衝到她麵前,黑眸掃視她周身:“怎麽回事?”

“沒……”

她的外套突然被拉了下來,黑色衛衣左臂上那一攤漫開的血跡再也無法掩藏。

程立眸色一沉,撩起她的袖子,原本雪白的手臂上血色猩紅——目光上移,他看見她滿額的汗水。

在他迫人的視線裏,沈尋再也支撐不住,陷入深沉的黑暗裏。

臨近黃昏,小鎮衛生院也變得安靜下來。窗外的天光漸暗,隻剩下病房裏的日光燈發出灰白色的光亮,照得**那張小臉越發蒼白。

程立倚在窗前,習慣性地掏出打火機,煙剛放到嘴邊,才意識到地方不合適,又把東西都放回口袋裏,心裏也升騰起一陣煩躁。

在車裏時,他感覺到了她的顫抖,以為她是害怕,原來是因為疼的,子彈擦傷,傷口還不淺。

那種灼傷的痛,連個男人都未必忍得住,而她卻忍了一路,連輕柔的聲音都騙過了他。

他從未遇到過這樣的女人。

以前葉雪雖然是受過職業訓練的女警,但一直喜歡和他撒嬌,他也覺得那樣的撒嬌讓他很受用,而眼前這個倔強的女人,卻讓他有點困惑。

——程隊,你就當我不存在。你一個人會怎麽做,那就怎麽做。我自己可以。

在車裏,她說過的話又浮上了心頭。

此刻,望著她蒼白的容顏,他覺得胸口有種不適感,卻又說不清是為什麽。

“媽媽。”一聲脆弱的呢喃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走到床前,看到她眉心緊蹙,仿佛陷入了不安的夢魘。

“不要丟下我……”原本埋在薄毯中的手抬起,想要抓住什麽,頹然落下的那刻,他不假思索地伸手,雪白的柔荑落入他的大掌之中。那一霎的觸感,細膩得不可思議。

即使有他作緩衝,手臂的疼痛還是驚醒了她。在她睜開眼之前,他迅速收回手,微微退開身。

蒙矓的視線中,高大的身影漸漸清晰。沈尋望著佇立在床前的男人,迎上那雙深沉如墨的黑眸,一時間,竟覺得心魂震動。

他就站在那裏,保持著一個沉默守候的姿勢。而她已經很久都沒有被人守候了。

“為什麽隱瞞傷勢?就這麽強撐著?”他開口,依然是極具壓迫感的語氣。

“不想讓你分心。”她嗓子微啞。

“你知不知道,時間拖久了,要是感染,你這隻胳膊都會廢掉?”他的視線牢牢地鎖住她。

沈尋愣了一下:“我沒想那麽多。”

她右手撐床,想要坐直,程立走近了一步,伸出手扶起了她。

四目相對間,他出聲:“那麽,你想的是什麽?”

沈尋胸口一窒。

深吸了一口氣,她微微一笑:“我想的是,你在乎的事情。”

“我在乎什麽,和你有關係嗎?”他起身,聲音清冷。

沈尋緩緩抬起頭,水眸清亮:“有。”

程立與她對視數秒,就移開了視線,未再言語。

他隱隱地覺得,彼此的對話已經到了一個他無法控製的地步。

瞅見他的反應,沈尋揚起嘴角。箭已離弦,她不打算回頭,也無法回頭。

“程隊,我不知道我怎麽了,我好像——好像有點在乎你,所以在乎你所在乎的。”輕柔的聲音,卻挾著危險的力量。

箭中靶心。

那雙深沉的眼眸,瞬間起了風浪,卻又立即被壓下。

但是,她瞧見了。

靜默之中,他欺身向前,如刀的目光掠過她的臉。

“我做了什麽,令您這麽上心?”他刻意加重了“您”字,語氣帶著點嘲弄,慵懶的嗓音卻又透著一股具有壓迫力的性感。

“程隊,我的職業本能告訴我,當我的受訪者對我的問題產生抵觸時,就會用反問來掩飾自己的不安。”沈尋迎著他的視線,不閃不躲,嘴角還浮起一絲輕淺的笑,“你常年做審訊,大概也有這樣的體會。”

