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滬生遭遇搬家之變,哥哥滬民當即病倒,萎靡不起。有次滬生出差,特意請了阿寶照應滬民。當時,蘭蘭已到街道衛生站幫忙,也經常請“赤腳醫生”上門照看,滬民逐漸康複,時常與外地戰友寫信,打長途電話,存了一點全國糧票,預備離開上海,外出度日。滬生以為隻是計劃。但一天下班回來,發覺滬民真的走了。滬生趕到北站,尋了兩個鍾頭,根本不見滬民影子。當時上海到新疆,黑龍江的火車班次,俗稱“強盜車”,候車室位於北區公興路,一人乘火車,全家送站,行李超多,不少車廂內,一側行李架已經壓塌,幹脆拆除,形成行李更多,更無處擺放的惡性循環,上車就是全武行,打得頭破血流。這天滬生到了車站,內外尋找,到處人山人海,大哭小叫,軋出一身汗,茫然四顧,旁邊有人一拉。滬生一看,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手拎人造革旅行袋,棉大衣像鹹菜,人瘦極,眼神恍惚。滬生定睛一看,叫一聲說,姝華。女人一呆說,是叫我呀,這是啥地方。滬生說,我滬生呀,此地是上海。姝華張大嘴巴說,滬生來無錫了。滬生說,此地是上海公興路。姝華說,無錫火車站關我進去,現在放我出來了。滬生聞到姝華身上一股惡臭。姝華說,我想吃飯。滬生拉緊姝華說,跟我走。姝華說,我是準備走的。滬生撩開發黏的頭發,看看姝華眼睛說,走到哪裏去,上海還是吉林。姝華雙目瞪視,想了想說,到蘇州去,到滄浪亭好吧,波光如練,燭盡月沉。滬生說,出毛病了,快走。兩個人拖拖拉拉,踏進公興路一家飲食店,叫兩碗麵,兩客生煎,滬生毫無胃口。姝華低頭悶頭吃。滬生說,吃了以後,就回南昌路。姝華說,我想去吉林。滬生說,是從吉林出來,還是去吉林。姝華悶頭吃。滬生說,完全不像樣子了,出了啥事體。姝華說,講我是逃票,關到無錫,後來放我了。滬生說,關了多少天。姝華說,一直有人抄身,**,有人抄不出啥,以為鈔票塞到牙膏筒裏,結果呢,塞到月經帶裏。滬生說,去蘇州為啥。姝華笑一笑背誦說,滄浪亭畔,素有溺鬼。滬生說,啥名堂。姝華說,南昌路曉得吧。滬生說,曉得,現在就是回南昌公寓,去看父母。姝華說,以前叫環龍路。滬生歎氣。姝華笑說,複興公園,以前有“環龍紀念碑”,上麵有字,好像是,紀念飛行家,環龍君祖籍法京巴黎,飛機於1911年上海失事。滬生說,停停停,不要再講了。姝華說,碑上刻詩,光輝啊/跌爛於平地的人/沒入怒濤的人/火蛾一樣燒死的人/一切逝去的人。滬生說,不要講了。姝華放了筷子不響。滬生七葷八素,身心疲憊。兩人踏到店外,拖拖拉拉,穿過寶山路,乘幾站電車,姝華下車就逃,滬生拎了旅行袋一路追,走走停停,講七纏八,跌跌衝衝,等敲開姝華家房門,已經半夜。姝華娘一開門,立刻大哭,對滬生千恩萬謝。
三天後,滬生與阿寶再去南昌公寓,方才得知,姝華是生了第三個小囡,忽然情緒異常,離開吉林出走。朝鮮族男人打來幾通電報,但上海見不到人。現在姝華稍稍恢複,兩個人進房間,姝華當麵就問,蓓蒂呢。阿寶看見姝華的眼睛裏,重新發出希望的光芒,寶石一樣發亮。阿寶說,不要胡思亂想了,好好養病。姝華說,我記得蓓蒂看到一條魚,一條魚。姝華娘說,妹妹,不講了,眼睛閉一閉。阿寶說,好好休息。姝華說,魚跳進了日暉港,黃浦江裏。滬生說,不講了。姝華說,池子又小又淺,水一動不動,人就看不到了。滬生說,姝華。姝華娘說,不許再講了。