“你現在也是在避而不答。”他利落出聲。

“我答啊,誰說我不答?”她笑得柔媚,看到他的眼眸裏,映著小小的自己。

仿佛一場暗戰,他溫熱的呼吸近在咫尺。

大好機會。

她突然起身,吻住了他的薄唇。如魚得水,肆意遊**,雖然隻是數秒。

刹那間,如過電般,心旌搖**。

他渾身一僵,箍住她的雙肩,迅速退開身。

“比起言語,我更喜歡用行動來表達,”沈尋瞅著他陰沉的臉色,笑意盈盈,“程隊,你逃得很快。”

“表達什麽?你愛心泛濫?”程立冷冷地看著她,表情越發難看。

“隨你怎麽想,”沈尋聳肩,聲音可憐兮兮的,“程隊,你弄疼我了。”

他鬆開對她的鉗製,眉心緊蹙:“好好躺著,別胡鬧。”

“程隊,你有沒有打算找一個女朋友?”她撩得興起。

“沒打算,”他一口回絕,漆黑的眸裏沒有一絲溫度,“即使有,也不該是你。”

“不見得哦,”沈尋挑眉,“你最好有心理準備,我打算追你。”

“你最好也有心理準備,”他緩緩出聲,“別哭著回去。”

言罷,他轉身離開,拒絕再和她交流。

沈尋瞅著他出門的背影,笑意更深了。

看這塊冰山奓毛,感覺好爽。

程立站在衛生院門口的路燈下,點了一支煙。

天邊最後一絲光線漸漸淡去,一切沉入紫藍色的夜幕裏。

晚風拂麵,就像方才那一吻,溫柔、挑逗。

那種柔嫩、清晰的觸感,仿佛還留在唇邊。

他狠狠地吐了口煙,心裏一陣鬱悶,活到34歲,居然被一個小丫頭片子給強吻了。

簡直奇恥大辱。

真是個麻煩,明明正事兒都忙不過來。

打開手機,微信上是江北發來的照片,一個男人躺在一片血泊裏,是馮貴平,在磚廠廢棄的屋子裏,他身中五刀,最致命的一刀,直接封喉,其餘四刀,分別在四肢腕部。

這是一種懲罰的方式。凶手的手段狠辣利落。

從馮貴平的死亡時間和廠裏留下的胎痕來看,凶手和那輛黑色速騰脫不了幹係。從一路追隨到險些中炸彈埋伏,他也見識到對方行事的老練和凶殘。

眼下,增援的警力正在搜山。隻是地勢險峻,樹林茂密,加上臨近邊境,很難說就一定能抓到人。

想到這裏,他麵色沉了幾分,將煙頭用力摁滅在一旁的垃圾桶上。

轉過身,卻看見沈尋也站在路燈下,靜靜地望著他。淺黃色的燈光下,小臉俏生生的,因為蒼白帶著點嬌弱氣。

他一時沒說話,隻是看著她,看她葫蘆裏又賣什麽藥。

她慢吞吞地朝他踱過來:“程隊,我OK了,不用再休息,咱們出發吧。”

“瞧你能耐的,要不要我給你發把槍,你跟我去抓人?”他睨著她,手插在褲子口袋裏,語氣涼薄。

“我覺得你應該對我友好一點。”沈尋有點鬱悶地抗議。

“我都被你‘猥褻’了,你讓我怎麽對你友好?”他輕嗤。

“猥褻這詞嚴重了,‘甜蜜的偷襲’可能更準確。”沈尋微笑,仰頭看著他堅毅的下巴,那裏長出了些胡楂兒,顯得格外性感。

“不愧是文字工作者,上頭派你過來是負責講笑話的吧。”

沈尋語塞。

真是的,那麽好看的嘴巴,親起來也合適,偏偏說話這麽毒。

“一會兒子寧他們會來接你,”低沉的聲音在夜風裏揚起,“這裏醫療條件一般,你還是盡快回到景清市裏好好處理下傷口,休養下。”

“那你呢,不和我們一起回去嗎?”沈尋連忙問。

他搖搖頭,眸光深沉:“我還有事。”

“我可以留……”

“不可以。”未等她講完,他利落回絕。

“腿長在我自己身上。”她有點不甘心。

他往前邁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徹底覆蓋住了她,帶著絕對的壓迫力。

“你最好聽話,”他俯首瞅著她,嘴角輕揚,“別逼我把你綁車上。”

沈尋聞言瞪向他,見他神色冷沉,心知他是認真的,於是眨了眨眼,不再吭聲。她退開兩步,有一下沒一下地踩地上自己的影子,裹著紗布的胳膊跟著晃**,一副可憐樣。

程立站在一旁瞧著,突然覺得有點礙眼:“你上去等。”

“不用。”她索性往地上一蹲,開始玩手機。

沈尋剛點開掛著紅點的微信,就感覺脖子後一緊,被拎了起來。

“你自己上去,還是我扛你上去?”低沉動聽的聲音,偏偏是用來威脅。

沈尋掙紮,想要躲開他的鉗製,卻一頭撞進他懷裏,堅硬的胸膛,撞得她鼻子一陣酸痛,可痛楚裏又混了點清淡的香水味,像是鬆木混了皮革香,好聞得很,叫人想流連。

長臂一伸,程立像拎小雞一樣把她從自己胸口拉開。他真是服了她,不放棄任何揩油的機會。

一折騰,碰到了胳膊上的傷處,沈尋疼得一咧嘴,頓時消停下來。程立的手還搭在她後頸上,剛要收回來,卻又覺得掌心發熱,他順手摸了下她額頭,眉間微蹙:“你好像在發燒。”

結果不是好像,是真發燒了。值班醫生過來一量體溫,38.5℃,命令沈尋立刻躺下休息。

沈尋也不敢再添亂,乖乖躺回**,然後瞅見程立拿起電話:“你什麽時候到?”

她估計他問的應該是張子寧,語氣裏帶著點隱忍,大概是煩了她,希望有人來換掉他。

想到這兒,她心裏不由得有些失落,埋首在被子裏,閉上了眼。

“你餓不餓?”半晌,她聽到他問。

她又睜開眼,搖搖頭,瞅著他仍握著手機,便問:“子寧什麽時候來?”

“大概還要半小時,”程立在床對麵的椅子上坐下,抱肩看著她,“你可以睡一會兒。”

“睡不著。”

沈尋看到他肩膀上沾了一片灰,大概是爆炸時為了護住她沾上的,忽然間,好想伸手替他拍掉。

“他們找到馮貴平了嗎?”她問。

“找到了,就在老磚廠,”他抬眼望向她,“被人殺了。”

沈尋怔住。

她想起自己今天同李娟說的話,竟是一語成讖。這一次她的丈夫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人的一生,有時何其脆弱短暫。”她輕輕歎息。

程立沒說話,但看著她的眼眸裏,仿佛瞬間起了寒氣,像是冬日裏冰封的湖。

“對不起。”她意識到自己踩中了他的隱痛,於是局促地道歉。

“你並沒有做錯什麽,”他的語氣平淡,“我已經習慣了。”

“習慣什麽?”

“死亡與分離。”

“那為什麽還要堅持?”

“為了更多的‘活著’和相聚。”

他整個人浸在昏暗的燈光裏,臉上帶著淡淡的倦色,低垂的眼睫也斂住了平日鋒利的光芒,可沈尋卻覺得,眼前這畫麵,有種說不出的動人。

她摸出手機,把方才的對話記錄下來。

“你見過那麽多故事,很多並不美好,可曾對人生失望?”低沉的嗓音突然揚起。

她有些意外地抬起頭:“你看過我寫的報道?”

“你可以理解為那是一種對你的調查。”他抬眼看著她,平靜地答。

沈尋突然覺得有些窘迫,仿佛年少時被別人偷看了日記。

“也許隻有見到了人性的最壞處,才能真正懂得為什麽要好好活著,努力去做對別人、對這個世界有益的事情。”她想了一下,緩緩出聲。

“他人的故事,要感同身受其實是很難的。”

“我想我能體會。15歲的時候,我遇到非常糟糕的事,後來我同自己說,天底下不快樂的人那麽多,不缺我一個。即使有第三次世界大戰,也不能把我摧毀。”

“所以你把傷疤換成了刺青。”

“誰不曾受傷呢,”她看著他,雙頰因為發燒有點微紅,一雙眼睛卻格外水靈,“總會結疤的,執著於傷口,反而不利於複原。”