姝華閉了眼睛,靜了一歇說,朱湘有詩,葬我在荷花池內,耳邊有水蚓拖聲。大家不響。接下來,姝華講一串東北話,舌頭打滾,加朝鮮話,思密達,思密達。南昌路的汽車喇叭傳上來。阿寶說,好好養身體,我跟滬生先走。姝華閉眼睛說,小毛好吧。滬生頓一頓說,小毛結婚了。姝華歎息說,小毛,空有一身武功。阿寶說,倒也是,小毛極少動粗。姝華說,我想跟小珍去盤灣裏。阿寶應聲說,想去長風公園,好呀,再去爬山。滬生說,過幾天就去,好吧。姝華點頭笑了。滬生與阿寶也就離開了南昌公寓。阿寶感慨說,結了婚,女人就變了。滬生說,小毛呢,結婚之前,先就絕交,變得更快。阿寶不響。滬生說,大妹妹也結婚了。阿寶說,這我想到了。滬生說,信裏告訴蘭蘭,人剛到安徽,男工就叮上來了,蚊子一樣多,每天叮得渾身發癢,後來聽了領導意見,跟一個技術員結婚了,否則,就算每天自帶三盤蚊蟲香,也無法上班。阿寶說,非常時期,隻能非常處理。滬生說,以前城市女青年,講起來要革命,跑到解放區,非常時期嘛,一般結果,也就是年紀輕輕,跟一個幹部結婚配對,幹部待遇高,當時叫“350團”,女方三年黨齡,男方五十上下,團一級幹部。阿寶說,沒聽到過。滬生說,我爸講的。阿寶說,爸爸情況好吧。滬生不響。阿寶說,想開點。滬生說,大案子,性質就嚴重,毫無消息。阿寶說,飛機跌到溫都爾汗,等於大地震,波及四方。我爸當年的案子,震級也不小的,地下工作的大領導翻了船,大批人馬落水,照規矩,一律是通知去開會,人到了現場,客客氣氣握了手,也就是隔離審查了,坐進汽車,車窗拉緊簾子,繞來繞去,開幾個鍾頭,到一個地方,每一幢別墅,關一個人,每天寫交代,一年多時間,我爸一直不明白別墅的位置。有次聽見窗外喊,賣麵包,賣麵包。五十年代上海,常有小販穿弄堂賣麵包,我爸心裏一抖,做地下工作,人比較聰明,小販是沙喉嚨,聲音熟,這個聲音,皋蘭路經常聽到的呀,別墅位置,應該是上海,一定是市區,離皋蘭路應該不遠,屬於小販叫賣的範圍,聽這種聲音,我爸覺得,世界上最開心,最自由,最理想的職業,其實是小販,以前一直以為,參加了革命,思想就自由了,就快樂了,眼目光明了,有力量,有方向,有理想了,其實不是,審查兩年,寫材料無數,等到釋放,發覺這幾幢別墅,原來是淮海路常熟路附近的一條弄堂。離皋蘭路,隻有兩站路。滬生不響。
滬生計劃,陪姝華去長風公園,有天打電話,與阿寶商量,建議原班人馬重遊。阿寶說,好是好的,但是小強與小珍,不可能去了,因為我跟小珍,已經結束了。滬生說,集體活動嘛。阿寶說,比如我現在上廁所,小珍要是走進隔壁一間,看到壁板底下,是我兩隻腳,立刻就走了。滬生說,女人真古怪。阿寶說,我解釋過,這次是陪姝華去散心,也就半天。小珍講,算了吧,阿寶七兜八轉,一定是尋理由,想陪我去散心,花心男人,就是這副樣子,抱緊了“上隻角”雪芝,又準備勾搭“下隻角”小珍,到了公園裏,人多乘亂,走過冬青樹,肩胛上碰我一碰,搭我一搭,準備腳踏兩隻船對吧,哼。滬生說,大家是爬山呀,又不是成雙做對去劃船,擺啥臭架子,我來開口。阿寶說,算了算了,兩個人已經冷了,再去燒熱,又不是老虎灶。滬生說,掃興。阿寶說,小珍一直講,我是受了大自鳴鍾弄堂理發店的壞影響。滬生說,算了吧,小珍當時每一次進理發店,人就發軟,眉花眼笑,嗲得要死。阿寶說,小珍對我講,除非阿寶跟雪芝,堂堂正正到曹家渡狀元樓,請大家吃飯,其他免談。滬生說,十三點小娘皮,不去算了。但是小毛呢,我來通知,還是。阿寶說,算了。滬生說,多年老朋友,應該見麵了。阿寶說,當時去公園,有小毛吧,現在人家已經結婚,就安安穩穩過生活,不要再三朋四友,出去瞎搞了。滬生歎氣說,阿寶是對我,對姝華有啥意見。阿寶說,小毛的情況,真的不一樣,再講好吧。滬生說,阿寶。滬生聽見話筒裏有雜音,衝床響了幾記,電話掛斷了。
這天黃昏,滬生回到武定路,開了門,燈光明亮,房間整潔,哥哥滬民,從窗前轉過身來,一身軍裝,腳穿荷蘭式皮鞋,精神十足。滬民說,溫州的戰友,辦了一家小作坊,專門做皮鞋,因此多住了幾天。滬生說,有這種事體,目前可以搞資本主義了。滬民笑笑說,溫州人看重鈔票,北方人專講政治,上海人兩麵討好。滬生說,滬民太退步了。滬民說,我是反革命家庭出身,可以退一步。滬生不響。滬民點了一支鳳凰牌香煙說,用不著擔心。小作坊頂了一家小集體單位名目,可以四麵去賣。滬生說,上海人是歡喜這種溫州貨,但這種鞋子,襯皮是硬板紙,落雨,爬樓梯,皮鞋就斷。滬民說,這次我帶了一批鞋子來,準備再過去。兩個人講到此刻,阿寶推門進來,看見滬民回來,相當高興。滬生拉了阿寶走進房間,感歎說,幹部家庭出身,現在倒賣皮鞋了。阿寶說,已經吃了苦頭,還講出身。兩個人看看窗外,滬生說,到長風公園,準備幾個人去呢。阿寶說,三個人,簡單一點。滬生想了想說,可以叫雪芝去,熱鬧。阿寶說,這就再叫蘭蘭。滬生說,算了吧,蘭蘭出麵,就不方便了。阿寶說,兩男三女,方便呀。滬生看看門外,輕聲說,我以前跟姝華,拉過手的,是有過一點意思的,如果這次蘭蘭也去長風公園,姝華麵前,總歸不妥當。阿寶說,哼,當時我去長風公園,已經看到了滬生的小動作,講是拉手,不止拉手吧。滬生說,舊事不提了。阿寶說,後來呢。滬生說,後來結束了。阿寶說,不可能的。滬生不響,笑了笑說,當時,我陪姝華拿到了吉林插隊的通知,再陪姝華領了棉大衣,皮帽子,回到南昌公寓,姝華穿棉大衣,照鏡子,穿上穿下,後來糊裏糊塗,兩個人好了一次。想不到,姝華坐起來就講,滬生,這是句號,我要走了,大家已經結束,各管各。我哪裏肯答應。姝華講,等到了吉林,最多寫一封信,真的結束了。我不響。姝華說,以後我如果結婚,如果養了小囡,遇到滬生,我可以讓小囡叫一聲爸爸。阿寶說,原來,姝華第一個小囡,是滬生的。滬生說,亂講。姝華意思是,小囡麵前,我是媽媽第一個男人,大概意思吧,想不到,姝華生了三個。阿寶說,有一個上海插妹,到北麵,結婚五年,生了六個,一年不脫班。滬生說,謠言比較多。阿寶說,一幫上海男女去出工,天天看到,蒙古包前麵,一排六個小囡,爸爸媽媽穿長袍,靠近帳篷不響,有人講,這個上海插妹,是一部機器。我講,也許人家是最幸福,最滿足呢。姝華看上去苦,大概是太幸福,太滿足,因此要逃呢,講不準的。滬生說,想想也對,一般的插兄插妹,到現在還兩手空空,一事無成。阿寶看看窗外,兩個人談了一段,滬民走進來講,溫州戰友請客,不如大家去南京西路“綠楊邨”,吃得好一點。於是三人下樓。隔了幾天,滬生接到姝華娘的電話,講姝華已經回吉林了。滬生吃一驚。姝華娘說,吉林男人一接到加急電報,乘了最快一班火車,莫斯科到北京的國際特快,從吉林到天津,立刻轉乘京滬特快,兩天就趕到了上海。滬生說,真是快。姝華娘說,這是夫妻感情深。滬生不響。姝華娘說,我真是感謝滬生,此地有一包朝鮮紅參,一包明太魚,滬生改日來拿。滬生說,不要了,阿姨太客氣了。姝華娘說,一定要的,我隻望姝華順利,開心,這輩子,我做娘的,還有啥可以想呢。