程立嘴角露出一絲輕淺的笑,沒有說話。

她這樣年輕,又怎會懂得什麽是念念不忘。

張子寧進病房的時候,瞅見程立半靠在椅子上,一手撐著下顎,眉眼低垂,不知想著什麽。他對麵的**,容貌嬌俏的女子悄然沉睡。

室內燈光微弱,淡淡地籠著一切,顯得格外靜謐。

不知怎麽,他覺得自己的到來有點突兀,好像打破了一幅安寧的畫麵。

程立聽見動靜,抬頭看了他一眼,才緩緩坐直了身體,看了看表。

“怎麽這麽久?”他的聲音很輕,微啞。

“路被山洪衝壞了,耽擱了點時間。”張子寧也不由得壓低了嗓音。

程立點點頭,站起身:“那你看著,我走了。”

走到門口,他又轉過身:“她還沒吃東西,等她醒了,你去買點。”

張子寧一愣。

好詭異。老大怎麽突然有點暖男畫風。

“三哥,我也沒吃呢。”他嘿嘿一笑。

“那我給你去買?”黑眸瞅向他,平靜無波。

張子寧心裏突然一哆嗦:“不用了不用了,您先忙。我剛才帶了點水果上來。”

他舉了舉手裏的塑料袋:“您要不要來點?”

程立從袋子裏拿了個蘋果出來,接著往外走。

“程立……”一聲輕吟在他身後響起。

“三哥,她在叫你?”

“說夢話呢。”程立扔出一句,高大挺拔的身影隻是稍稍停頓了一下,並沒有回頭,接著消失在門口。

沈尋昏睡到半夜,覺得喉嚨像火燒一樣,忍不住幹咳了幾聲。

床畔有人遞了一杯水,她接過來喝了幾口,頓時舒服了不少。

“謝謝,”一抬頭,她頓時愣住,“怎麽是你?”

“就是我啊,”張子寧撓撓頭,“三哥有事先走了。”

“哦。”沈尋低頭輕應了一聲,她想起來了,程立說張子寧回來替他,隻是心裏不免泛起一絲失落。

“我都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走的。他去哪兒了?”她忍不住問。

“搜查人員發現了點線索,他親自過去跟了,”張子寧指了指桌上一個飯盒,“你餓不餓,三哥說你還沒吃過東西,讓我等你醒了買點。我看你一直在睡,就趁附近餐廳沒打烊前買了點粥,這會兒可能有點涼了,我去給你熱下。”

沈尋感覺自己的嘴角情不自禁地揚了起來:“他叮囑的?”

“嗯,你也覺得意外吧?這麽溫情都不像他的風格,”張子寧挑眉,站起身拿了飯盒,“不過他人其實很好的,你不要被他的冷酷外表嚇到。”

“我沒有,”沈尋微笑,“我還挺喜歡他的。”

張子寧手裏的飯盒差點掉地上。

“尋姐?”他瞪大眼,“你說的,不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吧?”

“你想的是什麽意思?”沈尋望著他,語氣輕柔。

“我想的……”張子寧激動得都快結巴了,“你……你不會是看上我們老大了吧?”

“為什麽不會?”沈尋捧著杯子,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水。

“這可就麻煩了,”張子寧又撓了幾下頭,“挺麻煩的。”

“別撓了,再撓這粥我不喝了,”沈尋看著他,眯起美眸,“說給我聽聽,麻煩在哪兒?”

張子寧索性放下飯盒,又坐了下來,表情為難:“三哥心裏有人。”

“他那位犧牲的前女友啊。”沈尋輕歎。

“你知道?你怎麽知道的?”張子寧的表情從驚訝轉為驚駭,“三哥跟你說的?他從來不主動和別人提這個。”

“我猜的,”沈尋聳肩,“種種蛛絲馬跡已能推測。也謝謝你剛才證實了。”

“三哥當初到這兒來,也是為了葉雪,”張子寧歎氣,“聽說三哥家生意做得挺大的,他又是長輩們最疼的老幺,家裏說什麽也不同意他過來,他差點因此和家裏鬧翻。”

葉雪。

沈尋在心底暗念這兩個字。普普通通的名字,卻是他心尖上的那個人,他心底的隱痛。

血雨腥風裏奮勇來去的狠絕和冷酷,根源卻是一份柔情。原來竟是這樣啊,放著家業不管,非要跑到這麽偏遠的地方來,明明這種苦差事,十年也換不來他腕上一塊表,隨時還可能會送命。

一時間,辛酸、苦澀、甜蜜、嫉妒……無數滋味一起湧上心頭。她抬手摸了摸後頸,仿佛他掌心的溫度還在。

她知道,對他,她起了貪念。

沈尋邊喝粥,邊點開未讀微信。

最上麵的來自李萌,是她的閨蜜,也是同事,隻是她在采編部,李萌在廣告部。此女人如其名,是童顏大長腿的萌妹子,慣以天真無害、嬌聲嫩氣的外在惑人,實際四大出身,賬算得精,無比腹黑,年年蟬聯銷售榜第一。

快回來,沒有你的京城尤其寂寞。

沈尋忍不住一笑,在她發來的一張卡通人搔首弄姿的表情下回複:我有大事要做。

獎杯拿再多也隻能擺家裏看,不如找個男人。李萌迅速回了過來。

嗯,正在踐行。

屏幕裏冒出一堆問號。

李萌問:什麽意思?你有男人了?

正在追。沈尋嘴角彎起。

一個震驚的表情在屏幕綻放。

什麽貨色?

容顏俊酷,八塊腹肌,外冷內熱。沈尋想了想,打下這幾個字。

一個“哇”的表情後,一行字又冒了出來:想想都激動,摸過沒?

還沒,想。

不過已經親過了。她又補充——怎麽辦啊,打這行字的時候,感覺有一點得意呢。

啥感覺?

不滿足,還要。

李萌丟來一個小人被抽耳光的表情,表達她的諷刺。

她又問:他是什麽人啊?

禁毒大隊隊長,叫程立。

李萌過了一會兒才回複:搜了下,網上好像沒照片,你有嗎,發我看看。

沒有。沈尋一邊回,一邊想著是該找機會偷拍幾張他的照片,也方便日常意**。

這時候,手機顯示電量不足。

“你帶充電寶沒?”她問張子寧,看到後者點了點頭。

我去下洗手間,等會兒聊。她跟李萌說了一句,下床把手機擱在床頭櫃上出了門。

張子寧從背包裏翻出了充電寶,走到床邊,剛拿起沈尋的手機充上,一行小字蹦上了屏幕。

某萌:你親了程隊,打算何時上他?

他手一抖,差點把手機掉到地上。

下一秒,他放下手機,迅速坐回原位,心撲通撲通直跳。

這也太勁爆了!

看見沈尋回來,他表情盡力保持平靜,腦子裏卻像放煙花一樣,不斷冒出那幾個字——親了程隊,何時上他。

沈尋拿起手機,瞧了一眼新消息,彎起嘴角,笑意裏摻著一絲羞澀。

張子寧看到她這表情,覺得自己整個人都不好了。

不行,他決定把這個炸彈分享給別人,否則他獨自苦苦扛著,簡直要爆炸。

小美,我跟你說,老大和尋姐親過了。他激動地打下一行字,發出,再捂住手機,等待小美的反應。

“你怎麽了,臉有點紅?”沈尋狐疑地看著他。

“沒事,”張子寧清了清嗓子,“好像有點,嗯,熱。”

“哦,你要不要開窗?”沈尋的話音剛落,張子寧的手機就振動起來。

他迅速拿起手機,看到屏幕上閃爍著王小美的名字——她這也太激動了吧,居然馬上打電話過來。

他剛接起,那頭聲音就炸過來:“張子寧,你個豬,你發群裏了!還是局群!局群!”

他一怔,隨即臉色刷白,迅速摁掉電話打開微信,看到在全局的群裏,他剛才打下的那行字醒目地顯示在最下方。

那一霎間,他的心髒差點停止,手指顫抖著點了撤回,一下,沒點上,再一下。

看到那條信息消失,他幾乎要淚流滿麵。

完蛋了。按他們這一行的作息,這個點大家應該都還醒著,沒人回複,估計要麽還在消化信息,要麽就是假裝不回複。

程隊……他捂住頭,簡直想哀號——要是他也看到了呢?

手機突然開始連著振動,是八卦的人們紛紛開始私下找他確認。

“你真沒事?”沈尋看著他,有點困惑——這大半夜的,他怎麽露出這麽悲憤、辛酸、苦澀的表情?被劈腿了?不至於吧,這家夥看著就像個單身處男。那就是所愛被奪?

同樣的時間,靠近邊境的一幢村屋裏。

程立結束和身邊人的交談,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機。他點開局裏的微信群,看到張子寧撤回一條信息的顯示。

他沒在意,擱了手機,繼續看地圖。

夜沉如水。連綿的遠山,仿佛天幕上的黑色剪影,近處的林子,氤氳著淡薄的煙霧。半夜的山寨陷入了沉睡,隻剩幾家星星燈火,一切安靜得幾乎可怕。

“那片區域,你們以前沒進去過?”程立點了點地圖上畫出的一處,問當地派出所的民警倪華。

“沒有,那是竜林,這個寨子裏過世的人也都葬在那裏,一般情況下,外村寨的人不會進竜林。老一輩人說,如果外人進了,會觸亂那裏的亡魂,給寨子招來天災人禍。”倪華答,“而且,這片竜林有塊沼澤地,過去吞了不少人。所以幾乎沒什麽外人進去。像我們這些外村寨的警察,也會有些忌諱。”

“哦,”程立淡淡地應了一聲,站起身來,“你早點休息吧,今天辛苦了。”

“應該的,程隊客氣了,你也早點睡。”倪華也站起來同他道別。

程立跟著他出了屋,倚著門點了一支煙。

竜林是寨神居住的地方,也是先人亡魂居住的墓地。寨子裏的人將人看作肉體和靈魂的結合體,相信肉體會滅亡,而靈魂永遠存活。

很多年前,葉雪和他說過這些。她是雲南本地人,雖然是漢族,卻對本地傳統文化很有興趣,時不時就會跟他說一些,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漸漸也記下了不少。

如果,靈魂真的能夠存活,那麽,這幾年她又在哪裏?

他抬頭望向夜空,雨過天晴後,漫天星光閃爍。

對這些亙古星辰而言,人間的悲歡,實在渺小得微不足道。可有多少人,囿於過往,茫然於未來,困在時間的泥潭裏,苦苦掙紮。

是條微信,來自沈尋,她的微信名是Lostnfound(失與得)。

他點開,幾行英文字跳了出來——

Starsshouldnotbeseenalone.

That’swhytherearesomany.

Twopeopleshouldstandtogetherandlookatthem.

Onepersonalonewillsurelymissthegoodones.

天上繁星點點,

不應獨自欣賞。

應當比肩一起仰望。

倘若獨自一人,必會錯過美好。

——不知道是什麽人寫的詩句,被她借題發揮。

他摁滅屏幕,冷峻的臉龐又陷落在陰影裏。

這丫頭的心思已經再明顯不過。可是,她又是何必呢。

為什麽不向著更光明的地方去呢。他早已身在黑暗,一身血腥與罪孽。

他摸了摸煙盒,又抽出一根,放到嘴邊。隻覺得心頭有什麽東西隱約纏繞著,感覺不痛快,最後釀成一聲微微的歎息。

這世上,誰又為誰所累,誰又欠著誰。

沈尋埋在枕間,盯著手機等了十分鍾,還是沒收到回複。

她發過去的那條信息下麵,一直隻是她自己的輸入框。

第十一分鍾,她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衝動了。

發這條信息,主要是刷朋友圈時被觸動到了。二十分鍾前,她看到一個心理醫生朋友發——存在感的體現,是基於他人對你的心理認知。這種認知的建立,需要持續、規律地進行信息傳遞,這種信息可以是多種方式的,包括文字、聲音、動作等。

事實證明,她對他刷存在感的嚐試失敗了。

她發過去的句子,出自奧古斯丁·巴勒斯。此人有本著作叫《深度鬱悶》。這四個字形容她此刻的心情真是再貼切不過。

正要放棄,眼前突然閃過什麽,她又趕緊舉起手機。聊天頁頂上,出現了“對方正在輸入”。

她激動得差點叫出聲。

“早點睡。”

簡短、輕淡的三個字。完完全全他的風格。

她糾結了半天,發出一個小人“嗯嗯”點頭的表情。

發出去那刻,她就後悔了——“嗯”完不就沒法和他繼續聊了嗎!啊,好蠢!

她忍不住又補了一句:你還沒睡嗎?

“對方正在輸入”之後,她看到屏幕上跳出一句:我睡著了。

什麽意思?沈尋一臉蒙,感覺剛發過燒的腦子有點不夠用。

睡著了卻在和她說話?等等……他好像,是在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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